四絕-色綠、香裕、味醇、形美。
江南茶如產地民情溫潤如水,無怪乎風雅文人總愛以此為題吟哦談唱。
對湊過來的小廝擺手示意無須再添一壺,轉頭面向欄杆外緊鄰茶樓的長堤。
江面起了霧,像是蓋上了層淺淺的紗,之所以選擇靠欄的邊位就是為了這景,濕潤的氣息混在宜人的茶香隨著東風迎面襲來,捲起了墨藍外袍一襖。
腳步急促的走過街道,雖然身處美景之中,但目前沒有閒暇之餘,能夠停下腳步,留意周遭的美好事物。
繞了條小徑,從茶館下經過時,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順著自己的好奇,揚首見到了一名倚欄的俊秀男子,不知為何,感到有些眼熟。
「......是在哪見過面嗎?」
不知怎麼著手腕突然一抖,瓷杯險險一落,虧得反應及時只有濺出少許液體於鵝黃桌巾上,目光下飄,隔著鏤空雕欄晃過一抹紅。
…不,不是晃過,而是停在那裡,探究慾使然,身軀緩緩前傾,直至與一雙同樣打著興味的眼神對上。
──是他!
瞳孔一縮,念著懷中玉珮的溫度讓自己立刻站起,顧不得旁人驚異的注視拋下了碎銀便飛也似的奔下樓,過長的髮尾因快速變換方向而不時拍上手臂,如同他那時的急迫,也不想想對方的身分在這裡是何等尊貴,自己若只用一介平民之身要從何攀搭?
看見那名身著墨藍外袍的男子,在見到自己後表情瞬間轉變,之後竟然朝自己的方向奔來,慌張的神色讓人不禁懷疑起他究竟是見到了什麼。
所以,真不是錯覺?是在哪曾見過他?
思考著,待人跑到前方不遠處停下腳步後,面帶微笑,一語不發的看著。
相對於面前依舊束著雙辮青年的好整以暇,原本竄至口中的言語突然生了結,不知該從何開口。
站定的雙腳又退了幾步,眼神左右掃過發現其實旁人仍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沒注意到這裡有位大官存在似的…
難不成,是自己認錯了?
這麼想著又再次盯著眼前的人,不……不會錯的,前數個月見到的,就是他!
對於對方的舉動與異常灼熱的眼神,原本的笑容參了些困惑。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漸漸擴散開,為了不給旁人及對方帶來困擾,只得語帶無奈的主動開口笑問,「怎麼了,看您的表情如此吃驚。」
語畢,再次打量起對方的臉龐,外貌俊秀歸俊秀,但不知為何,就是給自己一種奇異的違和感,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發覺這樣直盯著人許久是件失禮的行為,淺淺施了個禮,語氣溫謙。
「非常抱歉,在下正在想著是否有曾見過兄台,不過看閣下似乎…」不認得在下……這幾個字幸好尚未溜出,因為方才錯亂的思緒歸位才讓自己想起與先前的打扮差異甚大。
見人溫和有禮的態度,那種奇異的熟悉感就越發強烈,可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就是無法捕捉那一閃而逝的思緒。
「不要緊,然而看您的模樣......難道您還真是將在下認成他人嗎?」溫和一笑,決定不突兀的詢問,轉個彎打算讓這名男子來解開自己的疑惑。
欲言又止,這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詢問,儘管可能將手中事物一拿出真相便明瞭,只不過這樣也會引起一陣騷動吧。
「…不好意思,在下並不認為這是件可以直接挑明之事,可否容許隨在下前來,另尋一處與閣下好好聊聊?」
再次做了個揖,總覺得如果就此錯過,機會大概就不會再出現了。
眨眸,似乎有些驚訝此人的邀請,雖說從此看來,他們的確有見過一面之緣,但,如此突然的邀請,還是讓人必須小心處理。
「是這樣啊......無妨。」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緩緩頷首,笑容中帶著好奇,「那就請您帶路吧。」
並不知道對方存著對自己的戒備,一心僅是想要確認忽略了青年的笑容與方才有些不太一樣,喚住一個小廝臨時討了間房,看對方面色有難又多塞幾枚銀子才順利成行。
撿了間乾淨的雅房,竹條撐著的窗正面向剛剛遙望已久的江水,絲絲潮氣似乎仍撲面而來。
遣退了帶路者,走進房中唯一的圓桌拉開椅子。
「閣下請坐。」語氣仍客客氣氣地。
「待會就容在下將一切說出。」
…不管是不是他,都只能這麼辦了……
待坐下後,維持著端坐的姿態,雙手交疊放於桌,而唇瓣帶著淺淡的笑意,微微偏首。
等人也一同坐下後,做了個手勢,輕聲笑道:「那麼,接下來就請您替在下解惑了。」
既然已無閒雜人等自己也稍稍安心下來,順口氣後拿出了那塊玉珮。
「在下是隨著商隊一路從巴蜀之地到來,而於數月前因為某種機遇得到了此塊信物…」
一邊緩緩述說幾個月前的景,一邊盯著對方的表情。
自己並未直接將玉珮的正面朝上,而是讓背後泛紅的吳印朝上。
「……不知閣下,是否識得?」
原本悠然的笑容在見到對方手中的玉珮後,突然僵硬然後化為難以置信。
從對方的話語還未落下前,就有種不好的預感,等到那讓自己感到熟悉的赤色玉珮出現時,除了錯愕,還有哭笑不得。
鬆開握成拳狀的手,換上了一抹無奈的微笑,「......在下當然認得自己的物品,您是來向在下討上次的公道嗎?」
「不、不是的,怎麼會呢?」
對方的回應著實讓自己憂喜交加,喜的是自己果然沒認錯人,憂的是對方似乎誤會自己前來的目的了。
「小人不過因為能在異地…啊不,於您而言大概是熟悉之領的地方再次遇見,一時之間過於倉促了,沒有按照正式禮節來訪實在有失敬意。」
說完又不好意思地再次向對方抱了拳。
如此的回答讓臉上的表情更加訝異,原以為他是為了上次自己欺騙他的事情而來報仇,然而此人卻有著跟氣質相同的高尚性格,這讓自己更是感到惋惜。
「為何如此人才,是敵人呢......」低語著,聲音模糊,不過隨後還是換上了笑容,朝人輕頷首,「不要緊,私底下無須多餘禮節,很高興能在見到你。」
發覺對方似乎在嘟嚷些什麼,不過接下來眼帶笑意之言將自己的注意力拉過去。
「哪裡,依閣下的身分而言還望小人方才唐突之舉沒有冒犯到您。」
「既然今日有緣相見......」指尖輕敲桌面,語氣愉悅的開口詢問,「要不要一同到附近走走看看呢?在這時間能見到很多平日無法見著的美景呢。」
也許是出於想要了解此人的好奇心,難得主動邀人同行,然而對象卻是個初識不久的男子,這話如果被其他人聽見,一定會被當成笑話吧?
「其實在下到此地當真人生地不熟,若是閣下願意親領小弟前往的話也實屬榮幸。」
不但沒受到責怪,隨後而來的邀約更是令自己感到受寵若驚。
可現在的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何許人也…若真的知道自己的身分還會如此自然相待嗎?
望著對方笑得燦爛的面容,心裡倒有些猶疑。
等到回應,也就不再多說,乾脆的將人半拉起身,當做沒見到對方那張疑惑中帶著驚訝的表情,只是笑著。
「難得有機會,為了補償上次在下的過錯,今日就充當一下領遊者帶你到處走走吧。」
說完,便開口像對方一一介紹起周遭的景物與特色,表情輕鬆的與前時的戒備不同,是坦然且充滿信任的。
有些被動地被勾起了手──有點驚訝認知中該是柔軟的手掌卻是同自己一樣覆滿後繭──
「呃、嗯,好!」
隨著回應的是收攏的指,不用力但厚實的力道回握。
跟在飄揚的紅色身後細聽著對方一一介紹的人事物,無論內容多寡,那愜意地嗓音像是在介紹自己家那樣熟捻自然。
從接下職位後,到底已有多長的時間無法放鬆了?
畢竟與其他將領們,自己不管在哪方面都還不足,在加上年紀後,如果不擺出應有的模樣,是無法讓他們聽從命令的。
以現在來說,這緊緊回握的手以及偶爾傳來的回應聲,都是如此的讓人放心,忍不住希望時間能如此停留於此刻。
——私心的,如此希望著。
好像與傳聞中的大不相同。
當然也許是並非身處戰場,兩次的會面都是在這樣熙攘的街道上,不但刷去了屬於戰場的腥煞氣息而增添了一股親和。
──自己也不何嘗如此?
「…」
張了張口忽然不知該從何喚起,『陸大人』似乎顯得過於生份,然後直呼其名卻又是大大不敬……
發現對方一直沒有回應,偏過頭見到人欲言又止的模樣,停頓了片刻,揚起笑容。
「直接叫我的名字便可,不需要用到敬語......」笑道,隨後補充了句,「現在不是在什麼嚴肅的場合上,不需要在這些事情上遲疑......你高興便可。」
對於對方的寬讓是很感激,可總覺得…
「在下認為直呼名諱還是不妥……閣下可有字號之類的可代稱乎?」
輕輕搖了搖頭,遲疑了會兒才問道。
聽完對方的話,不在強求,簡單的說著:「既然都這麼說了......在下是伯言,這樣就可以了?」
意外的在某方面有些死板,不過,不讓人厭惡,反感到有趣就事了。
「啊,沒想到閣下也是長子嗎?小的字號是伯約,那麼就勞您多多指教了。」
原先還尚有顧忌地眉緩緩舒開,露出本來爽朗的笑容。
「那麼就恕在下問一句,這裡的景致是否會因為時刻不同而有不一般的變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