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著裝載毒堇汁的杯子的雙手微微顫抖;一小時前,這雙手還正被他敬愛的宗師緊緊握著。
那七天間,他一直陪伴著宗師,還有一部份學徒也在場。很多學徒在頭兩天就已經離開,只有小部份能夠忍受那個骯髒陰暗的牢房,還有牢房守衛惡毒的辱駡。
在宗師被推進牢房那刻,他也跟著衝進去,撲倒在宗師懷裡,不停慟哭,然後宗師撫摸他就像從前一樣縷著他的頭髮,直至他放鬆下來。
其他學徒也擁簇在宗師身旁,吵鬧著、哭喊著,亂哄哄地說著審判的不公義和逃亡計劃。
學徒們先是一陣靜默,隨之便就地而坐,有的掏出隨身攜帶的羊皮紙和碳鉛筆。宗師開始他的講義,就好像任何一個常日的早晨一樣。
『只要和宗師在一起,即使在冥府我也心甘情願。』他一直這樣想著,直到行刑前的最後一個小時,他感到害怕了。
『別對死亡膽怯,』宗師以一貫威嚴的聲音說,『敢於直視死亡的人才能夠探求真理。』
『師啊,我並不畏懼死亡;然而如果死亡是必然而來的時候,我會欣然為Tantaros張開雙臂。只是,一想到吾師即將離世,我的心就悲傷得如被錐子刺入。』
他挽著宗師的手臂,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宗師執起他的雙手握在掌心。
『若然肉體的死亡能使靈魂自由,沒有任何一個人應該為我的死亡而哭泣,因我將踏上旅途,前往那片淨土。
那裡,曾經偉大的、睿智的靈魂聚集於一處,這正是永恆的不滅不朽。試想像,能夠與所有智人回話,探求知的至極,那麼死亡應是歡愉的。』
『若然如此,師啊,請讓我與你一起前往!我的肉身也不過是等待腐朽的形體,帶走我的靈魂吧,我已生無可戀。』
『不可,』偉大的宗師說,『生命是屬於神明的,死亡也應由神明主宰。智人雖坦然接納死亡,但不會奢求死亡;反而,明白生命是神的旨意,而努力求生;
當死亡是必要時,就敞開懷抱。為尋求知慧之極的死是為善,懷抱生命也為至善。』
毒堇汁送到了牢房,他要求守衛讓他捧上給宗師。他在宗師面前跪下,捧著杯子的雙手微微顫抖;低著頭如為宙斯獻上祭品。
宗師接過酒杯,表情異常安詳,將杯中物如狄俄尼希斯的美酒般一飲而盡。
然後宗師從石床上站起來,開始繞著牢房走動。學徒們、聽眾們,在宗師走過之處跪下,如見神明降臨。
當我到達牢房時,宗師已經躺在石床上一動不動,面目和藹,嘴角掛著微笑。學徒們圍在周圍,有的哭喊著,有的眉頭緊鎖。
讓我驚訝的是,在場除了學徒們,還有一些其他雅典市民,就連一開始唾駡宗師的牢房守衛們,也跪在石床周圍,低著頭,供奉著。我也加入其中,默默跪在宗師的屍體旁邊,直到守衛前來抬走屍體。
最接近宗師的Phaedo追著出去,我也跟著走出了牢房。這段時間已經讓Phaedo精疲力盡,追到外面後他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其他人摻扶著他,我來到他身後,他看見我便立即推開其他人撲向我。
『你居然,還有面目出現在此?』
Phaedo以沙啞的聲音喝道,雙眼紅腫,淚痕如傷痕般刻在臉上。
『準許我解釋,宗師被判刑當天,我就染上惡疾不得不在家休養;雖然之後有所好轉,但那時想再賄賂守衛讓我進入牢房已是非常艱難的事。我只好每天守候在論壇,等待其他學徒出入,以瞭解宗師的情況。請相信我,我甚至把打聽回來的宗師的講義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事到如今你還假裝熱心?分明是逃走了吧!』
揮開我準備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感情失控使Phaedo顯然喪失理智,拒絕我的解釋。
『那麼,像你這樣如同喪偶的婦女般哭天喊地才是宗師的教導?智者祈盼死亡,宗師終於可以超越肉體的障壁去追求至善;而你,卻被世俗感情左右。宗師最後所說的話,你有聽進去一句嗎?』
這時Phaedo也失去支撐身體的體力,崩潰地跪倒在我腳邊。過人的美貌被淚水沖洗得扭曲。
『我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但是我的靈魂還是太軟弱,因此我無法與宗師他一同離去。我也只是如此軟弱的人啊,爲了追隨宗師的腳步,我把靈魂交給了知識,同時亦把一切交給了宗師!』
畢生追求知識的人迷茫了;因為他發現最真的願望,是爲了愛慕之人的理想。這個被演習死亡的哲學家們極力排斥的願望,此刻看來卻像是最純潔的美德。
『我請求你,Phaedo,告訴我宗師死前的所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