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曾說過,劇作家跟小說家的技藝不一樣。觀眾對於舞台呈現的,相比讀者對於小說所呈現的,更容易來得不寬容,畢竟舞台劇就是關於“當下”,當下的感動,或是當下的煩厭。劇作家需要懂得去蕪存菁,刻劃精準。我想,《面紗》就是展示出一位同時是劇作家與小說家的創作者,如何揉合了劇作和小說的優點:戲劇化的情節拿捏,同時還有小說才能顯露的角色內心描寫。
不否認我是因為《面紗》將一部分的背景設於殖民地時期的香港而先選擇閱讀毛姆這本小說,據聞毛姆本來是想設定在上海。讀完我覺得這部分設在哪都還好,因為無論是香港抑或上海,都只是故事中英國跟疫鄉的中間點,是提供女主角犯下錯誤(又能與英國相隔,卻未完全是異國異土)的情節所需要的立足之地。它需要存在,卻不是故事重點。在描述上,毛姆沒有花費很多力氣在上面,因為重點是之後的疫城。
這個故事非常直白,就是發現妻子與殖民地官員出軌的殖民地細菌學家,要求妻子要不面臨他狀告上法庭離婚的屈辱,要不選擇與他一起前往霍亂疫區的鄉城。妻子發現情夫不願意為了她而放棄家庭(與因此保持的名聲),只好陪伴丈夫遠赴疫區。
它精彩的地方在於幾位主要角色的人性描述,除了作為主視角的吉娣,其他角色的言行因由都閃現得相當幽微,讓你必須細細咀嚼才能理解。
毛姆厲害的地方在於,你可以看出他下筆猶如外科醫生的謹慎和鋒利,他寫了你需要知道的,明明內容不多卻已經精確到再多都顯得累贅。餘下的空間雖有不明卻也不是不能思索推敲出來。他是一位對讀者懷有平起平坐之心的作者,不傲視,也不哄逗。
比如到了疫區後,吉娣對沃特的內心感受一知半解,覺得他終究是因為不原諒她和封閉自己而受苦。這不能說錯,但其實內裡還有一層更隱晦的秘密,需要等到沃特說出遺言才揭露。
他遺言所引用的詩,查過只為他感到唏噓難過:一位搞不好一生都清白正直的醫生和細菌學家,出於因愛變恨和怨憤將妻子帶到疫區受苦,卻發現她在艱苦之地成長起來,並獲得忠實妻子和勇敢的名聲(這下子那個孩子大家都必定認定是他們的了),他自己卻患病即將死去。搞不好這是沃特第一次屈服心魔,反而高高捧起了明明是不忠的妻子,自己想施予的報復卻得不到,何其諷刺。
這段幽微卻又深含怨恨的感情變化,實在寫得太過細膩又太過出色了。
不要把這小說當作愛情或倫理小說,它本質是個人成長,但在這應該是欣喜的成長卻也是帶著濃重陰影和遲疑和懊悔。
閱讀到最後,哪怕結局是朝向希望的“最好的結局”,我還是感到鬱悶久久不散。沒錯,女主角是蛻變了(雖然後來沒有通過試煉,再次屈服在情夫懷裡),但那是從幽暗人性所拱成火刑台之中的重生。只是同一時間,我也會思索,我是不是對一位一直沒人教導過該如何生活的女性太苛刻,最重要是她知道不要讓自己的孩子犯下跟她一樣的錯誤。
毛姆在《毛姆閱讀課》裡對各世界名著小說諸多挑剔,讀完這本,我覺得他真的有那個本事去評價那些小說的好與壞。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兩人面對窗戶站著,窗外是遊廊。百葉窗合住,而且鎖著。他們見到球形的白瓷握把緩緩扭轉。剛才他們並未聽見遊廊傳來腳步聲,此時卻見握把無聲轉動著,不禁心驚。靜候片刻,仍無聲響。接著,在靈異恐怖氛圍中,另一扇窗的白瓷握把也動起來,轉法同樣鬼祟,同樣靜悄悄、嚇人,吉娣再也把持不住,張嘴想驚叫,幸好他反應快,趕緊伸手捂她嘴,掩住叫聲。』
『名媛舞季近尾聲之際,他們已見面多次,但冷漠而莫測高深的他絲毫不改本性。和吉娣相處,他不見得靦腆,而是尷尬;奇怪的是,他的言談維持對事不對人。吉娣逐漸理出結論:他根本不愛她。他只喜歡她,認為和她交談很輕鬆,但等他十一月回香港後,一定把她忘得精光。她懷疑,他很可能早已在香港訂婚了,準岳父是神職人員,未婚妻在醫院擔任護士,個性沉悶,長相平庸,扁平足,走路費力。那一型的妻子和他才登對。』
『起初,她被沃特的善意感動,為他的熱情受寵若驚,感到意外。他極為體貼,非常注重新婚妻是否安康;她一稍微暗示,他就趕緊滿足她的意願。他時常送小禮給她。當她身體不適時,沒有人能比沃特更善體人心。如果讓沃特有機會為她做一件麻煩事,她反倒覺得是幫他一個忙。此外,他總是禮貌周到。每當她進門,沃特會趕緊起立;下車時,他會伸手相助;在街頭偶遇,他會脫帽致意;出門時,他會殷勤幫她開門;進她的臥房或起居室前,他必定敲門。他一反吉娣見過多數男人對待妻子的方式禮遇她,宛如把她視為同在鄉間別墅作客的客人。這種做法討人歡心,卻稍嫌滑稽。假如他隨便一點,吉娣會覺得和他相處比較自在。』
『她赫然發現,違反禮教的她和謹守禮教的她並未判若兩人。她原以為,出牆勢必導致意想不到的心靈劇變,劇烈到她改頭換面。有機會照鏡子時,她竟見到昨天見過的同一個女子,於是感到困惑。』
『二十五歲的小姐是一回事,二十五歲的少婦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平常參加宴會時,夫妻分開坐,沃特總三不五時微笑望她一眼,今晚不然。他一眼也不看她。剛才下樓上車時,她也留意到,沃特避開視線,如常表現紳士風度伸手方便她下車時,他也有同樣神態。在宴席中,他和左右婦女對話時,臉上無笑意,只穩穩瞪著對方,眼皮不眨。他的眼睛是真的很大,在白臉烘托下,更顯得像黑炭。他的臉僵硬而嚴肅。
...
就在此時,左右兩女正好轉頭,各和自己的鄰座交談,沃特被冷落。他凝望前方,無視宴會場景,目光充滿哀悽,令吉娣陡然心驚。』
『「我即將出一趟遠門冒險,妳應該想陪伴我同行才對吧。」
現在他是毫不掩飾地嘲諷她了。她一頭霧水。她不太明白沃特此言當真,或是只想嚇唬她一下。
「那地方太危險了,我既沒有專業,去那裡也發揮不了作用,明理的人應該不會責怪我拒絕去。」
「妳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啊。妳可以討我歡心,撫慰我。」
...
他的語氣充滿輕蔑,燃起她滿腔怒焰。她之所以氣成這樣,或許因為她只聽過沃特對她說盡甜言蜜語和奉承話。她已習慣沃特對她屈膝恭敬,百依百順。』
『他終於移開視線。坐在椅子上的他往後仰,點菸,一根抽到底,不發一語,然後扔掉菸蒂,淺淺一笑,再度望向她。
「如果陶恩森夫人能保證和她丈夫離婚,如果他能書面保證在兩案判決後一星期之內娶妳,那我就同意離婚。」
不知為何,沃特的口吻令她坐立難安。但她拗不過自尊,以高尚的態度接受他的條件。
「你太寬宏大量了,沃特。」
令她錯愕的是,沃特驟然爆笑一聲。她氣得臉色紅暈。
「笑什麼笑?我不覺得哪裡好笑。」
「抱歉了。我的幽默感恐怕異於常人。」』
『瓦丁頓晶亮藍眼珠裡的目光逗留在她臉上,她自知對方一個字也不信。只要瓦丁頓假裝相信,她也無所謂。
「我知道你們結婚沒多久,所以本來認定妳和妳先生仍在熱戀。我不願相信他叫妳陪他來,不過也有可能是,妳堅持不肯留在香港。」
「你的解釋非常合情合理啊!」她輕鬆說。
「是合情合理,沒錯,可惜不是正確答案。」
...
「妳是個大美女,丈夫居然從不正眼看妳,不奇怪嗎?他對妳講話時,好像開口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
「你該不會認為他不愛我吧?」吉娣壓低嗓門,倏然一改輕鬆的口吻,以沙啞的腔調問。
「我不知道。究竟是妳讓他排斥到一靠近妳他就起雞皮疙瘩,或者是他對妳愛火灼熱,基於不明原因而不容許自己洩露愛意。我問過我自己,你們兩個來這裡是不是想自殺。」』
電影版有一點好,就是Toby Jones演瓦丁頓。看小說描述我只想到他。
『一個人如果什麼教都不太信,自稱英國國教信徒至少不會冒犯到一票人』
笑了 wwww
『曾經,她對沃特懷抱著輕蔑的態度,如今她心中只剩自我輕蔑。他當初必定明白她對他的感想,無怨無悔接受她的評價。她腦袋空空,他知道。因為他愛她,笨不笨無所謂。她現在不恨沃特了,也不憎惡他,對他徒留一份畏懼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認,沃特具有幾種傑出的特質,有時她認為他甚至深藏一種怪異而無魅力的偉大。
...
瓦丁頓也重視沃特。看不見沃特優點的人獨獨她一個。為什麼?因為他愛她而她不愛他。男人愛妳,卻讓妳因而鄙夷他,人心為何如此?但瓦丁頓曾坦承,他不欣賞沃特。男人不會欣賞沃特。院長和修女對沃特抱著一份近似親情的好意,顯而易見。女人對他的感想不同。儘管他生性羞赧,女人能感受到他親切體貼的內在美。』
『他為洋娃娃披上絢麗的長袍,把洋娃娃擺進教堂膜拜,後來發現洋娃娃裡面全是鋸木屑,所以既無法原諒自己,也不寬恕她。他的心靈被撕裂了。他過的日子全是幻影一場,如今被真相擊碎了,他認為真實生活也遭粉碎殆盡。沒錯,他無法原諒她,是因為他無法饒恕自己。』
『我對所有事情都不了解。人生真奇妙。我覺得自己像在小池塘邊住了大半輩子,忽然看到大海,有點喘不過氣,卻也因見海滿腔欣喜。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漸漸感受到一股新勇氣。我就像老水手,出海尋找沒人航行過的海域。我認為我的心靈渴望未知的疆土。』
『「是我的骨肉嗎?」
她倒抽一小口冷氣。沃特的語調僅含一絲絲抖音,在他冰冷的自制力鎮壓之下,這一丁點象徵式的情緒更具摧毀力。她不知為何瞬間想起在香港見到的一種儀器,上面的指針微微動搖一陣,有人告訴她,這表示千里外剛發生地震,或許有一千人喪生。她看著沃特。他面如死灰。同樣的慘白曾出現在他臉上,她見過一、兩次。他低下頭去,稍微望向一旁。』
『在湄潭府歷經慘絕人寰的場景後,以床笫恩怨相提並論,未免不恰當。死神在轉角鵠候著,像園丁挖掘馬鈴薯般隨地奪魂,這時還計較誰拿自己的身體去搞過什麼事,感覺很蠢。』
『「告訴我,『斷魂者卻是犬』是不是名言?」
瓦丁頓的嘴唇露出微笑狀,答案早已準備好。但也許在這一刻,他的情感異常敏銳。吉娣不看他,但她的表情令他改變心意。』
『瘟城是一座監獄,她剛越獄而出,從來沒想到天空如此湛藍耀眼,竹林斜倚田埂上,丰姿綽約,也令她的心雀躍。自由!在她心中高歌的正是這念頭。儘管前途黯淡,這念頭爍爍發亮,宛如晨曦照耀河面薄霧。自由!不僅是因掙脫了桎梏,因脫離了令她沮喪的伴侶;自由,不僅是因逃過鬼門關,也因卸除了被愛得抬不起頭的負擔;不再受任何精神羈絆,享有靈魂離身的自由。有了自由,更能鼓起勇氣,不再憂慮,堅決面對未來。』
『他已經恢復原有的好性情,吉娣知道為什麼。如果孩子果真是他的骨肉,就算她可能一輩子避見他,她也無法完全逃脫他的陰影。他依舊能對她伸出魔掌,散發無形但確切的影響力,左右她的日日夜夜。』
『死神奪走她刻薄的表情,僅留下形體的特徵。她簡直像羅馬皇后。吉娣覺得奇怪的是,在她見過的死人當中,唯有母親的死相似乎保存生前的模樣,彷彿生來就具有陶土心腸。』
『「我慶幸我女兒能生在浪濤聲中,生在寬廣的藍天下。」
「妳已經能確認胎兒的性別了?」他嘟噥說,臉上是一板正經的淺笑。
「我想生女兒,因為我想教她不能踏上我走錯的路。回想從前,我恨以前的我。話說回來,我當時根本沒有走正路的機會。我想把女兒栽培成自立自強的自由人。我想辛苦拉拔女兒,以愛灌溉她,對她的期望不是盼她長大能挑逗男人心,讓男人禁不住帶她上床的慾望而情願提供她終身食宿。」
她覺得父親怔住了。他從未聽過女兒講這種話,至為震驚。』
Painted Veil話說書名就讓我想起這首歌,雖然歌詞跟書完全沒關係,但那種夢幻朦朧的氣氛意外有對中...因此成為了閱讀b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