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聖誕節，有兩個動畫在我心中堪稱經典，一個是《北極特快車》，另一個則是《聖誕夜怪譚》，後者出自英國作家狄更斯之手，原文名稱作Christmas Carol，中譯有做《聖夜頌歌》或《小氣財神》，《聖誕夜怪譚》是迪士尼根據原著改編的動畫作品。

狄更斯曾寫序道：
我竭力在這本活見鬼的小書中召喚一種「概念的幽靈」，這幽靈應該不會使我的讀者感到不愉快，無論是對他們自己、對彼此、對這個季節，或者對我，感到不快。
願這幽靈愉快地在他們的家中出沒，並且沒有人想要驅趕它。

狄更斯這本《聖夜頌歌》，本意是為了喚起人們對聖誕節的崇敬與對人世的感謝，但他也確實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向人們闡述了一個真正的聖誕節，不光是意義上的，更有物質上的——應當如何去過。

狄更斯的《聖夜頌歌》，描述了一個名叫史古治的吝嗇商人，他為人冷酷，尤其痛恨聖誕節，然而就在平安夜當晚，七年前去世的朋友（同他一般吝嗇）馬利鬼魂前來找他。

馬利變成他家的門鎖。

七年前已死去的馬利一直徘徊在世間，生前的貪吝冷漠為他自己打造一道又重又長的鎖鏈，他背著鎖鏈不得安息，而他是前來警告史古治避免讓他踏上自己的後塵，在離開後會有三個精靈前來拜訪史古治，史古治必須聽取精靈的警告才能有獲救的可能。

三個精靈分別是：過去、現在、未來，帶著史古治看看自己在這三個時候如何面對聖誕節。

激動地把下巴弄脫臼的馬利鬼魂。

「他穿著雪白的束腰短袍，腰上系著一條光燦燦的腰帶，色澤美麗。手握一根青翠的冬青樹枝，與象征寒冬的冬青樹相反，它的衣袍上裝飾著盛夏的鮮花。不過，它身上最奇怪的地方是，它的頭頂發出一道明亮的光芒，是這道光使一切清晰可見；這光毫無疑問有使用它的場合和時機，在不需要太亮的時刻，便罩上一個類似帽子的熄燈器，這會兒它把熄燈帽夾在腋下。」
過去的幽靈讓史古治記起年輕的他慶祝聖誕節，最後卻變得冷漠使未婚妻離開了他。
他痛苦地搶過幽靈的帽子蓋住他的光。
「盡管史古治使盡全力壓下帽子，他還是遮蔽、隱藏不住那光，光從帽子底下流瀉出來，洪水般彌漫照亮了整個地面。」

幽靈消失了。

第二名幽靈是現在的聖誕節幽靈。
「四面墻壁和天花板上都掛滿了青綠的植物，讓房間看起來就像個小樹林，到處有鮮艷的漿果閃閃發亮。冬青、寄生和常春藤翠綠的葉子反射著光亮，猶如房間里散布著許多面小鏡子。壁爐里熊熊的烈焰直往煙囪里躥；在地板上堆積起來堆得像個寶座似的食物有火雞、肥鵝、野味、雞鴨、腌豬肉、大塊的牛肉、乳豬、長串的香腸、碎肉餡餅、葡萄乾布丁、一桶桶的牡蠣、熱騰騰的栗子、紅艷艷的蘋果、多汁的橙子、香甜的梨子、巨大的主顯節蛋糕，一碗碗冒泡的龍舌蘭酒，使得屋中到處彌漫著食物的香氣。有個樂呵呵的巨人舒服地坐在長沙發上，整個畫面十分壯觀。巨人拿著一支形狀像豐饒角發著紅光的火炬，當史古治站在門邊偷窺時，巨人高高舉起火炬，讓火光照到史克魯吉身上。」

現在的幽靈帶他看遍大街小巷慶祝的情景，最後讓他潛入在史古治底下工作的職員鮑伯家中，在這裡他看到職員的小兒子提米，不良於行卻仍在貧困的家中懷抱希望，史古治問向幽靈提米是否還能活過這個寒冬。

當他得知小提米會死時，他崩潰了。
而最冷酷的話出自自己口中時，他痛苦萬分。

鐘聲敲響，現在的幽靈迅速腐朽，迎接史古治的是第三個幽靈，未來的聖誕節幽靈。
「它全身裹在一件漆黑的長袍中，頭、臉、身體全部隱蔽在內，除了一只伸出來的手，其餘什麽也看不見。要不是這只手，簡直無法從黑夜里分辨出它的形體，將它從包圍它的黑暗中剝離出來。」

喔幹 瑪瑟爾 是你嗎

這一回迎接史古治的是冰天雪地裡的墓園。
「幽靈站在墓碑之間，手朝下指著其中一個。史古治顫抖著朝那墓碑走去。幽靈仍是它原來的模樣，但他害怕自己已經從它那嚴肅的身影中看見了新的意義。
『在我走近你所指的墓碑之前，』史古治說，『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些是必然發生之事的影像，還是它們只是可能發生之事的影像？』
幽靈依舊直指著它身旁的那個墓碑。
『人走什麼樣的路就預示著有什麼樣的下場，如果固執己見，結局必然如此。』史古治說，『但是，如果走的路變了，那麼結局也會改變。你給我看這些景象，就是要告訴我這一點，對吧。』
幽靈始終一動也不動。

『不，幽靈！噢，不不！』
幽靈的手指依舊指著墓碑。
『幽靈！』他大喊著，緊緊抓住它的袍子，『請聽我說。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我了。因為這趟交流，我絕對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了。要是我完全沒有希望了，你為什麼還讓我看這個？』
那只手第一次出現了顫抖的跡象。
『好幽靈！』史古治撲倒在它面前，繼續說道，『你的天性是會為我求情，並且可憐我的。告訴我，借由痛改前非，我還有可能改變你顯示給我看的這些景象，對嗎？』
那只仁慈的手顫抖了。
『我會打從心里尊崇聖誕節，並努力一整年都保持這樣的心。我會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我會將這三個幽靈時刻牢記在心。我不會拒不聽取它們教導我的功課。噢，告訴我，我還有可能抹去寫在這塊石碑上的名字！』

『他高舉雙手最後一次祈禱自己的命運能夠反轉變好，他看見幽靈的長袍和兜帽發生了變化。它收縮、塌陷，最後縮成了一根床柱。』
震撼教育很成功

發現自己還活著的史古治，從此遵守和三個幽靈的約定，開始真誠地度過聖誕節與人生，甚至對提米如對親生兒子。
而狄更斯也在最末寫道： 大家提到史古治都會說，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會過聖誕節，但願我們所有人都能獲得這樣的稱譽！

蠻推薦看完狄更斯的原著後再搭配看動畫，一對比後會發現，狄更斯對細節場景的描寫非常有畫面感，所以整個動畫跟小說文字相當契合，比較不同的是從第二個幽靈到第三個幽靈的敘述呈現多了一股更強烈的「怪譚」味道，帶著一種黑色的、荒誕但不恐怖的陰暗氛圍，看評論提到正是如此，所以迪士尼這部《聖誕夜怪譚》收獲褒貶不一的評價，但我卻蠻喜歡這樣的發揮。

它算是很忠實的反應狄更斯的描寫，又錦上添花。
我特別推薦第二個幽靈死去的那段呈現，第三個幽靈開始每一幕分鏡我也非常喜歡。

我就突然想到以前聽教授評論過金庸，他說武俠小說裡金庸的武打戲是最容易拍的，因為他都幫你寫好要怎麼打了（除了明教使者那段武打比較鬼畜點），同樣道理也適用在狄更斯這本小說，真的該寫的都寫了，讀起來特別精彩的寓言。

補充一下奇怪小知識

第二個幽靈手上拿著一個羊角狀的火炬，那個羊角有個特定的名稱叫做豐饒角（Cornucopia），在希臘神話中寓意著豐收。

故事跟宙斯有關，宙斯出生時，自己的泰坦巨神父親克羅諾斯企圖殺死他，年幼的他在克里特島由寧芙（Nyph）養育，當時寧芙以一隻名為阿瑪迪亞（Amalthea）的母羊所產的羊乳跟蜂蜜餵養他，有一日在哺育過程中母羊的羊角被勾斷，寧芙拿起斷角，在裡面放入鮮花跟果子獻給宙斯，為了感謝他們，宙斯允諾她們可以從該角中倒出想要的東西，後來就被稱為豐饒角。

巴洛克時期最著名的雕刻家貝尼尼早期便曾以此做過一尊雕像。


母羊阿瑪迪亞、嬰兒宙斯及牧神（The Goat Amalthea with the Infant Jup...

回歸正題，狄更斯的《聖夜頌歌》被認為是維多利亞時代（1850-1900）推廣聖誕布丁（Christmas Pudding）的里程碑作品，這也是前提動畫美中不足處，它並沒有將狄更斯在原著裡最出名的聖誕布丁呈現於畫面上。（當然可能是因為這跟動畫訴求沒有太相關。）

狄更斯這麼描寫「聖誕布丁」：
『現在，貝琳達姑娘開始給大家換盤子，克拉契太太獨自離開房間——她太緊張而不想有人跟著去看——去把布丁拿出來，端上桌。
萬一布丁沒熟透呢？萬一一端出來就裂開了呢？萬一他們剛才在高高興興吃烤鵝的時候，有人從後院翻墻進來把布丁偷走了呢？這假設讓兩個小克拉契的臉色變得鐵青。所有恐怖的情況都被想了一遍。』

『啊哈！一大團蒸汽冒了出來！布丁從銅鍋里拿出來了。嗅起來有一股洗衣日的味道，那是因為那塊布。這味道聞起來就像餐館隔壁是家糕餅店，再隔壁又開了一家洗衣店似的。那就是布丁。不到半分鐘，克拉契太太——暈紅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端著布丁進來了。那布丁像一枚布滿斑點的炮彈，緊密又結實，上面插著聖誕冬青做裝飾，周圍澆上了十六分之一品脫的白蘭地，點燃了正在燃燒。』

點燃淋在上頭的白蘭地，正在燃燒的布丁。

偷玩一下AI繪圖的布丁

『噢，一個多美妙的布丁啊！鮑勃·克拉契冷靜從容地說，認為這是從他們結婚以來，克拉契太太最成功的傑作。克拉契太太說，現在她心中大石落地，她必須承認，起初她很擔心麵粉的量放得不對。每個人都想對它發表意見，但是沒有人說出或想到，對這麽一大家子來說，這布丁實在太小了。那麽說或那麽想，簡直大逆不道。任何克拉契家的成員要是有一丁點這種意思，都要感到羞愧。』
（天津人民出版，鄧嘉宛譯）

狄更斯的描寫清楚展示了聖誕布丁的造型：一個如砲彈般的圓球，上頭插著冬青木枝，搭配白蘭地燃燒。
當然狄更斯也在一開始藉著仍是小氣鬼的史古治口中，為聖誕布丁添上諷刺感十足的形容：

『聖誕快樂！去他的聖誕快樂！聖誕節對你不就是個沒錢卻還有賬單要付，發現自己又老了一歲卻還是一貧如洗，核對賬簿並發現一年下來每個月都是呆賬的日子嗎？假如能按我的意思來辦，』史古治憤慨地說：『每個把聖誕快樂掛在嘴邊的白癡，都該丟進鍋里跟他的布丁一起熬煮，然後心口插根冬青木埋了，就該如此！』

事實上，現在講冬青木雖然會直接聯想到聖誕節，但把冬青木拿來作為節慶裝飾，遠可上溯至羅馬跟德魯伊。 12月對羅馬人而言就是一個慶祝的時節，其中的重心便是農神節，國王派也可說是從農神節的習俗演變而來。 除了吃派，羅馬人還會用綠色的東西裝飾，其中一個便是冬青木，或是雅努斯（Janus）。
雅努斯是羅馬神祇裡的雙頭神，祂具有前後兩張面孔，代表看望過去及未來，12月是新舊交替的時刻，雅努斯代表的正是一個完滿的結束與嶄新的開始，英文裡的1月（January ）便是以祂的名字為字首。

羅馬的銀幣畫得很清楚。
而對德魯伊來說也是很類似的想法——在冬天一片草木枯萎的景象裡，冬青木的綠意代表即將而至的新生。

雅努斯的雕像。
祂是所有事物的開端，也象徵著道路，所以羅馬人認為祂也是通往其他諸神所在的存在，因此羅馬人凡是要呼喚神祇，會以雅努斯之名為首。

放上我很喜歡的Jacobus Harrewyn在1698年各個月份的版畫，1月即是雅努斯。
除了各月份的神祇外也畫上了星座。

回到聖誕布丁，它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成為經典的聖誕料理，但令人意外的是：這道經典的英式料理，在食材上卻無半分屬於英國人。

這就必須談到聖誕布丁備受推崇的另一個歷史原因，它其實也是一道代表大英帝國的，帝國料理。

時間回到中世紀，聖誕布丁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一種叫做「英式香腸」的食品，當時人們會把動物脂肪、香料、水果等配料混合一些肉末、蔬菜、穀粒等塞入動物的胃袋或腸子，用來保存這些食品，慢慢到15世紀，人們開始燉煮一種稠粥（frumenty)跟濃湯(plum pottage)，這種食品多為英國工人階級食用，蛻變為一種熬煮碎穀物、牛奶、肉末，添加麵包屑跟碎羊肉的充飢食物。

這類型的鹹粥在16世紀歷經第一次轉變，英國商人開始從非洲、印度、南亞進口一些新食材，同時也開始著手進行香料交易，於是原本的食材肉末（甚至軟骨），漸漸被進口的李子乾、醋栗和葡萄乾取代，口味也從鹹的變成甜的，因應其原料的改變，成為了果乾布丁（plum pudding）的前身。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乾果類在當時一律統稱為plum，所以在此之後的plum Pudding，有些翻譯直接寫作「李子布丁」或是「葡萄乾布丁」，可能要注意這裡的plum並沒有侷限在特定種類的乾果類。

畢頓夫人的布丁（後面會談到這本很有意思的英國食譜）

前面提到的稠粥（或濃湯）開始變成現在認識的布丁形狀，大約在17世紀，這時候的人們為了追求更穩固的布丁，於是將上述的材料放入麵團，並用布包裹蒸熟，某些家境較好的手工藝人會加入蘋果，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的商品輸入英國，人們也開始往麵團內添加丁香、肉桂等香料。

這時期的布丁多了一道手續就是放入布袋蒸熟，這點在狄更斯小說裡也略見端倪：
『一大團蒸汽冒了出來！布丁從銅鍋里拿出來了。嗅起來有一股洗衣日的味道，那是因為那塊布。這味道聞起來就像餐館隔壁是家糕餅店，再隔壁又開了一家洗衣店似的。那就是布丁。』
克拉契太太用布裹著布丁，並放入每週一英國洗衣日時用來洗衣的銅鍋內蒸熟，也很明確說明一般人家如何蒸熟布丁。

看看第二個幽靈面前的布丁。

也因為人們開始把材料混入麵團，於是出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習俗，「攪拌星期日」（Stir-up Sun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