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山腳,近紅葉之森處。
巨湖一片明澈,亮的幾乎能倒映整個夜空,又清的能夠完全見底。
連日大雪在雪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之事,突來的晴朗反倒有一絲微妙。前夜的雪崩大概是塌了什麼下來,將這向來混濁的湖水中所有汙穢都淨化而去。
作為近山腳處的居民他來巡視地形變化,路上不出意外碰見了來散步的陸家商行之主,本來靜謐的雪景都在他的笑聲中染上了喧鬧。
不情不願的一塊同行到湖畔邊後,另一道長髮如瀑的身影映入眼簾,情境的棘手程度頓時又上升了好幾個層級。
「嗯?是你倆啊,」那一頭艷紅長髮的主人輕易注意到他們的氣息,攜著縷縷黑霧轉過身,露出夜魁町之首的面容,「怎麼又在一塊?感情還真好。」
瑠巳:「是呀。」
鍾末:「你對感情好的定義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嗯?哪裡說錯了,夜魁町人人傳呢。」夜淮輕笑,手中煙管對著兩妖指指點點,「別惹陸家商行的老闆,他背後可是雪山屍鋒的煞凶神。」
「我看那就是你傳的吧。」鍾末揮開飄到自己面前的菸絲,不客氣道:「怎麼,其實你很想念戰爭和屍體嗎?那你真該多去幾趟現世,那裡就從沒和平過。」
夜淮:「怎麼還是那麼沒大沒小。」
空中拋擲的言語似乎染上了硝煙味,瑠巳卻像是在賞花火一樣自在,隨口發表感想:「唉呀,如果真有這番傳言,那也是我傳的呢。只是為了自保罷了,還希望兩位別為此傷了和氣。」
「還是曦君識時務。」夜淮滿意的笑了。
「哪裡的話。」瑠巳欠身致意。
鍾末在一旁翻了個白眼,照妖鏡的用詞聽起來很有誠意,但面紗之下的那張臉肯定是笑容滿面。
他很清楚此妖從來都不覺得衝突有什麼困擾的,總用欣賞的眼光看天下亂世,遂雙手抱胸冷酷沉默,把發言權都扔給了陸家商行之主。
「說起來,不知夜淮閣下今日蒞臨此處,是為了何事?」瑠巳道。
「喏,」夜淮的煙管指向明澈的湖面,「你難道不也一樣嗎?陸老闆。」
輕巧的笑意穿過湖水,落入鈷藍色的湖底。龐然妖骨靜靜沉埋在止水之中,沒有任何漣漪的,如同那死寂多時的生命,一梗、一梗,蒼白的肋骨擁抱著若隱若現的暗紅色晶石。
鍾末歛著眼瞧那顆晶石化的心臟,不會跳動了,但必定仍溫養著曾經流淌其中的幾多熱血,炙烈的必須殘存下來,所以連千年萬雪都封藏不住的重見天日了。
「嗯……難以否認呢,」瑠巳走上前與夜淮並肩,一同俯視湖底骸骨,「不過生意也得講求先來後到,夜淮閣下既已先至,我們也不好強搶。」
「呵!」夜淮笑出聲,用混雜著審視、狡詐、以及讚許的眼光望向瑠巳:「不必客套,你知道我不喜歡水。曦君若願意幫這個忙,我自然以禮相待,夜魁町見吧!」
語畢,夜淮掛著嫣然的微笑離去,婀娜的身姿與火燃般的紅色長髮盡數藏入黑霧中。
商人的對話就是這麼危機四伏,鍾末瞥了一眼自身側流淌而過的黑煙,隨即將視線放回瑠巳的背影上。
沒有風吹來,但眼界中的淡金髮卻在飄飛,鑲在那人髮尾的月光一陣明滅。
照妖鏡「走」到了湖面上。
「不知道這是哪位前輩呢?」
瑠巳的腳步輕緩的步於湖面。
像是走在玻璃上,他的草鞋沒有被浸溼,腳下的水面亦沒有泛起任何波紋。
過於清澈的湖水不見倒影,只有紋在衣襬的魚群圖樣隨著他的步伐悠游於空中。
他就那樣毫無阻礙的走至湖心,那曾經是某隻妖怪的胸膛之上。沒有血肉包覆的屍體瞧不出原樣,無論如何強大的妖怪在死後都會化成差不多的東西。
瑠巳伸手摘下面紗,亮青色的雙眸潛入湖水,藍月、澄湖、鏡眸,究竟何者更為青藍或鮮活,湖底映出了他的倒影。
他向天空伸手,要摘月般。
他指尖穿過肋骨,觸摸到了血石。
在世上所有存在知覺之外的、如鏡子映照出鏡前之物成像般的,暗紅色晶石的尖銳刺手,落入掌中的同時無數晶稜也劃傷了他的手掌。
血滴沿著指縫流下,然而照妖鏡像感覺不到痛楚,只是仰望著,賞月或凝視妖血石,仰望著——
燃燒,殞落,幻世無日卻有比太陽更熾熱的夜火。憎恨、憎恨、哀慟欲絕,淒厲的嘶吼在耳畔乍響,灰燼與血跡將眼前所見的一切塗抹成一片絕望。抱著妖屍的是誰?他嗎、他嗎,桃木聳立,那是雪山之巔,他曾在那裡的,被俯視或俯視著。
「該死的人類……」
「吾等……必將爾等趕盡殺絕……!」
「使用幻天桃木的力量——」
「殺光所有人類螻蟻!」
「不……!吾還未輸!」
嚓。
就連那湖水般的雙眼都要焚燒起來的恨意,唐突的止於一瞬。
瑠巳回過神來,原本仰望著天空的視野被一掌遮住大半,一隻熟悉的、覆滿厚繭的手掌。
他沿著那隻手的手臂看向它的主人,對上一雙正蹙著眉的楓色雙眼。
那裡有霜雪,足以澆熄最熾熱的焰火。無論其中翻騰的是多麼亙古,又多麼深沉的恨怒。
「結束了,瑠巳。」鍾末說著,一邊收回手一邊向妖血石彈了一指。
瑠巳很快感受到手中的晶石散去了大半戾氣,其外觀的尖稜也應聲斷裂,裂成磨不破肉膚的碎晶狀。
他沉默數秒,接著笑出聲來:「你知道我已經很習慣了,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壞事。」
身為照妖鏡,映身亦映心是他的天賦與宿命。無數人妖眼中的情感是他的道具與糧食,寄宿在妖血石中的記憶亦同。
仇恨、苦痛、堅忍、癲狂——他比他人更為感同身受的理解,他真正的灼傷或溺亡,他將其不論血腥汙稠的啃食消化,彷彿嚥下的是自己的屍體。
「對,我就是看不得你幹什麼自損三千的事還能全盤皆贏的得瑟模樣,這樣你滿意了?」鍾末冷道,他瞄了眼兩人腳下散開的漣漪,便頭也不回的往岸上走去。
瑠巳只是笑著,將妖血石收回寬袖中,跟上鍾末的腳步,「嘛……也難怪夜淮閣下想要這塊妖血石了。」
「太念舊的傢伙還是別長命的好。」
「溫故知新也不算壞事呀。這麼說來,你還記得我們認識時的事情嗎?末。」
「沒頭沒尾的說什麼夢話?還沒從那顆石頭裡醒來?」
「呵呵、就是被挑起了些往事回憶……墨頓學院的食堂,對吧?」
「嘖,能忘記才有鬼。糟透了。」
「對我來說不是那麼糟糕的回憶呢,不過場面確實有些混亂。你大概摔了幾十個餐碟?」
「我摔的是來找麻煩的智障。你那個時候到底怎麼擺平院方追究的?」
「嗯——你猜?」
「算了,我沒有很想知道。」
空氣重回靜謐,瑠巳望向自己的手掌。掌上的傷口早已癒合,但先前流的血仍滴入了水中。
散成霧狀的血將他們身後的巨湖重新染得混濁,妖骨被血塵掩蓋,再無月光灑落其上。
「結束了,瑠巳。」
將他從千百年前的戰火中拉出的言語於耳畔再次響起。
在這個瞬間,他的,他們的,去處、歸處,並非雪山之巔或燃血之火,夜空中最高的星辰閃爍著和一千六百年前同樣又更接近死亡的光,他們的呼吸被八個世紀前折起的紙飛機乘載著,至今未停。
「會結束嗎?十令。」瑠巳伸手撫上自己的左臉,耳語,卻不禁上揚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