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腳印凹陷在粉白細沙上，從岸邊孤立的房屋一路延伸至海邊。
無月的天際繁星滿天，一個人影獨自站在海前。
帶著腥氣的風吹拂著，竄過他的衣袍與襬角，海岸上的沙粒與他深色的長髮，無一例外地被向前捲繞。
海浪拍著岸緣，打上岸上的沙石，在他的靴前拍濕幾公分外的邊際線。
那個人望著海面靜靜站了一會。
然後，人影終於蹲下身，伸手探入海水之中。
學者與海 ▎▶ 01. 學者的一日
賽西爾從床上睜開眼睛，房內是正如他所預期的昏暗。
長簾遮在窗前，精心挑選過的窗框沒透進一點風，沒使簾布搖晃。
那是當然，也不該有意外。成為巫妖之後，他確實養成了睡前關好窗戶的習慣。
厚厚的遮光窗簾保護了他，又是安穩的一日過去。
永生，為了將自己轉化為這種狀態，他已經交出過代價。
成為不能在陽光下站立的怪物。空有人類皮囊的行屍走肉。
——反正那一點都不會影響他。
他翻身掙扎了幾下，從床上撐起身體，半睜的眼沒完全張開。
他的嘴角與眼皮同順從地球重力牽引，頭上的睡帽不受控制滑落床上。
他在浴廁鏡子前方梳開打結的髮尾，鏡面反射他的容顏。
他的頭髮以他想要的方式歸至他預料的位置，他的外貌依循他的願望凍結，恆久停滯在咒語成真的一瞬間，他的室內擺設他的房子乃至於外面那片海，全都出於他的手親自挑選。
那些在他的壽命還稱得上在「人類」的範圍內，曾經交往過的朋友送予他的東西，在初搬來這裡時明明全數帶上了，經過歲月摧殘的現在，摔的摔、破的破，日月腐朽、脆化碎裂，至今一件也沒有剩下。
他走過廚房，搬出大鍋扛著推上電磁爐。燉菜晃著，冷凝的表面逐漸回暖，冒出微弱的熱氣。菜湯濃稠得幾乎不動，番茄縮水、蘑菇發皺、西洋芹半透，味道早已胡亂混在一起，成為淹過的紅停滯。
他下意識瞟向木桌對面，那裡仍舊空空蕩蕩，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緩緩冒泡的菜湯騰起霧氣，無處可去。
他捧著早餐來到他獨自擁有的客廳，無顧忌地拉開窗簾。
柔和蒼白的月光從縫隙中灑入了無生氣的室內，夜空晴朗無雲，清澈得看不見一顆星，今天是一個月圓之夜。
遙遠稀淡的光在他的屋前鋪開，遍佈沙灘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都閃閃發亮。
浪花在海岸上破碎，規律起伏著令人安心的響聲。
一切都是他獨擁的、他盼望的，在他的掌控之中。如夢似幻，一如「長生不死」這種堪稱狂妄的想望，被他憑藉著區區凡人之姿獨立掌握。似假亦真，他想要的所有。
他很少想起來。
在一個也是滿月的夜晚，點燃正確的香燭，啟動繪製精準的召喚法陣，一場條件完備的召喚。
最後，應允召喚而來的那人說：活著沒有好與否，死也沒有。繼續下去沒有意義。
所以賽西爾拋下他、捨棄他、毫不猶豫地讓他依照他的期望，留在滿是陽光的永日中。
隔著玻璃，室內的燈光反射在窗戶表面，他透過自己臉部的影子看著屋外。冬季的溫度總會侵入海面，海水的低溫好似能沿著濕氣穿透窗面鑽入衣袍內，冷得人不由自主發顫。
今天入睡前，他已經列好幾項待辦。
冰箱裡的食材所剩不多，該找一天去市中心採買；後院裡浸滿香花草藥汁液的莎草紙終於風乾，得要折起收好；晾曬幾天的棉被得抱回室內，跟枕頭一起拍打到蓬鬆，擺至廚房另一側的空房間裡；最後，繼續深入他的研究——能徹底摘除食慾，讓這副軀體不再感到飢餓的術法。
他潛心鑽研了好長一陣子，補上每一處瑕疵與闕漏。擺脫了時間的束縛與壓力，多年來，他懶懶散散，研究的進程緩慢，不斷拖延，卻終歸有完成的一日。
他有預感，只要解決了眼前的瓶頸條件，他的術法將不再有任何阻礙，完美地運作起來。
讓他不用再在固定的時間進食，像個人類。
塵埃在空中，賽西爾猛地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眼淚被逼出眼角，吸吸鼻子後，後知後覺地想起該確認手上這本書的哪一部分。憑著記憶翻動書本，書頁搧起的霉味螫得他又用力眨了幾次眼。
這本書也不是他需要的，他將它堆上另一堆書堆。書堆失了重心，向旁邊傾去。頂端的幾本書快速落下，又撞向了另一堆書。
書角撞擊書封、書脊撞擊書頁，被灰塵封緘的書本們嘩嘩嘩嘩在地板上滑了一地，撞擊聲接連響起，向每一個縫隙擴散，在毫無人氣的室內翻攪出餘波。精裝的硬質撞擊短絨的地板，更多的灰塵漫天揚起。
灰塵包圍了整個空間。
包圍了坐在客廳地上的巫妖。
巫妖呆滯地張開嘴。
灰塵降落在他的頭頂、他的髮尾、他起床換衣時仔細整理過的衣領，他的睫毛、他的鼻頭、他的臉頰。
巫妖雙眼放空。
乾澀感難以壓抑地竄上舌根延伸，他從口裡嘶進一口氣，又覺得沒有確實吸進空氣。
嚥下的口水無法徹底吞落，雜質刮過舌側，若有似無地卡在喉嚨深處，引人窒息地哽著。
他試探性地從一片狼藉中拿起頂部的兩本書，頓時，下方的書籍失去重量的掣肘，一下子由靜止滑到了更遠的地方，連帶著撞歪了更多的書堆。
他乾乾地放下書。深深地把臉埋進雙掌中。
明天再整理。
明天，明天，明天。
反正沒有人會來。反正也不該有人來。
他曲膝爬起，傾斜的書堆底部露出袋子形狀的一角，材質看上去是亞麻或黃麻。袋子表面剛剛受到書籍間的推擠擠壓，禁不住歲月流逝及海邊高鹽度環境的侵蝕，纖維在鄰近碎成一片。
他爬起的動作一滯，又躬著身從地板上將倒塌的書本全數推到一邊，接連滑落的幾本書將這個袋子與袋中的物品全都被壓到書下。
他記得這個袋口打結的方式，他未檢查過袋子裡面裝著什麼。
他的書多到他沒必要去看開啟，他不好奇。
他撐著地板起身，一步兩步跳動繞過在書與書疊成的障礙，來到窗邊單手扶上卡榫。
他手腕施力，把手紋絲不動。
窗戶的把手上滿是漆黑的星點。鏽蝕在銀色的表面，不顧把手的意願，鏽跡無盡向外延伸。
歲月留下無可逆轉的痕跡，或許哪天就要向外攀附到整個窗框上，接著是牆壁，接著是整間屋子。
他更用力去扳動，扳不動。改為雙手緊握把手，猛力下壓。終於窗鎖發出一聲「咿呀——」的哀鳴向外大開，屋外的空氣一口氣灌進來。
深夜的溫差帶動風壓，晚風由陸地方向吹向海面，鹹腥的味道總會被壓制許多。
永不停歇的風吹在他的臉上，像是誰輕柔的撫觸。他面對他的沙灘、他的海、他的夜空，靠在窗框上，微微瞇起眼睛。
不是被什麼時代的洪流牽著走，或受制於什麼不可違抗的命運。
是他主動獲取了能力，又用能力主動選擇了現在的生活。
他應該要感到安定，不會再有意外，一切都會一直這樣繼續安穩下去。
別再動召喚的心思就好了。
就這樣捨去人類的一部份就好了。
「我也不需要你。」他吸口氣，又吸口氣，起伏的呼氣被意志力壓制回原先的規律，他對著他選擇的海這麼說。
濃重漆黑的海面翻滾起浪，又旋即消泯。海水持續翻湧，無論他是否注視。
冰箱裡的食材所剩不多，但若只是他一個人吃的話，完全足夠再撐上一週。
浸滿香花草藥汁液的莎草紙裁切後，拿來記錄封存一些條件特殊的咒語非常適切，而不一定要在召喚儀式中作為媒材被燃盡。
剛洗好的棉被枕頭如果不分給他人在夜裡取暖，他還能久違地感受到被陽光氣息包圍身體的感覺，那該多令人欣喜，又多令人渴望。
他並不需要再許下願望，不需要再腦中描摹一個室友該有的條件與想像，期待著誰會打掃、會料理、能夠一起吃飯。
香燭與陣術全都遺留在他的工坊內，他從那之後就再沒開啟過。
他沒有真的需要這些。
他的沙發曾短暫承受過整個人的重量讓人平躺安眠，現在依然保持淨空。包圍在混亂的書堆中，唯一的淨土看上去多麼異常。
他的研究尚未完成，不待在工坊，回來客廳做什麼，哦，是了，他要找參考資料。他記得他曾撿過幾個質地不錯的礦物，一些實務上少用的稀有草本植物也被他裝飾在櫃上，這次也許可以作為素材使用。
他的視線心不在焉地在櫃上與地上掃視，散亂的書堆本就使人難以專心，而非因為其他因素。
曼陀羅、螢石、月光石與黑曜。最後，他的目光聚焦在地面上反著燈光的一小塊礦石。
他蹲下去，從書本圍成的高山中將其撈出。
是一顆黃鐵礦製成的墜飾，頂端鑲了簡潔的金工，再由一根牛皮繩穿過，以特殊的手法打繞成結。
這很不錯。他將墜飾舉到眼前。
表面乾淨而少有裂縫與斑點，顏色是飽滿的金黃色，晶型很對稱，重點是掂在手裡重量也很足夠。黃鐵礦，愚人金，作為剝奪感官的魔法引媒再合適不過，鑲嵌也簡單，只要把上方的爪架撬開，不會傷到礦石也可以完整取下來。
黃色的礦物在他的眼前反射漂亮的火光，隨著擺盪變換角度，璀璨耀眼。無關他人評價與否，僅用存在證實美麗與真理。
墜飾的繩結在他的前方晃盪，倒映在他的瞳膜。
他聽到梗在喉嚨深處的異物化為深深的嘆息，代償缺氧的循環，一下一下壓進體內的氧氣變得急促。
他彷彿知道了這是誰留給他的一份禮物。
「嘿，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蓋德跟他有同一位師長，他們在同樣的地方被養育，又透過同一種管道，開始踏入知識學習的殿堂。
蓋德跟他不一樣，蓋德很擅長與不同年齡段的學生搭話，引得人不由自主就想與他攀談。
蓋德總愛偷懶，沒辦法一口氣消化吸收大量的文獻，老師也很喜歡他，何況實際上能做到這件事的學生稀缺得可憐。
蓋德有用不完的精力、源源不絕的靈感與奇思妙想，蓋德的手指很靈巧，能打出很複雜的繩結，即使沒必要，他還是會把每份送人的禮物上都編繞出一個「G」字頭一樣的束口結。
「這樣不用打開就知道是我送的啦？」
被質疑時，蓋德總會得意洋洋地說。
蓋德是、是——是他的朋友。
雖然一來一往累積下來的記憶，全歸功於蓋德的主動開朗、熱情友好。
啪。高濕氣與高鹽分的海旁小屋，什麼都無法長久保存。時間掏空牛皮繩的內裏，成為一截截黏滯脆弱的纖維，重力拉扯，墜子應聲墜地，發出的聲音劃破沉默，滾入書堆深處。
他沒有去找。
就如他沒有拆開蓋德給他的那個亞麻布袋，沒有面對裡面精裝的空白筆記，G字頭的簽名落款，以及扉頁上的批註的話語。
蓋德不清楚他在嘗試觸碰什麼，也從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
他沒刺探，不過問，面對他們之間隨著年月過去，落差逐漸明顯而無法隱瞞的容貌，總坦然得如同年輕時那麼燦爛。
「真想知道你眼裡的這一切是什麼樣子。」
他看著賽西爾，僅是感嘆。
「記錄下來？跟我分享，也讓我看看嘛。」
最終，蓋德在和他同樣燦爛的陽光中下葬。
那天是個明媚的晴天，清澈的天空裡沒幾片雲，靜靜地被風推著走。
他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洗淨綁好的一束莉莉百合，沒有送到蓋德的身邊伴他遠行，未署名孤零零留在他曾經的居所。
他急急忙忙地搬空了全數物品裝箱上車，在喪禮的前夜出逃。遠離故鄉、遠離居所、遠離人類賽西爾曾擁有的全部連結。
他走得倉促。幾乎是連滾帶爬。
如此一來，過度煮沸而濃稠的燉菜湯就不會哽住他，傾倒的書堆就不會壓垮他，窗上的鏽蝕不會爬到他身上，他不擅於面對的全部都不會追上他。什麼都無法恆久地追趕他。
他不用去紀錄，也不用記得，不用翻開那本乾淨的精裝筆記，不用去思索其上的那句附註，他會有怎麼樣的感受。
「時光無法逆轉，而過去永存過去。」
他摔下手中的東西奪門奔逃，逃避所有，逃向海。
硬質的後鞋跟底敲響房屋木造的地面、踩過木板石塊搭建的台階、在沙灘上留下深刻的足印。
晚風將他的頭髮前捲，鼓舞他向前投身，他張開雙臂。
不用香燭，所以用浸過藥草的莎草紙替代。
沒有法陣，借用大海的能量更適宜。
就是今晚，今晚的月光正合適，他早就計算過。
他開始詠唱。
指尖燃起刺目的火光，強烈得讓人眼眶生疼。
來到我身邊吧。
永遠留在我身邊。
一直、一直、一直存在著。
和我一樣。
誰都好，什麼都好。
——過來吧。
Veni ad me.
Mane mecum in eternum——
使人疼痛的亮光包圍了他。
夜風在那一刻停了。
周圍陷入徹底的死寂，連同浪濤都蟄伏得可怕。他高舉著手臂，耳邊只聽見自己急促的換氣，雙眼快速移動，對著大海的每一角搜尋。
成功了？是什麼？他有感覺到咒語確實發動，消溶他部份神智，他所想要的在哪？
他掃視海面，注意力被任何一點起伏及微風來回抓過。
可漆黑的海面沉默地回望著他。
其餘的什麼都沒有。
他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每次吐息之後，比上一次更淺的起伏，更緩的吸氣。
不會有了。
他的手臂慢慢放下。
說到底他在做什麼，召喚？為自己再找一個室友？為什麼，他不需要。多一個人同住，就需要配合對方的作息，包容原本無須包容的習慣，彼此遷就彼此忍讓。
回家吧。
他轉身背對海。前方的地平面上，他的房子靜靜佇立，鵝黃色的光從窗戶透出來。
回家吧。
燈光照亮一部分的沙岸，綿延的海岸線唯一點亮一許暖意，是他自己為自己開的燈。
回家吧。
他向前走去。
那裡有他想要的他希望的他如飢似渴地追求的他完全能夠掌控的沒有意外的他早就清楚不過的漫長得該死的永生——
大海在他踏出腳步的瞬間轟然予以回應。
蟄伏已久的浪狠狠撞擊海岸，蓄積已久的力量激盪，浪花在他身後橫撞出超出他幾倍身高的高浪。
身後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他步伐停滯。
在還沒意識到之前，腳尖先轉了方向，才是膝蓋、腰部、肩膀，最後是眼。
一個人形倒在他身後。
渾身濕透，泡夠了海水。
頭側著一邊，四肢無力地癱著。
這個人臉上滿是鬍渣，看上去一副已經被社會折磨過千千萬萬遍的憔悴滄桑。
雙頰凹陷，若是月光再強一點可能還可以看見黑眼圈。
而胸口毫無起伏。
他又停了下來。鞋跟深深埋進沙地裡。
一具人類屍體。
很好。
很好。
隨著文明發展，人類的足跡只會越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無孔不入。他自認為當初已經挑了足夠偏僻的地方，而如今，他的海岸終究還是被入侵了。
被一個人類。
死去的人類。
死在他的沙灘上。
他居高臨下看著躺倒的遺體，不由得升起一股厭惡。
他能感覺到僵住的嘴角垮下。冰冷的風灌進袍內，他抱起胸，將手背靠近身體取暖。
到底是誰亂丟垃圾。
他雙眼死死地盯著屍身，凶狠的目光幾乎燃起仇恨的火花，即便那無辜的傢伙什麼都沒有做。
緊皺著眉，他走到人的身邊緩緩蹲下。
那具屍體微張著嘴，海水從唇齒的縫隙流出來，賽西爾試探性一推，就順從地向後翻倒。
他板著臉思索。
該怎麼辦，挖個洞埋了？還是推回海裡？
人類真會給他製造麻煩。
緊擰著眉，他伸出手。
雙手抵上屍體被海水完全浸濕而冰冷的肩膀。
他的手腕被猛然抓住。
然後是意料之外的聲響。
「咳——」
有聽過什麼叫本能嗎。
即使是這副行屍走肉，還需要進食，還需要消耗能量，拼命也要運轉的擬態，他還保留著。
那便是當生物面臨不預期的危險，感受到威脅，下意識反應產生的動作。
可能是僵在原地，可能是逃離危險，可能是直接反擊。
也可能是，朝著還沒正對上眼的人，條件反射的一巴掌。
「啪！」
◀ ▎
我好像怨婦製造機(感想？
(大笑（幹
Ali_September_Cry: 我太喜歡你家的渣男（x）直男（確定直？）的直線傷害攻擊
一切都那麼直接一切都那麼傷害人
賽：我沒有想他我不需要室友我不惋惜一個自願死在陽光裡的笨蛋
（心理學 1D100 = 99
一切都那麼直接一切都那麼傷害人
賽：我沒有想他我不需要室友我不惋惜一個自願死在陽光裡的笨蛋
（心理學 1D100 = 99
（喊誰啊
可是賽西爾你好像前面都在(RY
Ali_September_Cry: 他一直他始終他毫無自覺但 YESYESY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