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

「需要扶你嗎？」

安托萬在公寓前的台階詢問戴因，今天是戴因回診復健的日子，前兩次他還沒辦法單靠自己拄拐杖走下石階，需要扶著安托萬走下為了美觀以及早期為了防範水患而建高的台階，安托萬每次都會詢問戴因的意願，即使現在他靠著拐杖行動比以往靈活也不例外。

「好，麻煩你了。」

儘管腿部的石膏已經拆除，醫生仍囑咐患者暫時還須倚靠拐杖活動，減少對受傷部位的壓力讓骨頭更好癒合，日常行動如此，上下樓更是要注意，直到腿部的力量和穩定性恢復後才考慮移除拐杖。

戴因在安托萬的攙扶下緩緩一階走下一階，儘管他將注意力放在腳下的樓梯和腿部的施力，仍不難察覺安托萬比他更在意自己的安全，只要些許重心不穩便能感受到他放在腰部的手開始使勁，沉穩有力地將他導回正確的位置。

真是可靠的傢伙。戴因分心地想，並在察覺自己的目光落到近距離的臉龐上後趕緊拉回視線，身體卻不自覺在強而有力的支撐中更加放鬆了一些，那幾乎是一種習慣的表現。

隨著行動不便的戴因放慢腳步，安托萬本就是個耐心十足的人，一心介意對方傷勢的心思更是讓他這陣子養成不疾不徐的節奏。視線專注地放在戴因踏步的台階，因此沒發覺身旁短暫的窺視。

「日安，安托萬、戴因！」一道親切開朗的聲音從旁傳來，聞聲望去便對上一雙湛藍的明亮眼眸，住在三樓的伊薇特女士充滿朝氣地向他們打招呼，這名總是將雪白的髮絲綁成高馬尾的長輩對這棟公寓的鄰居們都很熱情，連暫時借住安托萬家的戴因都被她關心過幾次。

「你們要出去啊？戴因的身體好多了嗎？在我看來氣色比上次好一點，有用我上次說的薰衣草香包改善睡眠嗎？還有需要的話我再拿一點給你們，上禮拜我去找我妹妹，我們去薰衣草農場拿了一大堆回來，太多了！我必須分一點給別人。」

「謝謝你，伊薇特，我有放在床頭，那真的很有幫助。」安托萬對分享欲極強的鄰居微笑道謝。如果是平常只有他一人的情況，他不介意駐足聽對方繼續說，但他溫和地接話後很快把注意力放回戴因落地的腳步。

「是啊，托您的福，我有幾次差點錯過早餐時間呢。」戴因在跟著安托萬道謝後掛起溫和的微笑，彎起眼眸對關心自己的伊薇特釋出善意，「我想安托萬也不介意在家裡再多擺一些，對吧？不過我們現在正要去醫院，或許我們晚點見？」

「哈哈哈，沒錯！」已經預想得到家裡被老太太送的香袋包圍的場面，安托萬感到好笑卻不介意，心裡默默吐槽戴因本來就起得晚。

「噢好的，不打擾你們了，我本來是想跟你們說──」她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湊近倆人說道：「我昨天聽到克萊門夫婦搬走的原因了。」

「欸──？」這時安托萬原本扶著戴因的動作變成抓著他停下腳步，充滿好奇地看向伊薇特：「是......是什麼？」

克萊門是春季搬入公寓的一對年輕夫妻，他們跟鄰居們相處得很好，上個月甚至辦了一場眾人盡興的復古派對，雖然不清楚他們的職業，不過充滿知性魅力與豐富學識談吐的倆人很受歡迎，沒想到上個月的某天突然在夜裡搬家，連個櫥櫃都沒留下！

縱使大家感情很好也免不了八卦的猜測，安托萬也不例外地想知道克萊門夫妻充滿謎題的真相，他盯著一臉興奮的伊薇特等待著更多資訊。

「這個說來話長，你還記得上次──」依照老太太的說話習慣，這會是個漫長的故事。

戴因看著伊薇特的模樣笑出了聲引起對方的注意，他接著作勢拿出手機說道：「抱歉，借我一分鐘，我得先和醫生取消今天的約，免得錯過克萊門夫婦不告而別的理由。」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我們走吧。」明白他的意思便收起聊天的興致，安托萬笑得無奈與伊薇特道別。「下次再聊囉，伊薇特。」

然而在跨出步伐前他又忍不住回頭向對方確認：「他們還活著嗎？」

「活著！別再想史密斯夫婦的猜測，那是錯的，你跟多明尼克都想太多了！」伊薇特太太看起來很想繼續聊下去，不過她的動作與態度相反，雙手輕輕推著安托萬催促他離開。「先走先走，晚上我帶晚餐過去找你說。」

「那就先謝了！──我是說晚餐的部份。」

安穩地把傷患扶上車，駕車前往醫院的安托萬一臉沉思，過了一會才失望地說：「他們不是特務或殺手喔……」明明散發很酷的神秘氛圍啊……

住在安托萬家休養的這一個多月裡，除了伊薇特以外戴因也有幸碰過多明尼克幾回，對方是個總是繫著領帶、戴著金屬框眼鏡一副嚴肅穩重的男人，他本以為多明尼克的性格屬於比較認真的類型，但在聽了伊薇特和安托萬的說法才得知那人也會有那樣奇怪的想法，這令戴因感到好笑。

「你希望他們是嗎？覺得生活還不夠刺激？」戴因忍不住調侃道，「其實剛剛停下來繼續聽伊薇特太太分享也行，反正每次到醫院都還是會等很久——不過我不確定你們誰會更久，才想說那取消預約好了。」

「咳、不，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很有趣了。」安托萬心虛地擺出自認正經的表情，他可不想讓戴因認為自己會為了聽八卦拖延到他的事情。「只是順便聽一下，沒有真的那麼好奇。」才怪！他很想知道後續，若不是戴因在一旁他會更坦率地討論別人的趣聞。

「我開個音樂吧。」為了掩飾心情他打開收音機轉移注意，路易斯·阿塔克 歡樂的曲風很快地以輕快節奏充盈車內。

「是嗎？我倒是滿有興趣的。」戴因打趣地看向駕駛座的男人，不是很明白安托萬在矜持什麼，明明每次看他和鄰居閒聊總是興致勃勃，難道他以為自己都沒注意到嗎？

話雖如此安托萬也不是個會道人長短的人，他看待事物的方式比起自己更加樂觀和親切，明明是個聰明人卻不乏異想天開的想法，因此即便有時戴因對他人的事物並不感興趣，卻不討厭聽安托萬分享他的看法。

聽他表示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原本端起的好品行又拿不穩了，安托萬專注地盯著前方、雙手握穩方向盤，耳朵一半的注意力留意在戴因的話上。

「那你怎麼想？他們那麼神祕，你不會想秘密特務可能平時就在我們的生活中跟我們擦身而過嗎？」

「不，直到你說這件事之前我都沒想過，但我曾猜想他們的職業可能是考古學家、或是文物修復師一類的，總之或許和歷史有些關聯。」雖然戴因並沒有參與克萊門夫婦的復古派對，但某次他和安托萬下樓到鄰近的公園透透氣時也曾和同樣在散步的兩人交談過，他們的氣質讓戴因頻頻想起大學時的歷史教授。

那次的閒聊也令戴因對那對年輕的夫婦產生濃厚的好奇，他曾期許過日後再碰面時要向他們詢問某件事，卻沒想到克萊門夫婦在那之前就先離開了，不禁令人感嘆人和人的相處真是短暫又匆促，以為還有下次，回過頭能在熟悉的位置找到卻再也見不到的經歷似曾相似——戴因忽地想起來不及告別的未婚妻，他將因此黯淡的目光轉向窗外。

外頭道路寬廣，不遠處有個被悉心照料的葡萄園，安托萬曾和他說過農場主人的故事，而戴因在理應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和放鬆的音樂中刻意維持著語氣中的笑意繼續說道：「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真的是特務，你不覺得就這樣被鄰居們看穿的話有點遜嗎？不過這說不定就是他們迅速離開的原因。」

戴因的說法真是理性得無趣，由他口中說出的猜測雖然合理貼切，不過少了點對事件添加的想像力，他很少能把話題延伸至天馬行空的討論或誇大玩笑的趣味性，客觀來說並不是時常能讓談話充滿樂趣的人。

但他可是戴因·西魯斯。這在安托萬心裡的意義不一樣，他覺得戴因對事情切入的角度很有自己的想法，冷靜敘述現實面的推論很有道理，然而他反駁安托萬的口吻也很有趣，回答讓安托萬不住勾起嘴角的笑意，默默享受胸口浮現的暖意。

「你這樣說只會讓我更加篤定我的猜測，他們任務失敗所以離開。」

他邊說邊轉動方向盤彎入下個路口，之後用戴因提到克萊門夫婦的職業可能跟歷史有關，又跟他扯了與「印第安納．瓊斯」或「班傑明·富蘭克林·蓋茲」有關的猜測，一路上的話題還是圍繞在偏離日常的神秘事件上。

「安托萬，你考慮過哪天退役以後去當電影導演、或是編劇作家嗎？」在這方面的話題告一段落後戴因笑著問道，但同時又認為比起待在固定的工作崗位，以他對安托萬的了解對方可能更會選擇作為一名實際行動的冒險家。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請問西魯斯先生願意出資贊助我拍電影嗎？」視線放在前方的安托萬露出與戴因一樣的微笑。輕鬆的閒聊縮短這段路程對時間的感受，到了醫院剛好踩上約好的時間。

「抱歉，馬爾托醫生今天突然請病假無法看診，他今日的病患都轉到圖爾醫生與蒙特爾醫生那邊，我幫您確認您的順位......您是圖爾醫生第五十三位病人。」

負責接待的護理師將目光從電腦螢幕移開，在安托萬遞上的掛號單寫了一段文字和阿拉伯數字，接著用手指了個方向解釋圖爾醫生的診間位置。

「等等、不是吧？」安托萬一臉不敢置信接過護理師遞來的紙張，他不滿地抱怨：「不是吧......他上次也突然請假，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醫生沒問題嗎？他連自己的健康狀況都顧不好還能當醫生？」

對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擺明連安撫都懶得做。

「我們上次來也等了很久，不能想個辦法嗎？」他拿著紙的手擺向一旁坐在借來的輪椅上的戴因，毫不猶豫拿他編造不想排隊的說詞。「我朋友的傷又痛起來了，我想盡早讓醫生確認他的狀況。」

儘管戴因對於法國醫院處理事情的方式和效率感到無奈，但這種等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只能將不滿的情緒轉化為苦笑，往好的方面想，至少醫院沒有罷工。

只是他沒想到安托萬會將焦點拋到自己身上，戴因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在面對護理師投來冷冰冰的目光時，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頭卻沒忍住嘴角上揚：「噢、呃，我甚至痛得沒辦法在地上打滾……好吧、好吧，別那樣看我，我的朋友根本沒和我說要在這裡演出，所以我的手和腳並沒有為這件事做好準備。」

根本沒做什麼努力的臨時演員戴因放棄似地垮下肩膀，隨口胡扯幾句作結語：「和你保證下次會更精采，如果馬爾托醫生又不在的話‍。」

「我們沒有辦法為馬爾托醫生的行為做保證。」護理師冷淡地說：「很遺憾你為傷勢所苦，但你看起來還能再等一下，前面排的都是老人家，再催他們就會把他們催進棺材了。」

「……」被對方的話堵上嘴，無話可說的安托萬低頭對上戴因的視線，用眼神傳遞無奈又好笑的心情。

輪椅上的青年也只是無奈地笑著聳肩，接著兩人一起到旁邊的候位區待著。

「你要去附近晃晃嗎？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等就行，治療結束後我再打電話給你。」戴因提議，不想安托萬辛苦照顧他卻還得待在這裡乾耗時間。

「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丟你一個人在這裡，你還不了解我嗎？」他從輪椅後方捏了下戴因的肩膀。抬眼看向等候區放置的電視又在撥放長青連續劇《Plus Belle La Vie》，而且還是前幾次來時看到的同一集劇情，加上馬爾托再次放他們鴿子這件事，不禁讓他產生重複發生同個畫面的既視感。

「這間醫院彷彿每天都在過土撥鼠節似的。」安托萬低頭喃喃唸道。

「如果真的發生了怎麼辦？」戴因笑著問道。他除了習慣這位朋友時常多話模式的分享，也習慣了對方不掩飾心情的埋怨，儘管自己偶爾也會成為安托萬碎念的對象，但他的情緒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內容也不至於太惱人，戴因有時還覺得有些好笑。

「我希望不要，我可不想一直維持這種狀態。」

聽見假設當下便激發對這件事的想像，每天重啟一樣的日子聽起來很無趣，陷入沒有盡頭的迴圈可能會把人逼瘋，但如果隔天醒來一切都會歸零重新開始，是不是代表可以做些大膽、危險的挑戰？

安托萬盯著戴因的背影思索，他應該會像那部電影的主角一樣嘗試各種追求心上人的方法，不過他可不敢直接說出來。

「我也不希望，那是要等馬爾托醫生幾百次啊！」他握起輪椅手柄推動戴因轉向另一頭。「看來還要等很久，先去吃點東西吧，午餐簡單點吃就好？」

「好啊，我也想來點咖啡。」戴因點了點頭順勢打了個哈欠，坐在輪椅上任憑移動的同時不忘吐槽安托萬剛才的回答：「都知道馬爾托醫生今天不會來了，要是時間重來的話就別往醫院跑了吧。」

「說的也是，不然就是一早醒來立刻打電話換個醫生，『喂您好，我想馬爾托醫生今天沒空看診吧？請幫我換診到圖爾醫生那邊，嗯？為什麼知道？沒什麼，我只是夢見馬爾托醫請病假了。』」

故意換了強調擺出虛偽的語氣上演情境劇，表演過後想起戴因剛才蹩腳的演出忍不住吐槽：「對了，你這個傷患演得很不好，如果有一直重來的機會我們可以試試看到底能不能用苦肉計插隊。」

「那是因為你太臨時了。」戴因理所當然地推卸責任，接著抬起尚未拆下護具的右手示意，「而且我本來就是傷患啊。」

「既然如此從今天開始練習吧，在你傷好之前也許我們可以多做點嘗試......」他在說著不正經的玩笑間把戴因推進與艾娜來過的餐廳，在店員的協助下讓對方連同輪椅坐在桌前。

餐點隨後與各自點的黑咖啡與拿鐵送到倆人面前，安托萬替只剩一隻手能行動的戴因把鹹可麗餅切成方便用叉子送入口的大小。行動不便的西魯斯少爺用比平時緩慢的動作優雅地進食，唇瓣緊閉細細咀嚼的模樣讓安托萬想到之前跟艾娜在這用餐的回憶，那時聽到的事忽然像潛伏角落的陰影突然擴大蓋過心頭，戴因還痛苦嗎？等這次的傷好了他會再次把死亡當成期待追尋嗎？車禍後他第一個想法是不是惋惜？

安托萬望著眼前悠然進食的戴因感覺曾經浮現的界線又出現在眼前隔絕他想接近的關心，戴因眼下他曾認為是操勞過度的黑眼圈，現在像是悲傷的痕跡硬生生留在靈魂上。

比短暫又更長一些的沉默令戴因注意到安托萬的走神，不明白對方心思的他抬起目光看向那雙憂慮的眼，語帶困惑地問道：「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呃、」擅自陷入沉思太久才意識到失態，被腦中想的當事人發現窺探讓安托萬心虛地收回視線裝作沒事。「沒事，我剛發呆了。」

他低頭吃著自己的餐點卻發現心神無法回復過來，吞嚥下口中的食物後還是忍不住開口：「戴因......你那時為什麼想死？」

哀傷與不解的化為眉間深刻的皺褶，再次放回戴因身上的目光脆弱得像是可以輕輕敲碎，「你那時......我差點做錯事，可以詢問原因吧？」

起初戴因沒有說話，儘管他仍感受得到安托萬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卻是低下頭繼續叉起盤內的食物送入口中。之所以來到法國工作，除了離開他那眼裡只有利益與控制的爺爺，也是為了閃避周圍關心他的人投以的同情與憂慮，戴因知道他們希望自己振作、又或者「走出來」，但他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期待就像是石子般砸在身上一樣令他感到不適。

「安托萬，你出了一個難題給我。」他低垂著視線，黯淡的雙眼看著叉子反射周遭的光，一股無形的疼痛悄悄攀升到他的胸口乃至心臟，連帶雙眼都有些發痠。

「你知道我不會想聊這個……」

青年的腦袋浮現出將叉子刺入脖頸的想像，這麼做的話他肯定會因氣管受損大量失血，接著也許會在休克前就先因為呼吸困難而窒息，而肉體的疼痛便會讓他忘記此刻盈滿苦痛的心——戴因順從自己的理智將手邊的餐具輕輕放下，陶瓷製的盤子因碰撞而發出了聲響。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首迎上安托萬的眼：「但我確實欠你一個答案。」

或許是經歷和相處的方式不同，安托萬和他在英國的親友看著自己的目光也不一樣，但那依舊令戴因想抬腳離開此處，若非行動不便的關係他或許真的會麼做，而離開之後首先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吸菸。戴因足夠理智而不至於進行自殘，卻非常仰賴尼古丁舒緩發緊的胸口，此刻的他回想起今早出門前不帶菸的決定，心底多了一股懊悔。

「在來法國之前我有個伴侶，她……」戴因試著揚起嘴角假裝自己仍然從容，卻連阻止說出口的聲音發顫都做不到，而後他費了一番力氣才將話語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一字一句像是用刨刀刮出來一般充滿了苦楚。

「我的未婚妻……因為我的關係——死了。」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原因。

戴因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好起來，因為他並沒有這個資格。

他知道自己得再多說些什麼解釋這件事，張開了口卻無法再發出聲音，艾菲亞臨死前的模樣彷彿又回到了眼前，他被難以放下的回憶奪走了注意力。

喉頭倏地發緊，戴因沒辦法再多說半句話，因此他抿起唇並轉過頭，將視線轉向幾個位置外正在哭喊的幼兒。他看見孩子的母親一臉苦惱地將他擁入懷裡安撫，孩子依然在哭。親口提起這些讓戴因感到焦慮，他有些不自在地改變了坐姿，心底十分想離開這裡，他不想聽安托萬可能說出的任何話、也不想知道他會怎麼看自己。頭很疼，太陽穴下的血管不受控制凸凸地跳著，戴因咬緊了牙關抬起左手蓋住了瞇起的眼。

安托萬原本想如果戴因不打算回答，他就把這件心事與為他難過的心傷藏回心底。

他擔心戴因還在悲傷，那份失去愛人的痛苦不但消耗他對生命的熱誠也帶走他的生存意志。

戴因平日醒來睜眼是以什麼心情面對新的一天？他過去曾經熱愛過什麼，現在還會為那些事物感到愉快的情緒嗎？那天安托萬在他家看見的戒指──曾經擁有它的那名女子帶走多少部份的戴因？他迫切在意戴因的感受，卻也深怕不小心觸動他的傷痛。

他曾經認為戴因對生活的感受太遲鈍，覺得他天生就是冷淡疏離的性格，安托萬自嘲地想他根本一點都不了解喜歡的人。

戴因像是下定決心與他對上目光時安托萬在他眼中看見抗拒的神情，難過與不堪、焦慮與心慌，那些負面的情感從戴因動搖的眼裡傳遞給安托萬，他不認為自己能完全同理戴因的痛苦，但他從對方身上承接一小部份感受，那已足以壓迫胸口感到深沉的重量。聽見戴因吐出的話語微弱得破碎，彷彿理智在崩潰邊緣的語氣讓安托萬差點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然而他像是失去聲音說不出半個字，片刻間戴因接著說出原因，那奪走安托萬瞬間的思考跟話語能力。

因為我的關係死了。那是什麼意思？艾娜說艾菲亞是遇到意外逝世，戴因卻認為是自己的關係，難不成是對已逝伴侶的愧疚感？那麼他是否希望用死亡贖罪，期待在死者的世界跟艾菲亞重逢嗎？

戴因沉痛地撇過頭陷入沉默，安托萬當下也沒有心思反應，周遭旁人聊天的聲音與嬰兒啼哭的喧鬧在他耳邊漸漸淡化，他的視線愣愣地落在桌面腦中奔過各種複雜的念頭，其中一道聲音最為鮮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強調說明：戴因當初想利用他獲得死亡，對艾菲亞贖罪，回到艾菲亞身邊。

雖然他已經接受戴因以前利用他的事，也知道他們進行過的Ds關係沒有他想得那麼深入，但是安托萬現在更清晰地明白記憶裡那些觸動他的時刻、那些眼神交會傳遞的默契只有他一個人感受到。

而戴因一直看著艾菲亞。

苦澀在雙方的沉默中發酵膨脹，安托萬嘗試開口卻讓滲人的苦味滑入喉嚨，苦得讓人難以忍受而他只能擠出一句：「抱歉。」

戴因沒有注意到安托萬眼底的傷痛，他光是為了抑制情緒潰堤就費了不少勁。紛亂的回憶敲擊他的腦袋，他疼得咬緊牙關，片刻後才想起另一種舒緩不適的方式，戴因默默地調整起自己的呼吸。

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默讀著秒數，將注意力放在每一次的呼吸上。戴因低著頭，手掌擋住來自上方的光線，過了一會他才感受到胸口的緊繃稍微緩解。

一顆掌心大的紅色小球忽然滾至他腳邊，戴因一楞，下意識彎腰將它撿起。

「那是我的。」孩童的聲音自後方傳來，他轉過頭對上一雙純淨的眼，小女孩帶著天真的微笑朝他走來，似乎預設了面前的青年肯定會將球還他，因此伸出手高興地說：「先生，謝謝你。」

戴因馬上反應過來並將小球還給孩子，他勉強自己勾起溫和的微笑回應道：「不客氣。」

原以為女孩拿了自己的玩具後就會離開，沒想到她在接過小球後眨了眨眼，小小的腦袋上下掃視坐在輪椅上的戴因，最後將視線停留在主人蒼白的臉上，她擔憂地問道：「很痛嗎？」

「……痛？不會，好好照顧的話很快就會好了。」戴因不清楚面前孩子的理解能力到哪，也不打算和對方解釋太多，因此隨口給了個簡單的回答。

「是嗎？那就好，祝你早日康復！」獲得答案的女孩彎起眼眸開心地向他道別，可愛的模樣稍稍抹去方才壟罩於心頭的霧霾。

戴因將視線轉回餐桌對側的安托萬，鎮定下來後思緒也回到平時的模式，他沒能讀懂對方的表情，也直覺不要深究比較好，因此他回頭猜測安托萬原先問題的用意。

他先喝了一口咖啡潤濕乾澀的喉嚨，才開口打破沉默：「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自殺……當然也不會再找人做這種事了。我……那時候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帶給你一段糟糕的回憶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即便僅是口頭上的保證，這段承諾聽在安托萬耳裡比戴因以往習慣模糊焦點打混過去的態度真心多了。但是他能說什麼呢？如果無法替對方解憂，單方面安慰他放下悲傷也無濟於事。

「沒事啦，我不介意了。」勾起勉強的笑容，從剛才就把戴因的痛苦納入眼底的雙眸微微彎上。「的確是太過於特別的經歷，但我不討厭那些。」他沒辦法討厭跟戴因有關的事。

「但你還是很想道歉的話這餐就讓你買單吧。」說完便攬下正巧經過的服務生。「我要一份覆盆子冰淇淋。」

安托萬挾著惡作劇般的笑意望向戴因詢問：「你呢？戴因，要加點什麼嗎？」

「我就不用了，我連能不能吃完這個都不知道。」戴因微笑著婉拒，面前安托萬為他切碎的食物還剩下幾塊，但他已經沒了胃口，比起點心他更想念留在房間裡的菸。

「難得是我請客，你就不要客氣了吧，只點一份夠吃嗎？」

「你請客我也很想多吃幾個口味嚐嚐，但我還是得克制點。」服務生離開後他開始動手解決掉剩下一點的菜餚。「不是為了你的錢包，是為了保持體態。」

「吃不下就別硬吃，你等我一下。」他讓戴因等待卻也沒因此吃得著急，安托萬抓準在當初預留的用餐時間內吃完餐點與冰淇淋。用餐結束推著戴因回到候診間趕上叫號，他對自己感到滿意地說：「看來我抓的時間沒錯。」

戴因看診、復健，做完與之前一樣的療程後安托萬替他領藥單結帳，櫃台的行政人員跟他確認下次馬爾托醫生為戴因看診的日子時他心想「這你應該跟馬爾托醫生確認吧？」不過他選擇禮貌性回答與道謝，接著再與歸還輪椅靠腋下拐杖慢慢走的戴因回車上。

這一路上戴因顯得安靜，復健結束後看起來也十分疲憊，但他清楚那是因為午餐時的話題導致的，在他人面前壓抑湧起的難受情緒相當消耗精神，但他知道那不是安托萬的錯，他的朋友只是特別關心他而已。

坐上副駕駛座時戴因先是輕輕吐了口氣緩和倦意，接著一如往常拉過安全帶，卻發現怎麼樣也無法順利拉開合適的長度。戴因側過頭檢視問題，反覆收放繫帶卻沒有改善，最後才注意到是靠近底部的某個地方卡住了，然而僅憑他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卻很難解決這個問題。

安托萬很快就注意到他的異狀，為了調整安全帶他沒想太多便往戴因身上伏靠過去，並小心避免壓到他尚未痊癒的右手。

在極近距離下戴因看著對方寬厚的身軀湊近自己，感受著略帶熱度的體溫和氣味，說來奇怪，明明他們現在暫時同居，也使用著相同的沐浴用品，不知怎地他還是聞得到那股獨屬於安托萬的氣息，眼下又比他攙扶著自己時更為明顯。

戴因察覺到某種異樣的安心感忽地湧上心頭，稍早的不適似乎又消散了一些，那種感覺讓他想起每回D/s互動結束後的After care，儘管並不完全相同卻有些許類似的感受，而那一直都是他個人特別享受的環節。

大概因為是自己的車，安托萬動作迅速地解開安全帶卡住的地方，他撐起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也順手將安全帶拉過來替戴因繫上，而戴因在那一瞬間捕捉到連他自己都訝異的失落感。

……難道是太久沒進行D/s了嗎？還是說稍早的事情太緊繃了？他居然有些渴望對方的擁抱，以及掌心貼在腦袋上輕撫的感覺，這種感覺令他感到侷促，他隨即深吸一口氣將那股短暫卻想倚靠上去的慾望壓回心底。

「你那側偶爾會這樣，下次我去維修車的時候再請師傅注意……嗯？怎麼了嗎？」卡榫扣上時發出喀的一聲，安托萬在確認成功繫上安全帶後才抬起頭注意到戴因有些奇怪的視線。

「呃、沒有，抱歉，我有點恍神。」戴因有些心虛地轉過頭，他開口回應安托萬的同時也對自己進行說服：「我們快回去吧……忍了一個早上的菸癮，現在有點難受。」

回程的路上戴因將視線保持在窗外，安托萬似乎明白他現在需要安靜便也沒多說什麼，車廂內流動著輕快的音樂，戴因克制著自己不去回想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直到口袋內的手機響起。

聽見戴因接起電話後只簡單地應聲幾句類似「我知道了。」、「我明白。」最後用「我再跟您聯絡。」結束對話。以為是工作內容讓安托萬擔心這個人在靜養期還要繼續操勞自己，沒想到戴因主動為剛才的通話開了口。

「抱歉，安托萬，剛才是負責我這次意外險的業務員，他有一些事需要跟我見面核對，能讓他來你家嗎？」

「沒問題，可以約後天下午嗎？我那時候比較有空。」戴因行動不便，如果介意自家被保險業務打擾他也得載傷患去別的地點跟對方會面，直接約在家裡最方便，安托萬也不在意這種事。

戴因得到回答便簡單道了謝，他沒有馬上回電給業務員，繼續安靜地坐在副駕座上好似在休息，安托萬等紅燈時悄悄瞄了他一眼，倉促掠過又移回前方的視線偷走戴因片刻寂寥的側臉。

回到家出了半天門又進行復健診療的戴因需要短暫休息回復體力，他休息時輪到安托萬進行每日的體能訓練，原本以為會像以往各自安靜做自己的事直到晚上，接近傍晚門外卻突然出現訪客，帶著晚餐的伊薇特順便帶了被兒子託付照顧的兩個孫女、三樓的巴頓先生以及中午說好要告訴安托萬的八卦後續來了。

「巴頓怎麼也來了？」

「我只是想吃晚餐，這個女的就把我拖來。」

「少來！你明明也很想知道那對夫妻的事！」

「安托萬──我們可以開電視嗎？」

家裡突然變得吵吵鬧鬧，伊薇特的孫女不大會主動跟大人講話，但餐桌上有伊薇特跟安托萬，還有老是愛吐槽人的巴頓就足以讓話題講得火熱，戴因在他們旁邊顯得更安靜了，他只有在安托萬聽著伊薇特繪聲繪影描述別人的愛恨情仇而差點把紅酒倒滿溢出酒杯時出聲提醒他。

和安托萬的鄰居一起共進晚餐並非稀有的事，戴因懷疑若不是安托萬知道他喜歡安靜，這樣的事情在自己住進來之前或許更加頻繁。

早些時候他對克萊門夫婦消失的話題還有些好奇，不過沉靜下來後又覺得不清楚也無所謂，儘管後來伊薇特口中的真相確實令人驚訝，實際上卻和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大的關係，以至於其他的類似的話題聽在戴因耳裡也有些無趣，

當巴頓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臉不置可否地對某件事情做出結論時，戴因忽地想起過去他和艾菲亞也曾在周末去某位朋友的家裡像這樣聊天，幾人配著茶或酒，從課堂瑣事到共同友人們的花邊近況，直至各自將來的計畫與夢想，當時習以為常的事情如今回想卻是難得的幸福——意識到再也無法重現那樣的場景讓戴因感到一陣濃烈的空虛和寂寞。

他回不到過去，也難以投入當下。

後來伊薇特從她的包包裡拿出薰衣草香包的材料，戴因才藉口要去廁所從座位起身，他在動作間對上好友的目光，戴因知道自己的狀態被安托萬注意到了。真尷尬，他想。畢竟如今他們是朝夕相處的室友，而安托萬同時還是能掌握他所有細微反應的Dom。

戴因苦笑了一下並裝作沒事，離開前用自嘲的方式點出雙手的不便婉拒參加手工活動。當他再次回到客廳時，安托萬和鄰居們仍然聊得愉快，戴因沒有回到位置上，而是抱著平板在沙發坐下。

他注意到伊薇特的孫女們看了他一眼，接著低頭私語了幾句，沒過多久便走到他面前問道：「我們可以玩switch嗎？」

顯然比起在那三位討論熱烈的大人之中尋找插話時機，詢問落單在沙發邊緣的傢伙是更有效率的選擇。他勾起微笑，擅自替性格大方的遊戲機主人應允了這件事：「在那邊的櫃子裡，你們自己去拿吧。」

客廳方向傳出遊戲機啟動的效果音，安托萬分神看過去便見兩個孩子已經拿著switch的遊戲搖桿玩起馬力歐賽車。他能理解小朋友無法參與大人的話題所以自己找事做，安托萬看了眼沙發上的戴因，心想幸好有他這個不喜歡參與大人話題的成年人幫忙招呼差點被忘了的小客人。

那對夫婦的八卦不外乎常見的外遇、第三者，但是參雜了點家族紛爭，伊薇特跟巴頓分別整理出加油添醋的兩個版本，薰衣草香包幾乎由安托萬一人完成，因為他們兩個高談闊論時會停下手中的事，而他則是持續機械性的動作，聽得津津有味的目光不斷在兩者之間移轉。

話題不只聚焦在這棟公寓的住戶上，聊天內容偶爾偏離到伊薇特跟她姊妹的旅行，巴頓再次重複以前當海員的故事，他們也會主動問安托萬比賽的準備。

「當然會緊張，但只能用平常心去面對囉！」他雖然這麼講心裡卻是心虛，為了照顧戴因他有調整過生活習慣，推掉一些海外的比賽，即使這段時間得到的相處回憶讓他覺得值得，不過也難免感到心虛，不過這不是常態，他想這沒問題吧！

他沒讓客人待太晚，在適當的時機掐斷話題主動說今天要早點休息送離兩位鄰居，伊薇特臨走前塞了幾個香包給他。「謝謝你幫忙，你們可以多拿幾個。」

然後取了最小的香包給身旁的巴頓。「我都有在看你們的動作，你根本連一個都沒包完，所以只能拿最小的。」

「我根本不需要！」巴頓先生一臉不服氣但還是收下。

安托萬笑著送走鄰居，拿著香包走到戴因面前伸手將一個遞到他面前讓他聞味道。

「新的香包，傷患可以多拿一個。」並以戴因隨口說過的話打趣。「可別又睡過頭喔。」

戴因放下手中的平板並起身接過香包，掛上看似無辜的表情：「我早點睡就是了。」

他從溫和的微笑中丟給戴因一個懷疑的眼神，同居後安托萬發現即使將工作從戴因生活中抽離也改不過他紊亂的作息，或許是已經刻印的習慣。

雖然不贊同但他沒多說什麼，拿走戴因接過的香包說：「我幫你放回房裡。」並且在進客房後故意把自己的那份一併留在戴因床上，看似營造被薰衣草香氛包圍的舒適睡眠環境，實則捉弄行動不便的房客。

至於戴因說會早睡，晚上安托萬依照睡眠時間回房前他的確也撐著醫療拐杖走回房間，想到他進門就會看見被香包環繞的枕頭，安托萬惡趣味地用真誠微笑向他道晚安。

「晚安，祝好夢！」

雖然塞了很多路人但這篇玩得很開心
謝謝戴因中陪我嘗試一些寫法跟胡搞瞎搞

kllo3310: 我也很喜歡塞路人的玩法！鄰居們都好可愛增添了好多生活感也看到了安托萬不同面向好快樂

謝謝安托萬中，雖然突襲般的問題讓人很驚恐

那個問題遲早會面對的吧！
但好好笑，有突擊到你很好玩

kllo3310:

土撥鼠節……我最愛的電影之一…… （氣音

piccadilly2020: 那部真的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