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靈毛靜靜趴伏,或說批蓋在身源源不絕的為他輸送豐沛的妖力,然而連感受器官也腐敗的他如今也只是個沒底的勺柄。
就算想勸先祖放棄,奈何自己連舌頭也沒了。
空氣傳來木頭互相擠壓的吱嘎聲,緊接又是小小崩塌的聲音。
砸準點。咯咯郎於內心虔誠祈求。
拜託砸準一點。他好想念妻子,也好想親眼見見孩子。
「下一位!」獄卒站在高台表情扭曲的怒喊,在獄卒之前是條長到看不見盡頭,輕飄飄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的人龍。
不過這裡只有刑場才會有配合刑罰出現的颶風,其餘地方死氣沉沉。
嘛,畢竟是地獄。
水木往前飄了幾吋,來到他在陽世也聽過的大鏡面前。這面鏡子將會映照他這人一生的所作所為,然後由高台的高台之上的閻王大人宣判。
水木知道自己做了壞事。他拿過槍,踩在別人的家園上,即便那段日子都在逃命不過水木不認為這樣的自己就是無辜的。他知道自己忘過不少東西到死都沒想起,那段遺失的記憶說不定就是他掩埋的罪行。
在漫長的等待中水木早已做好上砧山下油鍋的覺悟,他站在鏡前,還沒看見任何東西審判突然被一到雷鳴打斷。
「不用看了,放這傢伙過去。」
閻王越過流程直接宣判他的結局,水木感到驚愕,甚至在意識到之前已經張開了口:「為什麼?」
位於高台上的閻王水木看不清表情,一旁獄卒倒是走來推了他一把。
「自己做過甚麼事忘了嗎?真無情啊。哪批傢伙可是在你審判之前就在閻王座前吵個不停,能讓幽靈族集體出動為你做擔保面子也是夠大的。」
幽靈族?
一根細弦在腦海中被撥動,激起的漣漪讓人不安。水木順著獄卒的視線看去,一群樣貌和他迥異,卻都少隻眼睛的幽靈們不知為何正用親切溫暖的眼神看向他,同時不斷比著手勢要他往下一個階段走。
「那群傢伙說很感謝你為他們幽靈族所做的一切,願意在地獄勞動5千年為代價讓你免去這次的刑罰。」
「怎、怎麼會?」
獄卒重重拍了下水木的肩膀,那是連幽靈都感到吃力的重量。
「這時候拒絕他們好意可不是明智之舉,就算你沒接受他們也必須待在這5千年。好了,從這門出去看到洞就往下跳,投胎很看時機不要拖拖拉拉的。」
獄卒手掌施力打算把水木推去門口,不料卻遭到千年以來不曾遇過的抵抗。
「等一下!什麼幽靈族?為什麼我不記得這件事!」水木死命巴著高台的邊角不肯離開。
難道自己忘的不只有在南島的事?在聽到幽靈族之後腦海間閃過越來越多模糊不清的影像。有粉色、黃色、白色、男人、女人,紅色的人,青色的火焰。但唯獨那株龐大的櫻花讓水木恐懼不已。
他遺忘的是比南海那場戰爭更加重要的東西。
櫻花下,擁有一頭白髮,身著空色單一和服的男人對著他露出難得的淺笑。
「──讓我照鏡子!」閻王座前水木毫無禮節的大吼,他要知道自己遺忘的到底是甚麼。
被稱為幽靈族的人們開始左右晃動看起來十分驚慌,不斷擺動雙手希望能讓水木冷靜。可惜水木此時已經失去理智,他躲過前來阻攔的獄卒,全速飄向鏡子之前朝著閻王大喊:「什麼審判是當事人搞不清楚狀況就結束的,這樣太不合理了吧!就算幽靈族替我求情,作為地獄之主的您也不應該隨意打破規則不是嘛!」
如此大不敬若母親在場肯定賞他不只一頓鐵拳,不過拜此所賜水木終於恢復冷靜,他這時才發現原本陰沉沉,寂靜的地獄還能更加死寂,彷彿時間跟空間一同被凍結。周邊所有的靈魂都盯著他,包括閻王遠遠射來強而有力的視線。
「幽靈族,你們同意嗎?」
又是一道雷鳴下來,閻王轉向幽靈族徵詢意見。看來不希望水木得知詳情的並不是閻王。
那群人壓低著頭一臉不知如何是好,低聲嘀咕討論並時不時往水木這邊偷瞄,見水木整個靈體因為激動漲的快爆開才勉為其難的點頭。
「那好。幽靈族品性樸實但也能稱之軟弱,只不過基於地獄的立場這次我也同意他們觀點。然而錯就是錯,你的指責有其道理。」
閻王伸手指向鏡子,碩大無比的鏡面突然泛起陣陣水波,等影像浮出時,水木第一眼就看見母親一邊哭嚎,一邊大張雙腿艱難生下自己的畫面。
名為水木的這個人,前半生可說普通、無聊、但沒甚麼不好。平凡出生平凡貧窮,除了肚子吃不飽,生病沒醫生之外家人之間相處還算和睦,就連當年軍國主義從上到下席捲全境,穿著軍服,槍桿搭肩走在路上,水木依舊埋沒在人海之中。
他才不管這些。水木飄在鏡前焦急等著,那些曾讓自己尷尬不已的過往一一從鏡面被翻了出來,但那不及水木內心深邃且冰冷的恐慌。
記憶模模糊糊,好似曾有極其重要卻沒做到的事。水木隱隱感受到背叛的罪惡渾身發寒,他打量鏡框周圍,暗自期望能找出類似錄影帶播放器的快進按鈕。
而他的人生彷彿在嘲笑死後自己,不疾不徐凌遲著自己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水木看見自己向公司毛遂自薦,然後搭上火車,在某個瞬間「第一次」看見那件空色和服以及老人般的白髮。
「你啊,面露死相呢。」櫻花下的男人,瞪著眼睛如此說道。
「咯咯郎......。」
他想起來了。在一切無可挽回之後想起了全部。望著遠方縮成一團,忽明忽滅的靈球,閻王揮手散去鏡子上播放的紀錄。
心願已了,該上路了。
「下一位!」獄卒站在高台大喊。
「等一下!」水木被獄卒揪著靈體尾巴往投胎路上拖行,在幽靈族擔憂的注視下狼狽揮舞雙手,最後抓住通往投胎之門的門框。
「這次不能再忘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拜託──」
「放手!以為地獄是什麼地方別不知好歹!」
獄卒舉起手中代表懲戒的狼牙棒,正要朝水木揮下忽然眼前白光一閃,自己的手連同狼牙棒一同往閻王殿內深處飛去。
一名幽靈族伸直手臂,指尖還留有妖力的痕跡。原先憨態可掬的模樣蕩然無存,如同撤去柔軟毛皮的銳利鋼鐵。聽見哀號從四處趕來的惡鬼將幽靈族團團包圍,尚未審判的人魂發出不安的嗚咽。
面對惡鬼的恐嚇咆嘯,幽靈族只是將妖力凝聚於指尖,沉默與之對峙。閻王殿內瞬間陷入緊張。
「唉......。」閻王捏著鼻樑長嘆一聲,引起墊內悶雷滾滾。
「現在不放下武器的,都陪老夫自罰一杯。」
閻王的一杯是燒熔的熱鐵。見過閻王自罰的鬼卒們立刻收起武器,幽靈族也將指尖被壓縮到極限的妖力散去。
「才斥責完不久,馬上又希望老夫為你打破規矩嗎?」
閻王單手撐著頭,冷眼看向名為水木的普通靈魂。
「可以啊,陪老夫自罰一杯,再來談談你要做甚麼。」
今日審判結束,閻王殿關起大門。原先聚集在座前的幽靈族被閻王親自一個不留的全數驅逐。
「在刑期圓滿前不准再進來。」
閻王乃地獄律法代表,從他口中吐出的言語有著不可違抗的制約力,幽靈族還來不及發出任何抗議便被強制移轉離開。周遭鬼卒們陸續離開大廳,水木與被交代看守他的獄卒一同留下,望著差點變靈能火拼現場的大廳,水木這才有時間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怕。
剛剛自己那樣一鬧恐怕已經加重自身的罪罰,要是閻王回頭給他判個千年之刑,原本就渺茫的機會將變遙不可及。水木的靈魂不安地晃動著,不存在的大腦維持生前的習慣,開始思索面對盛怒顧客時應用的服軟對策。
先道歉,再求情,後說理,還是不行就玉碎突圍跳進洞裡。
一生活在自己可能殺過人的陰影下,水木抱著茫然無措與罪惡感躺進棺材。如今記憶恢復對於自己的無辜沒感到釋如負重,反而有了更加強烈的執念。此時水木希望趕回咯咯郎身邊的慾望已經到了無視所有對他不利情況的地步。
突然,閻王殿深處傳來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響,以及獄卒此起彼弱的喘息。一口龐大、目測可餵飽百人以上的大釜正冒著熱氣被推進大廳,大釜周圍景色被沸騰的融鐵影響扭曲跳舞著。
讓水木更驚訝的是來到他面前的閻王無疑是個壯碩無比的百尺巨人,與那雙厚實,佈滿厚繭的手掌相比,這鍋大釜確實是閻王一杯的量。
「這個要趁熱喝,涼了你咬不動。」在閻王開口催促的同時,另一口裝滿融鐵的大釜也被推進大廳。見水木指著自己呆然的模樣,閻王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繼續說著:「違反規則無論你我皆是同罪,罪人的求饒不值一聽。若不是幽靈族的情況特殊......總之,現在反悔的刑期是一萬年。」
盡管那口笨蛋大的融鐵鍋讓水木錯愕了那麼一秒,不過他仍從閻王口中敏銳的聽出一絲機會,結合現在情況一看,閻王也許有必須讓步的理由。
既然如此就得完美的給客戶一個台階下。水木下意識作出挽袖的動作,一頭撲進黑紅冒泡的鐵水中。
「以結果而言,慘不忍睹。」
閻王放下手中的大釜,坐在一旁看獄卒用專門的鐵棒在大釜內攪拌,一點一點將水木融化的靈魂撈進一個小鐵桶。
「算了,對於毫無悔恨之心的靈魂再兇狠的刑罰也沒用,這點也能反過來解釋。既然你已經表態願意承受一切,這次就以新手的方式優待一次。」
語畢,閻王從生死簿中將水木的名子從書上撕下,塞進因為冷卻呈現果凍狀的靈魂中。
「這樣不管輪迴幾次你都會知道自己是誰,然而不在生死簿的你亦即從未存在過的人,若越強調你是誰就越快讓你自己破滅,你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否決中承認自己從未存在過,千萬要注意。」
獄卒提起裝著水木的鐵桶,在閻王指示下走向投胎門,在將水木投下前這名獄卒卻突然猶豫了一下。
「大人?......我不太明白。」
站在後方陷入思緒的閻王,因為獄卒的提問才回神過來。從獄卒身上的服裝顏色判斷應該是進來剛滿一千年的新人。若是平常他會一言不發的離開,反正由他掌管地獄至今還未發生過有人怠忽職守的事。
但幾萬年之中偶爾也想找人抱怨碎念一下,閻王雙手抱胸長嘆一口氣說道:「沒甚麼,做個生態平衡保險越多越好。做完這個你明天去妖怪門那邊報到,有看到什麼奇怪的事就直接找我報告。」
「遵命!」
等新人將水木投下離開之後,閻王才又長長的嘆一口氣。
當年的自己過於稚嫩,對於問題思慮不夠周全導致幽靈族數量大減,即便他並無任何過錯,但留下的問題足以讓閻王頭痛一輩子。
被稱為妖怪天敵的幽靈族由於數量過於稀少導致妖怪在陽世各處肆虐,死於因果之外的人魂大幅增加間接動搖地獄的律法,龍賀村事件又進一步以滅絕的方式削減,一來二去還存活於陽世的幽靈族竟然僅剩最後一名。
不得已閻王使用天神賜予的蠟燭強行為僅剩的幽靈族續命,但也只能做到拖延時間。蠟燭火光黯淡,奄奄一息的模樣眼看等不到蠟燭燒完自己就會熄滅的態勢,閻王不得不去尋找能激勵幽靈族末裔的合法手段,而就在這時,那些從龍賀村歸來的幽靈族突然一大群跑來吵著要見他......。
閻王並不特別指望這名叫水木的人能起到作用,按理說那名幽靈族的妻兒會是更好的選擇,然而閻王是人類的神明無權干涉妖怪的世界,此時所有能做的就是他閻王能做到的極限。
從攜帶記憶算起的第一世投胎,水木依舊落在平凡人家當個平凡人。這次由於時代變遷他的童年不用再餓肚子,生病也因為醫療保險有了保障,唯一可惜的是義務教育因為政令的關係變得更嚴格,進了學校之後便很難再溜出去,就算真的翻過圍牆,學校也會將此事通報家長讓一切變得更麻煩。
水木對於沒能給這世的父母一個正常的親子關係總有難以言喻的虧欠感,因此他盡可能的不讓父母在他身上消耗多餘心力,在焦急與忍耐中煎熬的等到相對自由的高中時期,才開始往自己的目標推進。
在高中就學第一次暑假,水木便抓著車票直奔東京。不用多說,因為他在地獄中感受到的背叛正是從那而來。
龍賀村之後咯咯郎確實依約回來,然後在某個晚上,過於虛弱的咯咯郎利用靈魂前來呼喚他前往廢廟。然而那時的自己已把龍賀村全忘得一乾二淨,那晚只憑一點微妙的好奇跟預感,鼓起全身勇氣跟著靈魂找到廢廟,可他只往廟內看了一眼便尖叫逃開再也沒回去。
在背後看著他逃開的咯咯郎,究竟會怎麼想?
水木在座位上突然將臉埋進雙手,讓旁邊的乘客有些不自在。
漫長的車程終於到了終點,水木捏緊車票順著人群走出車站,映入眼裡的景色已和過去記憶截然不同,曾經存在的東西已經不再原來的位置上。沒想到自己待在地獄的期間陽世已經改動如此之大,水木連忙奔向標示往●●町的車站,直到他從站牌中找到當年熟悉的停靠點才放下心。
一段漫長的路之後又是一段路,水木望著窗外景色從都市漸漸轉成普通住宅的風貌,原先公車擠滿了人,而到達目的地時卻只剩水木一人。
水木跳下車環顧四周,儘管這裡反而和記憶相符,卻有種說不出的荒涼。
說實話,水木轉世回來便一個勁的想去當年那間廢廟,等到真的接近那裏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問題。
如果連東京都變化都如次巨大,那間廢廟也不可能還待在原地吧?還有咯咯郎,雖然逃跑時只看了那麼一眼無法確認他的狀況,但那時咯咯郎還能追著他跑,那晚之後說不定早就傷心地離開......。
如果這次撲空了,他要去哪找咯咯郎?
水木懷這樣的忐忑沿著記憶中的小徑走,周遭的住宅逐漸轉為高於成人的雜草已及墓碑時,他終於看見那間崩塌的廢廟。
這間廟在見過咯咯郎那晚相比如今爛成一坨廢料,光是站在旁邊也嗅到濃厚的破敗氣味。水木從背包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手電筒,打開燈沿著廢廟繞了一圈,總算找到看起來勉強穩固的落腳點。歪斜的窗框內伸手不見五指,水木從窗戶進入,腳尖才輕輕點到地板,那不堪時間摧殘的木板立刻吱吱嘎嘎大聲的發出哀號,把水木嚇得差點拿不住燈。
所幸這裡鄰居每個都睡得很沉,暫時不用擔心有誰起床抗議。
進去前水木先用燈光照了一圈,能看到的地方除了祭祀用品跟神龕,還有一些經文之外沒甚麼特殊之處,水木確認完大致地形後才小心地開始探索。
因為崩塌的關係,很多原本相連的室內空間被不少雜物阻擋,水木只能將雜物一一搬開或鑽過去才能繼續探查,也由於因為崩塌的關係,原本能對外流動的空氣現在全都凝滯於同一處,水木自認沒動用到太多力氣,但全身汗流浹背。
搜索到最後一個房間,那是門口被看起來重量不輕的木櫃擋住的房間,由於地板傾斜,以現在的體能水木只能簡單粗暴的將之推倒。
將雙手緊貼木櫃,上輩子安安份份過完一生,還拿過榮譽市民獎的水木躊躇了一會才下定決心。可當水木使出全力時,眼前的木櫃卻沉的像等身大的岩石絲紋不動。
「不會吧,開什麼玩笑?」水木推著木櫃咬牙低罵。
他和木櫃僵持了好一陣,背包內母親送他的摺疊手機也不斷震動著。
當初只說離開一下,現在肯定是過了晚餐時間都沒見他回來母親才用電話聯絡吧。
可是水木現在不想離開。一是他家離東京非常遠,下次能再偷跑過來不曉得是哪時候,二是他認為,就算咯咯郎已經帶著家人離開,至少這房間會留下什麼幫助他找人的線索。
三是他不甘願也不容許自己空手而回。
當電話開始第四次震動時,水木一氣之下脫下背包扔掉,接者後退了幾步又全力衝刺,整個人一躍而起狠狠的撞上木櫃,反覆幾次木櫃雖然沒倒,但被水木撞出足以讓一個人鑽入的縫隙。
水木提著手電筒從縫隙鑽了進去,當燈光往內照去水木才知道木櫃難推的原因不是因為沉,而是有一大堆雜物也卡在木櫃之前。
水缸、木架、女性衣物、梳妝台、各式各樣具有生活感的家具散落在房間各處。水木翻過櫃子,腳下發出的聲響和外面房間完全不同,燈光下灰濛濛的地板透出一點編織花紋,他來到的應該是招待或休息用的房間。
水木小心踩著傾斜的地面前進,一邊藉著燈光四出搜尋有用的東西。
*****
曾經的幽靈族,其存在於世的歷史最遠可以追朔到恐龍紀元之前,他們的祖先見過地殼帶著火焰流動的模樣,也目睹過地球第一個生物爬上岸的風景。幽靈族憑著發達的知覺感官以及媲美地表頂級龍王的耐力及肌肉,直到人類出現前一直悠哉的生活著。
所謂的悠哉,當然是懶洋洋躺在有陽光照射的地方,滾來滾去的睡上幾百年懶覺。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但不再有往日時光中那種愜意的滿足感。
黑黃相間織物收縮靈毛組成的纖維,百萬根靈毛經由互相交織聯繫,透過循環的方式每根毛僅需出一丁點力單日就能生產出支撐一座城市照明的妖力,加上釋出的妖力很快就能復原,他們的力量遠比瀑布更加豐沛。
然而,這樣每日接收他們妖力的人又是如何呢?
外面涼風從破裂的縫隙透進來,靈毛背心縮了縮,柔順的角質輕輕摩娑躺被包裹在內,動彈不得的人。
儘管他們透過交織擁有類似腦的功能,但五感總是模糊不清的。透過氣溫變化來判斷時間,從哭倉村出逃到現在,一百年不到就讓他們有了永恆的錯覺。而他們寶貴的後代,最後的孩子,在更小的孩子離去後也越發沉默,他們只能守望在旁但對此無能為力。從那之後又過了幾輪氣溫更迭,當他們發現已經很久沒再接受到那些破碎的無聲言語時,那孩子已經深陷在自己的意識之海,留下仍在跳動的心臟陪伴他們。
嗚呼,一切都是自業自得。
殺死幽靈族的是龍賀家,可幽靈族殺死了自己孩子們。若當年不是一昧沉浸於仇恨,就能更早的發現並救出未出世的子嗣,若不是急於發洩累計數十餘年的怨恨,幽靈族還不至於落到滅族這般悲慘。
「事已至此,我們該放手了。」
一條具有智慧的靈毛曾這麼提議,所有靈毛都同意但沒有一條毛停下自己的動作。
既然連善後都怕的縮頭縮腦,當初幹嘛下手這麼重呢?
那次提議如同春季仍停在樹梢的的雪花結晶一下就沒了,而他們依舊維持每日為孩子輸送勉強維持生命的妖力之外,就是趴在孩子胸前感受10分鐘一次的跳動。
直到最近他們也開始懶的計日,同時只出妖力不再有任何回應的靈毛越來越多,就在想「啊,差不多真的完了。」的時候突然發生了變故。
一切都發生的如此突然。他們靈毛沒有聽力,不過光憑地板傳來劇烈的震動也能想像出有甚麼東西正「咚!」的用力衝撞著這裡,一次又一次連綿不斷的震動中,甚至把一部分沉默的靈毛給震回了魂。
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所有毛嚇破了膽,大家本能地伸展著,拉長布料面積緊緊將孩子包覆在內,深怕待會從外頭闖進來的野獸一口把幽靈族最後的孩子給啃個零七八碎,就算只剩一根毛他們也經不起這種打擊。
地板劇烈的震動突然停下,每條毛都僵硬等待著。當遠處細微的震動漸漸往這靠近時,大家才從兩點交錯的移動方式認出闖進來的是人類。
這下真的死定了。
人類的步伐緩慢且散亂,似乎是想從這塊地找出甚麼的,微小的震源用蛇行的方式一點一點朝他們靠近,每一處都被仔細檢查過一輪。照那樣搜索下去被發現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為此靈毛們分成了兩派,有些毛認為應該主動出擊,直接將人類嚇跑,而有些毛則認為應該屏息以待裝死到底。
大家都是活超過五百年以上的成年毛,已經不會為了一個問題大打出手,但還是免不了一頓爭論,大量生物體電波你來我往傳個沒完,而震源距離他們剩約一個手臂的距離。
所有毛本能的安靜了下來。
不會有事的。他們之中有毛如此說道:「我們的孩子現在無論樣貌或腦波都和死屍沒兩樣,不僅沒價值還很難看。尤其人類這個種族最怕看見殘缺不全的東西,就算真的找到我們也會被嚇得轉身逃跑。」
這番話不僅符合我們對人類的認知還非常有道理,畢竟屍體這種東西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不受歡迎,就算被看到也沒甚麼好怕的。
所有毛都安心了下來,甚至當人類抓住他們,將他們從孩子身上剝下時大家還很配合地放鬆力氣假裝自己是條破布。
然而他們沒感受到空氣被干擾的跡象,地面也沒傳來動物倉皇逃跑的騷動。
僅剩知覺的他們若是缺少外界刺激是無法知道環境狀況的,但人類將他們拉開之後反而像木頭人般定住一動不動。為了確認這不是幻覺還特地發送電波詢問被抓住的那群毛,「有啦被抓的很痛啦!那個人類在出全力抓我們啦!」瞬間收到數萬電波的靈毛群連續不斷發送尖銳的電波回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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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見那截腳骨時水木立刻明白咯咯郎一家的結局。燈光下雜物和布料遮住大部分的骨骸,但仍能看見被指骨僅僅攥住的空色和服,散落在周圍大量的墨色長髮讓水木一口氣梗在喉嚨,出不來也吞不下去,難受的整個鼻子眼睛又酸又漲。
水木吸著鼻子用力揉一揉眼睛,轉動手裡的燈光繼續往房間深處走去。
房間深處地上的雜物減少許多,倒是堆積不少發黑腐爛的繃帶,水木拿著手電筒胡亂掃著,眼神很少在一個地方待超過一秒。然而就算使用這種逃避現實的找法,水木仍在家具堆積的角落發現黑黃相間刺眼的顏色。
明明不久前還擔心找不到人,此時此刻水木卻希望自己甚麼也沒找到。
「這麼晚你去哪......你的頭是怎麼回事!」
剛打開家門,母親語帶微慍的質問立刻從玄關傳來,水木低著頭縮起肩膀,故作驚慌用沾滿泥巴的手抹往額頭上看起來略微恐怖的傷口抹。這行為果不其然引來母親厲聲制止,他被母親按進沙發,縮成一團的看母親拿急救箱過來焦急的模樣暗自在內心說聲抱歉。
水木從上輩子開始就不是甚麼讓人省心的孩子,因此每當闖禍時,為了不被母親手中緊握的掃把打成終身殘廢,水木已經練就隨地取材找理由的功夫。
水木在確認咯咯郎仍在廢廟裡後想了很久,首先就是住處的問題,其次是照護的問題。這裡人口稀少又是人人忌諱的墓地,咯咯郎他們逃離哭倉後選擇此處落腳不是沒有原因。
水木沒有把握能找到比這更好的地方,可是咯咯郎的情況他不可能就這樣把妖放在東京自己離開。
選擇留下就近照顧,普通的成為失蹤人口這方法水木不是沒考慮過,問題是自己的身體仍然會餓會疲憊,而現在的社會更加注重所謂的人權。現在他已經看不到孩童四處叫賣,或幫人農作收成、放牧的景象,這意味著一旦為了生存去打工,很快他就會被人通報並帶回原生家庭去。
最穩健的做法還是得回去完成目前的學業,直到自己能夠合法工作才能帶著咯咯郎遠離所有人的視線,到那時也會有條件比廢墟更好的住處讓咯咯郎休養。
優碘和雙氧水輪番在傷口上肆虐,水木疼的連連抽氣。待傷口貼上紗布算是包紮完畢後,女人彷彿忘了自己坐在客廳焦慮整晚的原因,轉身從廚房拿簡單放好的飯糰放在水木面前。
「抱歉,去山裡的時候不小心摔倒,醒來才發現自己暈過去。」
吃飯前水木說出準備好的理由,女人聽完只是擔憂的撫摸他額頭上那塊紗布,輕聲說著有空得帶他去醫院檢查。
現在時代真的不同了,水木緩緩啃著飯糰想著。不過一個晚上沒回去就讓眼前可以當他孫女的母親如此焦急,略為浮腫的雙眼大概在水木到家的前一刻都還泛著淚光。
和上一世接獲自己兒子在的隊伍全員玉碎仍面不改色的母親完全不同,水木確定眼前這位嬌小纖細的女性若有甚麼萬一絕對會傾盡全力尋找自己失蹤的孩子,然後在心力交瘁中的結束一生。
隨隨便便就想當失蹤人口實在是個輕率的想法,水木暗自慶幸自己沒這麼做。
水木整晚未歸最後成了隔天餐桌上的插曲,父親甚至有些欣慰的打趣水木是否偷跑去見女友而被母親斥責,可惜眼前這般和睦景色水木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如果出生的是其他孩子,這一家肯定會更幸福吧。一有這種想法就免不了想起那間廢廟,那裏原本也應該要有幸福的一家才對。
「老夫想看吾兒和你都在的世界。」
在哭倉咯咯郎如此說著。眼神裡沒有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奔赴戰場的肅殺,而是確信他們全部人能再相遇那樣滿懷希望。
那個孩子每根骨頭又細又小,若不仔細觀察還會跟其他動物骨骸搞混,全部聚集起來自己一雙手就能完全包覆。
「我吃飽了。」
「欸?這不是才沒幾口嗎?」
「因為有點累,想早點休息。」
「這樣啊,如果還有哪裡不舒服要跟我們說。」
水木點點頭乖巧地將餐具放回洗手槽,接著以最快速度溜回房間。
關上房門水木便再也承受不住地抱住頭,靠著門板坐在地上。
三年後的暑假前夕,水木順利從高中畢業了。他的考試成績就算經歷過一次人生也沒甚麼太大起色,因此當他提出要放棄升學,改找份工作時他的雙親並無反對,但對於水木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得跑到距離老家近乎半個日本的鳥取感到不解。
「鳥取又不是甚麼大都市,你去那邊跟在這工作意思不是一樣嗎?」
父親雙手環胸挑起一邊眉毛問道,水木僅以不想一直待在同個地方當作回應。
大概是水木從小到大幾乎從未給他們添過任何麻煩,甚至在某些時刻展現出令人訝異的沉穩,儘管他的雙親感到疑惑,但也只是再三叮嚀水木要時常與他們保持聯繫。
「嘛,雖然不及你媽媽,不過我好歹也是第二個看著你長大的。以你的能力就算被派去無人島也能活得很舒適吧。」
父親一邊忍耐母親射過來的毒辣視線,一邊開著玩笑算是同意了此事。
到出發的那天,母親提著要給他便當一路送行到車站,路上女人不斷叨絮生活要注意的細節,四季的變化,鄰里以及職場的人際相處,直到列車進站水木依舊認真傾聽對方話語絲毫沒有不耐煩的跡象。
「到鳥取會打電話回去,也請您要保重身體。」水木最後能回饋這名母親的只有這小小的承諾。
列車開始發動,在隆隆的運行聲中,他和母親對望直到車站變成芝麻那樣的小點水木才收回視線。
在車內提著異常巨大的背包並不容易,好在他前往的方向隨著距離都市越遠空間就越空曠不至於遭受太多白眼,往租屋的路上水木小心翼翼抱著巨大的背包生怕一個差錯震壞裡面的東西,連路上水溝蓋都刻意繞道行走。
這次住的地方約是六帖大小另附廚房的標準規格。水木關好門便迫不及待地從背包裡面抱出巨大的木盒擺好。
「咯咯郎,你在裡面還好嗎?」水木一邊打開盒子一邊詢問,盒子內也在預料中的一點反應也沒有。水木從母親給的便當撥出一半飯菜,先吃掉便當裡面的一半,然後將撥出來的那半用湯匙仔細切脆搗成泥。
這三年水木還真的在學校附近找到因為產權問題而被擱置的廢墟把咯咯郎藏在裡面。然而就算說要就近照顧,水木對於妖怪可是一點概念也沒有。三年期間水木能做的僅僅是把食物搗成泥,透過軟管餵給咯咯郎,然後將手掌緊貼在對方胸膛,確認目前唯一活著的器官──心臟還有在跳動。
水木自己也清楚這種餵養方式對咯咯郎一點幫助也沒有。望著咯咯郎鼓脹畸形的腹腔──或說皮下的胃袋,這大概是水木三年努力下來唯一有所改變的部分。
掏出專用的軟管從臉頰的裂縫中伸入,接著將搗成泥的飯菜塞進軟管,透過手指擠壓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泥狀物推進胃裡。
可是他還能怎麼辦呢?除了進行這些無意義的行為之外水木不曉得自己還能再為咯咯郎做些甚麼。
一個沒了雙眼,肌肉爛成棉絮,皮膚鬆垮一捏就破,內臟外露還丟失腸子的傢伙,為什麼那顆心臟卻還在該死的跳動?
水木從行李拿出柔軟的布巾以及臉盆,用沾濕的布巾仔細擦拭這具破爛不堪的軀體。
在鳥取的第一晚水木沒打電話回老家,他坐在裝著咯咯郎的棺木前平靜端詳這位摯友面目全非的容顏。最後,水木決定等這世的父母離開,就一把火將自己以及咯咯郎一起帶走。
涼風從窗戶關不緊的縫隙一絲絲灌入,水木看牆上附贈的掛鐘時間已經進入深夜。他起身鋪好被褥,握著僅有的棉被想了想,將棉被一半放進棺木蓋在咯咯郎身上,自己則躺下背靠著木箱,有蓋到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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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又是你這傢伙來偷罐頭!這次一定要把你抓到警局去!」
「哇啊別這麼生氣啊!不過就幾個罐頭分我一點又沒甚麼損失!」
男人宏亮的怒吼從倉庫如同砲彈班炸開,流水線上的工人們彼此交換眼神便繼續手裡的工作。
這個月已經不曉得第幾次在倉庫上演你追我跑的戲碼,工人們從一開始的興奮都已經轉化為習以為常。
就算罐頭小偷再靈活的不可思議,也抵不上年節將近,龐大的出貨壓力。
這裡是位在鳥取一間食品罐頭工廠,雖然規模不大,但也好歹同時承接幾家連鎖企業委託,因此倉庫總是堆積各種食品罐頭以及期間限定結束後尚未銷售完的商品。有天在盤點時發現數量與帳面對不上,由於未達損害範圍,大家也就當是其他人帶回去加菜並不以為意,然而日子一長,罐頭失蹤的數量從個位數成長到雙位數時,負責派送以及倉管的勘吉就受不了。
勘吉在確認完工場所有人都雙手乾淨之後,向公司申請經費架設攝影機,同時投放大量捕抓野生動物的陷阱布下天羅地網,而小偷不負所望的經過了一週後,終於在監視畫面中露出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身著髒到發黑的斗篷,面容長得像老鼠的男人。監視畫面中就是那那個傢伙不停將罐頭掃進那髒兮兮的斗篷裡帶走,途中還不小心一腳踩進放置於牆邊的黏鼠板。
「站住!不准跑!」
「哼!叫我佔住就佔住那還需要警察幹嘛!」
又一次躲過勘吉扔過來的木棒,心情頗為愉悅的鼠男一時忘形回頭對窮追不捨的工人做鬼臉挑釁,導致他沒看見從一旁走道安靜出現的黑影。下一秒鼠男只覺脖子一緊,生物本能讓他只來得及發出「GEGE!」的慘叫後就被拽進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方。
「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大人有大量這次就放我一馬!」
混居於人類社會,示弱已成為本能之一的鼠男絲毫沒有猶豫的跪地求饒,可對方似乎沒這個耐心,還沒來得及講出第二句就封住鼠男的嘴。在數難以為要被工廠保安殺掉之際,一個聽起來年輕但沉穩的聲音靠在一旁說著:
「安靜點,就這麼想被帶去警局嗎?」
「唔?(欸?)」
追過來的勘吉左顧右盼,沒發現任何人於是氣沖沖地離開。確定暴躁盛怒的工人不會再回來,陌生人才拿下堵住鼠男嘴巴的髒抹布。
「咳、咳!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啊不過你往我嘴裡塞了甚麼?嘖嘖......嚐起來有點像臭抹布。」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看來自己被人幫了一把。鼠男走出黑漆漆的空間,仔細看才發現自己剛才是被拉進裝罐頭用的空木櫃裡。而站在燈光下一看,剛才救援他的人約莫才二、三十歲,比從說話聲音想像出來的年紀還輕。
「雖然很感謝你路見不平幫我一把,不過你看嘛,本大爺除了一張英俊的臉身上可是一點錢都沒有,那就祝你下輩子大富大貴本大爺先走啦!」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是鐵則,好不容易度過危機鼠男馬上就想趕在對方開口前腳底抹油,往倉庫門口的路上還不忘解起散落的罐頭。不料對方彷彿知道他的軟肋,一句話就讓他定在原地。
「好無情啊老師,不吃頓晚飯再走嗎?」
青年叫他老師的咬字莫名好聽,尤其那句晚飯聽起來悅耳的讓人頭皮發麻。
「你、你剛叫我甚麼?」
「老師啊,有研究妖怪的人都會知道老師您,我也是發現老師您在這,就立刻跑過來幫忙了喔。」
一對臥蠶從彎起的雙眼浮現,青年熱情的湊過來,捉住鼠男的手絲毫不在意鼠男身上足以勳死人的臭味。
「不過知道歸知道,見到本人時果然還是有些激動呢!剛剛那樣冒犯你實在很抱歉......我可以請老師吃頓晚餐嗎?」
難、難道說!
「本大爺已經厲害到連人類都在傳誦了嗎?」
「當然,我知道有間餐廳的燒肉特別好吃,老師不用顧忌儘管敞開肚子吃就是。」
青年的笑容彷彿散發神聖的光芒,鼠男甚至有些感動。半妖的血統讓他長年在妖怪和人類之間混水摸魚,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也闖出一點名堂。
「那本大爺就不客氣啦!」
「謝、謝謝光臨!」
無視他人捏起鼻子滿臉嫌惡,鼠男走出店面滿意的拍著肚皮,青年跟在後頭不知何時手裡又多了兩罐啤酒塞進他手裡。
「哦哦!正好燒肉吃完口有點渴了嘿嘿。」
單手打開罐裝啤酒,啤酒的氣泡咻咻地從開口冒出。鼠男吹聲口哨仰起頭,三口併作一口的牛飲,不一會那兩罐啤酒就成了沒意義的垃圾。向來擅長小聰明但心思意外不算慎密的鼠男在今天突然獲得十多年來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酒飽飯足,原本堪比酸梅乾的心靈,似乎也在燒肉大量的灌溉下終於放鬆些了些。
也就在這時,青年向鼠男提出了要求。
「老師,聽說您在妖怪那邊人面很廣,可以拜託你幫忙找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