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輕輕的。
穿過窗戶落在私塾走廊的月光朦朧,沐浴其中的身影輕的攫不住似的,淡金髮搖晃著。
瑠巳抬眸,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野井戶私塾的前院已經是一片明媚。
「啊!陸老師!」
「陸老師你回來了——」
「好久沒見到陸老師了!」
子妖們的呼喚聲傳入耳裡,令人懷念。兩週對他來說就像眨眼般短暫,但對這些年歲仍輕的孩童們來說,確實佔去他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份。
於是,他收回視線,低頭向簇擁到身邊的學童們微笑:「我回來了。我很想念大家哦。」
他一聽見呼喚便將重心放到後腳,退了一步,隨即看見另一條走道上向自己小跑過來的女性。
「真高興見到妳,林凰。」他溫婉道。
「啊、嘛……我也是。」名喚林凰的女孩頓了一下,儘管每次見到私塾創辦人都會得到這樣的招呼,在這個情境下還是顯得有些微妙,「曦先生是聽說私塾出事才趕回來的吧?商行那邊沒事嗎?」
「沒問題,那邊的事情剛好告一段落,剩下的已經交給其他店員主持了,謝謝妳的關心。」瑠巳說著,隨後垂下眼,「私塾這邊的情況我聽其他人說了,抱歉,讓你們經歷這些是我的失策……」
「啊不不、曦先生根本沒做錯什麼吧?」聞言,林凰趕緊擺了擺手,「我聽說這種事在幻世很常見,反倒是因為有私塾收留,我們才不用提心吊膽的。而且鍾醫生就是曦先生特別請來保護私塾的吧?」
人類在幻世會受妖氣侵蝕,進而失去理智化成魍魎,這是初來私塾時林凰就被告知的事情。
因此,私塾會盡可能幫助人類成員保持心境平穩、避開激烈場面或妖怪爭鬥的場合,這也是林凰切身體會並因此信任私塾的原因。
「妳能那麼想真是太好了。」瑠巳看著人類女性面色如常,似乎是放下心來,再次露出微笑:「這麼說來,妳看到他去哪了嗎?」
「鍾醫生嗎?大概是去宿舍那邊盥洗了吧?」林凰歪頭想了想,「事情結束的當下其他妖怪讓我們幾個人類繼續留在後院,避免受到妖氣影響,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聽說他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血,很嚇人什麼的……」
瑠巳:「原來如此……」
「對了!說到這個,曦先生,鍾醫生怎麼連人類醫學都懂啊?他還拿過現世的醫師執照!?」
林凰突然提高的音量和轉彎的話題讓瑠巳愣了一下,但想到人類女孩的背景又不是那麼意外,只聽笑聲從面紗下傳了出來:「呵呵、是的,千百年來,每一回他到現世去都是做一名救人者。」
「巫醫、大夫、藥師,軍醫、急救員、外科醫師……對了,妳是台灣大學的醫學生吧?這樣說來,他也算妳的學長。」
「欸、真的?」
「真的。雖然他拿過醫學位的學校不只一所就是了。牛津、哈佛、劍橋……」
「好扯!!!不是、都能拿牛津的學位還來台大幹嘛啊!」
「嗯……」瑠巳沉吟了數秒,「人類社會的國族格差認知對我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只不過,那片土地對我們來說確實有著特殊的地位。」
「好意外……啊、身為台灣人我是很高興啦,不過背後有什麼緣由嗎?」
「鍾末在那裡遇到了他的女兒,而我也是在那裡遇見我的孩子。」
說著那句話的照妖鏡語氣柔的像水,那是連瑠巳在面對私塾的子妖們時,林凰都幾乎沒聽過的語調。
「……咦。」她聽見自己遲疑的聲音,然後大叫:「曦先生和鍾醫生原來是有小孩的嗎!?」
「我幫你收屍結果你就在這裡隨便洩漏我的隱私?」淡漠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打斷了這場有些脫軌的對話,「瑠世零巳。」
林凰循著音源轉身望向來者,然而瑠巳的目光更快越過她的頭頂,落到了鍾末身上。
楓眸青年一頭黑色中長髮正隨意的披散在肩上,慣穿的褂衫也被鐵灰色浴衣取代。平時見不著的鎖骨、前臂與腳踝裸露在空氣中,瑠巳一時間不太確定那件浴衣究竟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
「啊!鍾醫生,來的正好!」在瑠巳開口前,林凰先打斷了本來應該掀起的唇槍舌戰。
她快步跑向鍾末:「曦先生剛才跟我說你不只有一堆醫學位還有一堆實務經驗,既然如此我可以問你醫學的問題嗎?在幻世壓根沒有教科書讓我讀也沒專業課程讓我上,救救我的國考啊!」
林凰批哩啪啦一串問候說的急,聽著鍾末原本冷淡的面色多了些許煩悶,但並不特別負面,更像是對林凰那有股情勒感的要求感到無奈,「妳要是找得到我就隨妳問。」
「真的?不對,鍾醫生平常都待在懸壺峰吧、好遠!我爬完山會先累死還怎麼上課!」
「想當醫生還不練體力啊。」鍾末反嗆。
可惜林凰完全沒聽進去,直接轉頭搬救兵:「曦先生!你能再請鍾醫生來私塾兼課或行診嗎?」
「不好說呢……」瑠巳欣賞著面前兩張或急切或無奈的臉,噙著笑不置可否:「不如下次零無上懸壺峰的時候,讓他帶妳一起去吧?林凰。」
終於把林凰和更多前來慰問的私塾成員打發掉,並得以和私塾持有人單獨對話,已經是兩刻鐘後的事情了。
鍾末落座於野井戶私塾後院的涼亭茶桌邊,端著茶杯嘆道:「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都那麼精神奕奕的嗎。」
「呵呵,雖然我覺得你說的『那個年紀』範圍似乎有點大,不過,對我們來說確實是那樣吧。」
瑠巳將他自己的茶杯同樣酌滿,金棕色澤的茶水散發著深郁的焙香,是商行多年熱銷的高山烏龍。
鍾末默默啜著茶,默默向對桌伸出空著的手。瑠巳亦了然,放下茶壺後便撩起袖子,安份地將手腕放進那隻掌中。
他的視線沿著覆上自己動脈的指節、寬大的浴衣袖口、散亂的髮尾,再移動到正歛著眼瞼的楓色瞳眸上,「你沒事嗎?」
「在看診的好像是我。」鍾末答非所問。
「但是前院的花圃看起來很悽慘呀……」瑠巳想著剛回到私塾時看見的、受到妖氣影響而滿園枯萎的前院植栽,略帶調笑意味道:「雖然我知道你沒事。」
鍾末沒再回話,只是邊喝茶邊讀著肉膚下的脈象。
那隻手是他再用力一些就能擰斷的精瘦纖細,但底下竄流的妖力絕不虛弱——確實有消耗的痕跡,然而距離用盡全力還有很大的距離,對一隻千百歲的妖怪來說就只是運動一場而已。
那很好,外表看來也沒有任何受傷,仍是那貴婦一樣的優雅清閒,對於一名醫者來說那永遠都是好的。
「所以,你又惹上了什麼人物?」鍾末收回手,同時放下了空茶杯。
「施洛回來了,」這回輪到瑠巳做出不著邊際的回應,「對方找上門的時候他也在場,是他滅的口呢。」
音落,鍾末的臉黑了大半,幾乎咬牙切齒的惡評翻過茶桌:「你們三個之間的互動方式如果可以不要那麼扭曲,幻世和我的妖生都會和平很多。」
「唉呀,真冷淡。」
明明是比先前都還差勁的態度,卻彷彿這句話的內容和語氣才是他習慣的鮮活,瑠巳的笑聲一下輕巧了起來,「能認識從未改變的你真好,鍾末。」
那笑聲和月華一同搖曳,自始至終的無重;現世的晨曦落在灰燼或紅潭之上,眩目的令人遺忘妖火或妖血的熱度。
沒有什麼是真正不變的,就如同沒有什麼是不會結束的,但對桌的照妖鏡確實是數百年如一日的以找他麻煩為樂。
想到這鍾末又沒來由火大了起來,或者說來由根本就在茶桌對面。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原本的髮帶早就消解在怨炎之中,而那怨火又消逝在他手中;於是他姑且瞥了眼四周確認沒有其他的替代品,接著起身將指尖搭上了瑠巳的胸口。
颯。
布料纖維摩擦的低頻聲響,暗紅色的領結緞帶被極其流暢的扯去。
瑠巳下意識伸手拉住鬆開的領口,面紗下的青眸瞪大了些許。
他確信那不會逃過鍾末的眼睛,但鍾末什麼也沒說,只是自顧自步離涼亭,留下一道用那條紅緞帶束起長髮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