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周率的第一百位是什麼!」
「幻世用不到,下一個。」
「啊!鍾醫生肯定是不知道吧~~我贏了我贏了!」
「是九。下一個。」
「欸欸欸鍾醫生你怎麼知道!?」
「你如果不是第一次被問這種沒營養的問題就會知道。」
即使在桃木村,野井戶(ノイト)私塾也算是個奇怪的地方。
這裡不僅有著一群沉迷學習的妖怪、與其和平共處的人類,更有為數不少的小孩。
雖然掛名兼課,但鍾末並不負責教他們(即使他不是不能教)。相對的,他把每堂課都入侵了一回,並將座上所有師生人妖都把了脈。
但這充其量只能算職業病和消遣的混合產物,不代表他有多想和私塾的成員互動。
然而,今天的主講師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還是純粹翅膀長硬(鍾末在一百年前的學生席中看過這小鬼),在例行會診結束後,落下一句「鍾醫生很博學多聞呢不如這堂課就來問他問題吧!」此等不負責任的發言,鍾末面前就排起了一列興致高昂的小孩。
——嚴謹的說,面前的隊列組成從未滿十歲的孩童到百來歲的大人都有,但在鍾末眼裡全屬嬰兒。
歲歲年年,私塾開了幾個世紀、來去的人妖有多少、這樣子被陌生的面孔凝視又是第幾次?
鍾末好幾個春秋沒在幻世,私塾的樣子仍和他上一次到訪時差的不多,井然有序的有一絲無趣。
但說到底野井戶私塾之所以能比其他地方都收留更多人類,本就不是因為創辦人是個大善妖或這裡的待遇特別好,而是更根本的——這裡是用著更「系統化」的方法在營運。
明確且可複製的招待模式使人類能夠從過去的軌跡窺見性命與生活的保障,進而自願投靠私塾,那比更多建立於「際遇」之上的人妖關係要易發得多。
所以一成不變也不是值得抱怨的事,不如說相比大多數的幻世居民,這裡的成員實在太有人性、或說有素養、隨便,他們把私塾創辦人的壞習慣貫徹的很徹底,愛好用言語替代刀劍掀起爭端,導致落到鍾末面前的問題和垃圾一樣五光十色。
「下一個。」
「請問,根據以CTLA-4及PD-1分子為基礎的癌症免疫治療法,其阻斷個體內這兩種分子的作用對於腫瘤細胞的主要影響是什麼?」
什麼玩意?
鍾末從圓周率子妖不甘心的背影中抬起頭,看見一張年輕女性的臉孔。這張臉他到是有印象,是今年誤入幻世後安身於私塾的人類之一。
之所會特別留了印象是因為這女孩是個正在備考的醫科生,聽說剛到幻世的時候精神狀態比魍魎還岌岌可危,亞洲讀書文化又毒害學子。
「認真的?」鍾末挑眉。
「當然,」女孩自信插腰,語氣裡有滿溢的得逞之意,「鍾醫生是妖醫,不熟悉現世的專業醫學知識吧?而且還是這麼近代的東西。」
「影響是經由抑制淋巴球活化時的負性調控作用,增加抗腫瘤T淋巴球的活性,進而殺死腫瘤細胞。」
「為什麼啊!!!」
「我拿過的醫師執照比妳拿過的畢業證書還多,下去。」
「等等、讓我再問——」
並不需要任何宣告或觸發,他只是自然而然地察覺與他自身最為相反的事物。
鍾末猛然撇頭,眉頭深鎖的望向私塾大門方向。沒等面前的女孩說完話,他便冷著語氣打斷:「到後院去。」
「啊?」
「所有人都到後院去躲好,現在立刻。」他從座席上起身,黑色菸斗自袖口滑出、落入掌裡,「現在外面不安全,不要出來湊熱鬧。」
「這……我知道了,今天的課程到此為止,大家聽鍾醫生的!快!」原本還在看戲的主講師從他的語氣中捕捉到凝重之意,很快端正了態度並接過引導學生們的職責,「鍾醫生,這是……『敵人』?野井戶私塾的?」
「只是被你們老闆玩在掌中的倒楣鬼,我去給他收屍。」
語落,妖醫的身影消失在教室的出口。
早在漁夫的記名簿失竊時、早在陸家商行的員工名冊被偷窺時,瑠巳便捕捉到了針對著人類而來的惡意,那是他現在身處私塾的最大原因。
鍾末端著點燃的菸斗走到私塾前門時,迎接他的是一名身穿長袍、身材高瘦的青年。
那青年有著一頭灰綠色亂髮、戴著一雙大圓墨鏡,臉頰上的鱗片與開口時吐出的蛇信都暗示其作為蛇妖的身分。
「既然叫得出名號,就應該知道我耐性很差,趕緊交代你的來意。」
「唉呀?真是嚴厲……事情是這樣的呢,雖然有些唐突,但在下想和私塾借幾位人類。」
「門都沒有,滾吧。」
「價格好談,嗯?」
「我說門都沒有,滾。」
「唉……」毫無談判餘地的對話讓蛇妖感到困擾,他盤起手,用過長的袖子遮掩住有著尖銳獠牙的嘴,「真是難以理解。」
只聞穿過衣袖的語調陡然轉低:「你的實力凌駕大半妖怪之上,輕易能夠有更好的待遇與財名。為何委身於這間小小的私塾,浪費精力於那些人類身上?」
——呼。
煙雲自鍾末的口中湧出,他似乎是稍微放慢了吐氣的節奏,讓這口氣聽起來像是嘆氣。
「……對你這種只想到自己的傢伙當然難以理解。」他的語氣和眼神同樣嘲諷,「廢話說完了?」
蛇妖歪頭,移開的袖子下露出咧開的嘴:「啊,說完了呢。」
眨眼一瞬,只是為了引開注意力的對話結束的剎那,一道黑影倏地自視野之外襲來。
鍾末立刻將菸斗移至自己的側臉格檔,然而出乎意料的速度與衝擊力道將菸斗震飛出他的指間。
鍾末蹙眉,但並沒有去撿菸斗,而是立刻自原地躍開——下一秒,他原本站立之處炸開一團參天黑炎怨氣,一頭龐大的怪物自其中現出身影。
那頭怪物並沒有可輕易辨認身分的外型,更像是一坨被數種怨靈咒物揉雜而成的產物。
其軀幹如同無數黑蟲蠕動其上,支撐軀體的雙腳細長,十數雙手則從軀幹的各個部位不規則的長出。
鍾末在完全籠罩住自己的陰影中仰頭,看見那怪物沒有眼睛卻彷彿俯視著他。然後,怪物的軀幹上冒出了一道半月型的裂縫,漆黑無光,彷彿能吞噬所有光與生命,又彷彿在嗤笑他已手無寸鐵——
啃食血肉、吸取骨髓,又或者根本連那種過程都沒有的直接消化掉了呢?
蛇妖欣賞著面前悚然的景象,評到:「呀,真是順利到讓人意外呢。」
在接下侵襲野井戶私塾、爭搶其所屬人類的委託時,蛇妖便開始籌備最有效率的執行計劃。
兵分兩路將身為私塾負責人的陸曦堵在商行只是最基礎的一步,黑甲那傢伙的腦袋還是太簡單。
以陸曦的腦袋與人脈來看,私塾這邊會有其他兵力協防是輕易能想像的事,而他和鍾末的交情更是連驛鴉都懶得八卦。
同樣出於雪山,蛇妖對懸壺峰主的凶名很熟悉,甚至認識的更清楚——以煞成靈的妖怪固然凶惡,身為醫者卻也不是愛動干戈的性子。
所以計劃非常單純,用主動開啟的對話避免即刻開戰,用模稜兩可的說詞引導注意力,最後讓其他妖怪趁其不備偷襲……噢,那也不是普通的妖怪,而是被委託主豢養的一頭凶獸,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大概就是異形?
蛇妖並不打算深究委託主的私人興趣,只悠閒的走去將落在地上的黑色菸斗撿起。
人盡皆知懸壺峰主不離手的菸斗同時也是他的武器,但大概很少人知道這柄菸斗內封藏了他大半妖力,將其從他手中拔除就等於剝奪了他很大一部分的力量。
蛇妖仍不明白鍾末或陸曦何必要擔這種責,強者與常人同樣群聚而存便會落得滿身破綻。
該說他們太貪得無厭嗎?那背棄本性的作為在他眼裡顯得可笑又可悲。
思及此,蛇妖不禁莞爾。
他帶著些許嘲諷將菸嘴放入口中品嘗得逞的滋味,並在心中替鍾末默哀:就算是他自己,正面承受那頭喪失理智的怪物攻擊也會去掉半條命的——
「嘔、呃、咳嘔嘔嘔……」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跪倒在地,菸斗亦脫手而出。
自那菸斗中流入他體內的菸氣彷彿在他肺裡放煙火,食管像鹽酸流過一樣刺痛發麻。
無法克制的嘔血混著唾液落到撐在地上的手邊,後腦一抽一抽的,腦壓大的他耳畔一片轟鳴。
蛇妖纂著胸口的布料劇烈喘氣,自身便懷有劇毒的他很快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那菸斗中燃燒的菸草,是幾乎所有妖怪都敬而遠之的妖毒!
「不可能……這代表那傢伙……」
「嚓!」
一塊不成形的黑色軟肉突然噴濺到他面前。
蛇妖忍著不適抬頭,映入眼簾的景色使他不禁瞪大雙眼。只見本應該將鍾末吞噬而下的龐然怪物已經被徹底肢解、撕裂,無數泥濘般的碎肉如凋謝的花瓣散落在四周。
披頭散髮的煞妖就站在滿地斷肢與屍塊的中央,藍月的光灑在那道沾滿汙血的身影上彷彿鬼神佇立。
黑炎狀的怨氣燒毀了他半件外衣,裸露出來的手臂上是紫黑色的灼傷,然而,那怵目驚心的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蛇妖突然明白,那煞妖竟身懷著足以無時無刻抗衡妖毒侵蝕的妖力,更在力量遭到削弱的狀態下赤手空拳解決了噬敵無數的凶獸——
「你才是怪物……!」蛇妖怒極反笑,猛地起身後跳,並化出自身原型以抗衡在他體內肆虐的妖毒。
鍾末沒阻止他,兀自踩過黏稠的碎屍,走去拾起仍未熄滅的菸斗。
抬頭,另一道龐大的身影再次橫貫於他與天空之間,仰視八頭大蛇的楓色視線一片刺冷。
那是秋末的蕭瑟、宣告終焉降臨的死絕、萬物邁向腐敗與枯萎的劫滅。
翻手,菸斗化長刀;空中枯啞的嘶吼震耳欲聾,黏稠的毒液沿著蛇妖尖銳的獠牙滑下。
「去死!」
蛇妖抬起粗重的蛇尾打向鍾末,聳人的悶響和劇烈的煙塵迸發在鍾末原本站立的地方。
期待中的血肉糢糊感並沒有反饋回來,但也不算意外,蛇妖立刻轉動起銳利的豎瞳,八道視野窮盡每一個角落尋找鍾末的蹤影。
霎時,其中一道視野被攔腰砍半似的,驟然上下分離、陷入黑暗——然後是劇痛、血流、嗡鳴、又是嗡鳴嘎啊啊啊啊啊!
「第一顆。」
蛇妖的頭顱應聲滑落,現出鍾末凌空持刀的身姿。漆黑的鋒刃上沒有血跡,蛇頸處的切面平整的令人驚懼。
混雜著怒號與哀鳴的尖吼隨即響徹天際,剩餘七顆蛇首曲折、纏繞,用最刁鑽凌厲的勢頭襲向鍾末。
煞妖面無表情,一個態勢的變換便用踢擊踹斷了迎面而來的利牙;反手揮刃,斬波中蘊含的妖氣則分解去蛇妖另一張嘴吐出的毒液。
順著反作用力落到蛇背上後,鍾末立刻沿著蛇身奔馳起來。在蛇首間攀越的身手俐落的驚人,眨眼又閃現於下一顆蛇頭下方的刀尖再次削破鱗片、割裂喉嚨。
「第二顆。」
沒有起伏的語調彷彿宣告了這場對峙的結局,而後便是一場單方面的虐殺盛宴。
長刀無數次的與獠牙、硬鱗或挾帶劇烈毒性的妖術交鋒,即使蛇妖並非毫無還手之力、鍾末的衣裳亦被蹂躪的更加破爛,但留在他體膚上的傷痕總在下一秒就「結束」了傷害性。
空中噴濺出一束又一束的血泉,私塾前院被澆灌成一片地獄紅潭。
黑靴落地,發出濃烈腥臭的血漥將其浸濕。鍾末看了眼自己被蛇血完全染紅的衣衫,嫌惡的甩了甩手,振去黑刀上附著的血漬。
放眼望去,私塾前院的狀況實在很難不說是慘烈;身首分離的蛇屍癱軟在大門前,四周還落著一堆蛇首與正體不明的怪物碎肉。
若非他早在出來迎敵時就在周圍架起了結界,可能已經有一堆來關心狀況的桃木村民被嚇暈了。
鍾末走去確認蛇妖的屍體沒有殘留任何生命跡象,第八顆頭躺在他的腳邊,蛇信還落在嘴外 ,混濁的蛇眼是死不瞑目的懼與恨。
「嘖。」
一旦翻臉他向來就不知留情,沒留口氣等瑠巳回來審問這隻蛇妖似乎是失策了,但讓私塾的成員暴露在危險中也不符合他的作風。
鍾末沒有花太多時間沉思,已經平息下來的騷動很快就會讓那些皮癢的私塾成員生出看戲的膽子,於是他將刀尖用力捅進面前那顆蛇首。
冰冷刺骨的妖氣頓時以長刀為中心擴散開來,漫天的枯紅葉片旋繞飛出,落到散在各處的屍塊上。
那些葉片一接觸到血肉便開始腐爛,屍塊也隨之分解。
沒過多久,整個私塾前院中曾是生命的東西便連渣滓都不剩的消逝而去,只留下爭鬥過的痕跡和些許血漬。
一切重歸寧靜,但鍾末沒有立刻鬆開眉頭,而是悶著音嘆息。他翻手將長刀化回菸斗,飲下仍未熄去的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