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肯定習慣從哪刻開始養起，當史考特留意到自己未免過度頻繁地去往某間餐廳時，他已經再度於侍者帶領下落座。

　　偶爾會有人領他至地下的樓層，那兒有諸多他無法完全理解的異象與異族、亦有他怎麼也猜不出食材原樣的特製料理，每每走出大門時已經滿腹溫暖、頭暈目眩；更多時候他只是在一樓、在服務生似乎和自己共享祕密的目光下靜靜地用餐。

　　一旁有客人正與同伴竊竊私語，似乎提及「私廚」、「個人服務」、「難忘的肉質」⋯⋯等等字句，叮咚地落在琴音之間，彷彿涼水之前率先端上的開胃菜餚。他忍不住側耳嘗試捕捉更多，不知今日體驗將會如何。

　　樂隊在座位瞧不見的位置奏響史特拉汶斯基、桌面沒有慣常見到的菜單，他交扣著雙手擺在腿上，靜靜等候。

　　德拉科看見了客人，立刻收起了百無聊賴曬在廚房火爐旁取暖的龍尾，從內場走了出去。
　　他腳步徐徐，一身白衣不似廚師制服，也不似侍者制服，但他一手捧著水瓶，一手捧著杯子，彷彿就奠定了自己是餐廳服務人員的身份。

　　「先生今日想吃些什麼呢？」他開始斟水，透明的玻璃杯裡立刻被微微散發藍綠光澤的清澈液體充滿，不似一般的飲用水，倒像湖泊的水色——或是摻了某些特殊調味的氣泡水。

　　「為了期許今年有個白色聖誕節，今日的主廚特餐是：龍骨雪濃湯搭配海藻礁岩泡芙，濃湯的主要材料為一種被戲稱為『龍』的海魚，肉質細膩，腥味淡，平均需要一公斤的骨骼才能熬煮出一碗濃湯，調味僅用鹽和珠蔥，勾出素材本身濃郁的清甜。」

　　「當然，口感細緻的珠蔥也極為適合單獨撈出食用。」

　　「海藻礁岩泡芙則是鹹點，將細篩兩次的麵粉與羊奶油製成的酥脆空心外殼，填入以鮮蚵和鮮奶油充分混合攪碎，經液態氮冷卻製成的慕斯，搭配略酸的柚子醬氣泡增加口感與去腥，咀嚼時會帶來相當有趣的體驗。」

　　「除了直接食用外，也可將泡芙浸泡在濃湯裡，改變湯的味道，並體驗麵皮吸飽湯汁後濕軟熱暖的口感差距，是頗具實驗性的作品。」

　　他眨眨眼，注視著客人，然後笑說：「當然您也能提出其他單點需求，若是內場有食材，主廚會為您製作的。」

　　「我個人推薦海鮮或水生蔬菜，那是主廚最擅長運用的素材。」

　　他微微往後退一步，等候客人回答的動作，令燈光直直打在他的臉上，金色的豎瞳和灰藍色的皮膚，以及皮膚上妝點的白色鱗片，都不像應該在這座餐廳的這個樓層出現的樣貌。

　　看清眼前穿著與多數工作人員格格不入的人影，史考特驚喜地睜大雙眸——他曾經與這抹身影擦肩，頭一次來到此處便擁有依稀印象，此刻能夠再見到對方再巧不過了。

　　他不大確定這人今日是否也穿了那件衣襬修長的服飾、隨興探看與餐點無關的事情也不大禮貌，暫且壓下不思，抉擇專注於今下。

　　以雙手捧過杯子，他在泉水似的徐徐字句間低頭啜飲，清澈的水液於舌面留下猶如嬉戲的麻癢、越過喉頭又贈以齒頰回甘的甜美，他默默握緊杯身，朝著聽來同等驚豔的介紹傾過身。

　　被戲稱為龍的海魚——他依稀記得聽過其他國家的料理會為菜餚冠上「龍」的稱呼，但單一的魚類還真沒有什麼印象。摸著下巴思忖半晌，他點頭、手上比劃了個「一」，決定品嘗這道自食材至工序、連口才都令自己感到好奇與飢餓的特餐，感覺料理知識也像是龍骨那樣精細地煉製、蜷縮在侍者舌尖。

　　至於單點⋯⋯考慮了一下今日要不要吃吃甜品，不過想到享用的頻率之高，就還是算了吧——不容易胖的人還是會為自己的衣櫥感到擔憂。

　　抬頭對上桌邊人的目光時，他後知後覺地一愣。

　　然後又做了個算命師摩挲水晶球的動作，不知道是在表達對於對方是否打扮了的疑問、抑或是在表達對於對方沒有打扮便來此的困惑。

　　⋯⋯那些在比較特殊的樓層為特殊的客人們服務的員工，原來也有可能被調到人類這邊的樓層嗎？

　　「來一份特餐是嗎，好的。」德拉科笑容滿面地提筆記在衣袖上，他的袖子看起來很是乾淨，唯獨角落有一兩條小小的劃痕，如果那是在紀錄餐點數量，顯然他今日生意不太好。

　　隨後他盯著客人那畫圓的動作看，金眸認真地注視了許久，便扯開笑容，牽動嘴旁鱗片的道：「很抱歉，今日沒有炸湯圓、圓麵包和其他圓形的甜點了，唯獨太陽蛋我能為您準備，我們使用的是新鮮鴨蛋，保證又大又圓。」

　　「又如果您是要表達替您擦乾淨盤子的意思，是的，我會用熱水燙過碗盤，再擦拭乾淨，並用加熱燈保持溫度，令您的餐點在寒冬中依然保持溫熱、滾燙、酥脆。」

　　「請問還有其他需要嗎？」

　　顯然人類那種獨特的不說話藝術，這隻白龍完全不瞭解也不明白，只是用一雙澄清的眼睛愚蠢地注視著客人，八成還覺得自己貼心極了。

　　袖口的筆尖輕磨著史考特的眼，但他此刻無暇抬手去揉、或問；開口或不開口，這是個只有他需要煩惱的問題。他看起來⋯⋯對餐廳的衛生不放心嗎？或者在聽見豐盛餐點後仍不滿足的樣子？

　　顯然沒有為自己不良的溝通模式反省的意思，他攤開手掌向周遭專注於談話、用餐、讓手機鏡頭用餐的人類比劃示意，指頭又撫過自己嘴角、眼周，指向桌邊的那道皎潔、最後還捏著拇指比了個「可以嗎」的手勢。

　　只是在對上那雙透澈得果然不像是一般人類的眸，男人眨眨自己世俗平凡的眼，猶豫起是否應該擺手作罷。

　　他朝人微笑、搖搖頭。

　　偶然看見這一幕的客人露出了見到怪事的表情：怎麼會有人來這裡不是為了吃飯、是為了和服務生玩比手劃腳啊？

　　饒是再粗線條的惡魔，也該看得出一般人類的外貌與自己的區別。德拉科低笑了聲，指了指自己眼角和臉，說：「先生很喜歡我的隱形眼鏡和特效化妝嗎？」

　　「我每日都很辛勤裝扮。」他眨了眨眼。「能讓您感到有趣，真是太好了。」

　　顯然這頭龍正在不顧賓客的意願，強硬地將對方的沉默刷上自己的色彩，偏偏本人還不自覺。潔白的尾巴從褲管探出來搖晃，然後被他自個兒的腳稍稍踢了回去，某種程度上，這可能也是一種肢體不協調。

　　「如果您沒有其他要求，我便回去出餐了。」

　　隱形眼鏡和特效化妝——啊，是這麼一回事嗎？他怎麼覺得一眨眼，周遭眾人運用的化妝技法就比自己熟知的精細、逼真不少？

　　並無太多鑽研的心思，許久未再策劃舞台的演員也不願進行把點餐對話變作個人表演的奪目奇行，向這位細膩而幽默的侍者笑著點頭。

　　史考特的手總算飄回了那杯讓自己喉口也沁涼舒適的水，再度抿上玻璃時留意到對方桌旁暗中的舉止，前一回被視作衣襬設計的東西總算被看清⋯⋯。

　　啊，他目送那人前去忙碌，再度思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他比自己想得更早一些目睹了餐廳裡奇異的種族。

　　難道電影裡的演員其實也沒有用特效妝？

　　十五分鐘足夠為溫度恰好的餐點仔細妝點擺盤，並在湯品熱氣騰騰，泡芙中的慕斯也依然冷涼，外皮酥脆而帶著微溫時到達客人的餐桌上。

　　「讓您久等了。」德拉科單手放下那一盤——沉重的溪石？

　　但那確實是一顆形狀不太規則的類圓形石頭，並非盤子。被溪水沖刷得圓潤晶瑩的表面上帶著幾個稜角，頂上也有個不太齊整，彷彿湖泊似的凹痕，裡頭正盛滿了冒著熱氣的雪白湯品。

　　宛如玉石般的幾節像指骨、也似脊椎骨般的骨骼以具有美感的方式錯落地擺在「岸上」，岸邊也被海草和蔬菜偽裝成的「植被」披覆。

　　雪白的魚片在純白湯水的中央圈成一朵好看的花，並以銀箔稍作點綴，珠蔥則被打成類似中國結的樣子，壓在魚片之下，充作基座和枝葉。

　　「這是龍骨雪濃湯。」德拉科介紹道：「稍後請以銀勺食用。」

　　接著，他放下了另外一盤以竹編盤承放著的幾個「石頭」。
　　不規則的綠粉滿佈崎嶇如礁岩的表面，但細看還是能察覺那是一個個精巧的小泡芙。

　　「海藻礁岩泡芙，建議一口咬下。」

　　「對了。」德拉科眨了眨眼，突然問：「您喜歡堆雪人麼？」

　　他在報章雜誌上見過藝術品般的餐點——寬敞的盤子裡盛裝細膩烹煮的食材，綴上羅勒、或魚子、或金粉，偶爾還有廚師促狹地以醬汁在瓷盤邊緣簽名，而後說這是限量料理，只在評論家上門時分量足夠。如今落在他胸前桌面的食物和那些昂貴得受歡迎的料理不同。

　　曾經的訓練使他幻想得總是比多數人快上一分，他垂眸見到靜湖、見到人煙終末的河尾，闃寂的堤岸有風驚動游魚，喚不醒沉眠白骨，猶若蒼穹的底、雲曇的鏡，被草葉輕托，屏息以待的冬息春長。

　　孩童喜愛撿樹枝和石頭，假作利劍與財寶，驚不著湖面的那端嬉笑著偽裝一條被挑戰的龍，展臂充當膜翅、喊叫取代怒鳴，夕陽染暖時匆匆拋下所有冒險而去，留下一掊特意挑了又揀的石子。

　　侍者為他端來半圓世界。

　　然後史考特聽見問句。

　　如雪的人問起雪人，像是一隻蜂聊起花粉，他不由覺得有趣，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點頭示意喜歡。

「那麼，不妨將兩顆石子放在湖邊，垂直堆疊在一起。」德拉科指著泡芙們，向沉默的顧客說：「我希望您喜歡驚喜。」

　　他眨了眨眼，姿態誇大又小心地疊起石礫般的泡芙，彷彿閃神便要致使珍貴事物墜入深淵，平白多了點喜劇感。

　　龍不懂得默劇，不過精練的演繹總是反璞歸真，戲劇也是某些人生命的一段縮影。

　　而最初令德拉科提起對人類興趣的，便是稚童一樣清澈的好奇和趣味——正如同顧客此刻的表現。

　　他的唇邊笑意漸濃，從一旁的推車取出乾酪和手轉的刨絲器，於石盤的正上方輕輕轉動。

　　薄雪降在純白的湖上，受熱度融化，一旁的綠色造景和礁石也覆上一層雪白。再接著，細碎的閃亮白色結晶，也跟著覆了上來，將雪景妝點得更加明亮。

　　那是純白的海鹽。
　　雖然均是相同的色澤，卻因為質地不同，而產生了錯落有致，具層次感的視覺效果。

　　「您看。」龍溫和地笑著，說：「我們提前堆起了雪人。」

　　「有些人類喜歡讓鏡頭先吃，您呢？」

　　隨著乾酪受熱融化，濃香緩慢的上升、滲入湯品氤氳的香氣，溫柔地撩動鼻翼。暖冬——史考特想，微微闔眸嗅了嗅，感覺置身於一片漩渦似的乳色之中。

　　泡芙石礫上的粉雪輕盈，他順著侍者的話語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感覺這是今年冬季的好開始。

　　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才發現自己此次仍舊沒有帶手機出門，便搖搖頭、舉起叉子，示意要往小雪人的頭頂上戳。

　　在這樣令人神往的風景裡，饕客便是將大地分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