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和野獸一樣，總是任性妄為。因此野獸自然也能夠成為藝術家，德拉科是如此自詡的，並體現在工作態度中。

他的崗位上不需要副廚和服務生，學徒或見習生，試菜員？那自然便是他自己。他不只是行政主廚，還是每個環節的實際執行者，就連端菜上桌和桌邊服務等雜事，都由他親自負責。所以他一次只接待一位貴客，一次只販售一套菜單。噢，對了，他甚至不收龍肉料理的錢——因為最好的肉無法以價值來估計，以口舌品嚐便是最佳的犒賞——所以支持他繼續這賠本生意的資金多半來自於水產和蔬菜，以及水的販售。

有如此奇異堅持的他從不強迫自己做菜，偶爾沒有靈感又必須上工的時候，便會到其他廚房支援。

「德拉科，削一盆馬鈴薯。」
「好的。」
「德拉科先生，您能幫我站魚台嗎？我昨夜喝太多嬰兒心臟酒了，現在感覺胃裡有胎動……」
「好的，當然沒問題，快去吧，這裡我負責。」
「啵啵啵、啵啵、啵啵。」
「需要一份西芹和龍角調製而成的醬料嗎，馬上來。」

乾淨的袖口，整齊的帽子，束起的馬尾，快速的腳步。在其他人的廚房，龍的規則是不適用的。廚房宛如一個巨大運轉著的機器，由許多零件切合而成，掉了一根螺絲都會出問題。德拉科努力把自己當成一根螺絲，或是影響出海渠道中的一顆巨石，總歸都是動一下就會阻礙事情發展，又不可不在那兒的東西。

廚房的聲音比水域中嘈雜，尤其是多人共處的廚房，巨大的機器總是發出細碎的切菜聲、扭斷骨骼的聲音，淒厲的食材喊叫和水沸聲、肉類入鍋發生梅納反應時滋滋的煎鍋聲、鍋具在灶台上硌絆，還有人類或魔物交談、溝通，鞋子在地上踩踏，鍋鏟和鍋子接觸，水沖入空的容器中，水流出某個容器中，冰塊落入玻璃，某人辱罵另一人，服務生的指尖彈打出餐台催促，以及主廚的命令……那些聲音在漫無目的中共享著某種秩序。

德拉科聽見均勻的呼吸聲。

均勻，綿長，平穩，但是勻稱過度了，有點兒假，更像是把狂熱的火焰完全壓在巨石之下，悶燒著，忍耐著，某種宛如酷刑一樣，人工製造出的平靜表象。

他抱著一盆削好的馬鈴薯回頭，望見副廚莫沃森的魁梧身影。

20公分左右的人型高度差使他必須微微仰頭，才能望見對方副廚帽兩旁牛角尖的頂，德拉科稍微踮了下腳，龍尾差點從褲管跑出來，為免絆倒他人，他連忙放下腳跟，將馬鈴薯交給等待已久的羚羊先生，再將調製好的醬料遞給彈塗魚小姐。

野牛、羚羊、彈塗魚、斑馬、本該不存在於這裡的龍、直奔廁所的花豹、還有不知物種的總廚。

原來廚房還是個大草原。

「滋……滋……」

德拉科以金眸注視著煎台上的比目魚，每當魚皮變得金黃焦脆，肉質恰好軟嫩後，便翻面，配合其餘佐料的時間盛起，交給試菜員和其他主廚組裝。

美麗的盤飾於最後畫上，肉質上等但不如他龍肉淡雅的比目魚被放入鼓動著的透明仙子肺泡中，這顆肺泡被充入了30倍左右的瘴氣撐得巨大，泛著淺紫色的光澤，極為適合惡魔生食，將塞壬的魚子醬輕輕用木匙放在頂端，便是奢華的展現。
德拉科通常不批評其他主廚的料理，但他真心認為沒事就往料理上亂灑魚子醬的感覺有些俗氣，雖然煎魚的手沒停下，也一直在替別人打下手，視線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往副廚那裡飄。

一個機器不能有兩顆心臟，一套菜單裡，也不能有另一套菜單裡的主菜，雖而它以相似的形式混在裡面，卻又格格不入……

刀落的聲音清脆，他聽到緩慢得過了頭的，故作平靜的異音，他見到吊墜在野牛飽滿的胸膛前晃動，結實的手臂上有血咒在飛舞，規律的切割聲如同一首安眠曲，在麻痺他人的神經。

精湛的刀工，奇異的香氣，致命的誘惑，從切割肺片到完成配菜的動作，幾乎都不假手他人。

那些刀子保養得閃閃發亮，就如野牛惡魔的勾型指甲的爪尖一樣鋒利，德拉科偷偷看著，一面將比目魚再次翻面。

莫沃森在此時回頭注視著身後的龍，十字瞳孔和豎瞳撞在一起，夕陽般的漸層色和金色相對，是野牛先下意識地、社會化地瞇起了眼，露出一分笑意。

「德拉科主廚。」他端起那盤肺片，按了出菜鈴。「您有要事找我嗎？為何一直望著我呢？」

「我在這裡不是主廚。」德拉科同樣下意識解釋道：「莫沃森副廚……我在看您的刀工，肺片的斷面非常俐落又美麗，我想於今日工作結束後向您討教，不知您有無意願？」

莫沃森輕輕地「哦」了一聲，彷彿恰到好處地輕應，再次回頭時，又端了一副和善的笑臉。「用刀前理應磨利刀鋒，力度和種類也應根據肉品的軟硬及韌性調整。德拉科主廚，我見您只使用一把菜刀，雖而中式菜刀能因握刀姿勢和力道的不同來適應各類食材，卻始終不像專業刀具一樣能細緻地處理細節。」

「那……莫沃森副廚有推薦的刀具麼？」

莫沃森依然笑著，只是笑意不達眼底，微微亮起其中一把削肉刀，說道：「您可以選擇這個品牌，這是由——」

可當那夕色的眼第三次望向工作檯上，還未分切的一副人肺時，白龍明白了野牛惡魔的意思，忙道：「稍等，我無意打攪您的工作，您還是先處理手邊的料理吧，如若使煙燻的氣味飄散了，無法於最好的溫度出餐，我會由衷感到愧疚的……」

野牛似乎不置可否，但臉上依然帶笑，人性化的，白龍卻好似能夠讀懂對方的情緒，這是很弔詭的一件事——他經常搞不懂其他惡魔或人類的思考，因為他的世界裡就僅有吃與被吃，還有如何更順利地被吃，以及如何完美地被吃——以不正確的生物學分類來看，他是單細胞生物，由簡單的目的和進食功能支配，理應對他人的情緒感知極其遲鈍，理應感受不到細微的情緒轉變才是，可他卻頭一次看出同類笑意裡潛藏的一絲厭煩和不耐。

為什麼呢？

德拉科好奇的目光若即若離地跟在莫沃森安全感十足的廣闊後背周邊，觀看他舉起切片刀時流暢地牽動上臂，輕輕劃下，肺片便均勻被切分開來，完美如常的模樣，像是一種表演。
比目魚片依然遵循肌肉記憶按時送出，色澤和熟度依然完美，但卻還是由不專心的廚師送上的料理，多少有些敷衍了。

對野牛來說，那雙金眸如芒刺在背，雖不構成危險，卻相當微妙。
對龍來說，他還是搞不懂自己究竟察覺到了什麼，才會如此關注副廚，他不曉得他能否信賴這不知準確度如何的直覺。

在忙碌中，身軀窄瘦的龍躲避著廚房的其他零件，不由自主地往前靠。
野牛副廚此刻已然專注在他的料理上——並且又為這道肺片尋找到了更加合適的配菜，先煮後煎炸的手法相當特殊也耗時，但那夕色裡的十字卻堅定不移地從未移動過，直至又一盤藝術的完成。

是的，料理是一門藝術。

在這個瞬間，龍的腦內炸開了花，他忽然明白為何他的目光總是注視著野牛副廚和那光看便知道嚐起來酥麻的有毒料理。

如同他追尋著恰到好處的龍肉滋味，莫沃森那標準到了極致，十分在意細節的每個處理動作……定也是在追尋這「恰到好處的有毒」。

於客人散場後的廚房裡，德拉科終於真正站到了莫沃森的身後，噙著笑，毫無懼意或其他情緒地望著對方，說：「莫沃森副廚，我喜歡您的料理。」

「不……莫沃森先生，請容許我這樣喚您。」

「畢竟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名主廚，只是因為我使用的肉品較特殊，是來自我己身的水龍肉。論烹飪技術與對調味的掌控，那必然是比不上您的精細，因此『主』和『副』的稱謂並不是我們之間相處的重點，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

那灰藍色的臉微微抬起，白髮往後散落，湖水的藍綠暈染了他身上的暗影，白玉一樣的龍尾從衣料下探出，德拉科的神情被少許狂熱和愉快佔據，那是稱得上為慈愛的一種表現，也或許表達了少許惺惺相惜的情結。「假若您方便的話，除了刀工以外，我也想向您請教『毒素』的使用……」

莫沃森注視著眼前莫名挨近，口吐請託的白龍，聽著那些無厘頭的想法和過分真實的恭維，他的唇角先是一顫，又微微往上揚，定格在禮貌的弧度。

「我僅僅是尊重料理的靈魂。」他矜持道：「您謬讚了，德拉科先生。」

德拉科鬼使神差地覺得那並不全是莫沃森的真心話，然而料理的確有靈魂，並且會說話。
沒有什麼是吃一口美食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吃兩口。
他遵循著吃與被吃的脈絡，由味蕾來體會意念，他品嚐著肺片的高雅，焦油的風味獨特而不過重，搭配燻製的口味與其他佐料，帶來豐富而穩定的味覺體驗。不是將高貴的食材堆成高塔的暴力行徑，而是一層層細膩的炮製堆疊，再加上輕微毒素提供刺激，和諧、低調，卻又充滿存在感的口感和氣味，那是一種壓倒性的安定感與美味，直將總廚安排的主菜都比了下去。

那是龍熟悉的味道，名為「野心」的滋味。

「我沒有誇飾，是真的非常好吃。」德拉科笑說：「您親手烹製的料理的確與眾不同，莫沃森先生。」

莫沃森半笑不笑地望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同事。
就這麼放任德拉科說話，這條白龍似乎能夠說上半天，他笑得有幾分釋然和無奈。
「半個小時。」他說：「半個小時以內，我會協助解答您的問題，半個小時以後就結束，明白？」

德拉科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藝術家會互相吸引，野獸也是；藝術家會互相排斥，野獸也是。

野獸們用本能共處。
廚師也是。

他們生來便拒絕平庸。

1.本次客串料理感謝莫沃森副廚的《燻霧金紋肺片》，我覺得我這篇真的是讀書心得，莫沃森真的好帥謝謝謝謝借我寫
2.噗首圖源來自CC0圖庫
3.很可愛的德拉科拉線感謝 clock12 真的太可愛了今天第一次用，超級大感謝……

4.因為寫了3473字所以長圖片一條大概會很糊，試了一下切成9張的功能好像還行
5.我覺得德拉科總是在煩同事好好笑，謝謝同事們包容……

再哀嚎一次從標題到結尾我真的好喜歡這篇 德拉科中筆下的環境和角色詮釋的細膩又深刻，德拉科以原始本能觀察到莫沃森的呼吸勻稱過度、悶燒著的那段形容真的好喜歡.....太神了....不管是帶點保留的態度和對料理的堅持，德拉科中刻畫的好好看，兩位保有獸性的廚師討論著藝術忍不住讓我好幾刷

到處幫忙的德拉科主廚真的好友善，對料理也有追求和獨特喜好，能看他們互相交流好開心，不過讓德拉科工作分心我超抱歉的請扣莫沃森的錢 （乾啊）真的很開心有機會讓德拉科品嚐到他的料理，能讓德拉科認同他的野心、讚賞他的料理真的好榮幸

再次謝謝德拉科中願意寫莫沃森在德拉科的故事中，莫沃森視角請等我 !!!!!!

wildbullchild: 莫沃森中……好好喔，好愛看你的感想……
德拉科感覺去別人的廚房支援就跟社畜一樣本來就有點無心做事，但假如他認真起來大概是會跑去跟主廚吵菜單，在別人的地盤好像還是不要這樣比較好 (他無法對不認同的菜色太認真，還是副廚比較好看，不知道莫沃森是不是也會有這種心情，可是莫沃森看起來工作很認真)

我寫得好開心，也大期待莫沃森的視角！！！好想看副廚的更多想法

看著德拉科帶著野心地在追逐好對手，連讀者也熱血起來
從德拉科視點出發，認真工作的職人莫沃森很帥氣
排版很細心，很好讀！
期待德拉科中之後的創作

kk1123_project: 謝謝貝爾中閱覽 認真工作的副廚真的好帥！
德拉科比較是小小的好奇同類，不過野心的切入點聽起來很有趣
排版的話是靠純純寫作直接輸出長條圖 覺得好好用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