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了,重生在比賽的前一刻”。
流暢而標準的日語女性嗓音從某人的手機擴音器傳出,讓松本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的語句一下子就被消音了,他探頭望向聲音來處,似乎是室友三井剛剛忘了接上藍芽耳機就按下了播放鍵導致聲音外放,發現出事了才連忙將音量調小或暫停。
「那是甚麼?動畫?」被民事訴訟法實務弄得有點暈頭轉向的松本稔捏了捏眉心順便活動了下肩膀,一邊隨口問著。
「沒甚麼啦,最近網路上流行的朗讀小說,好像是用AI語音把網路小說朗讀出來然後放到水管上,最近通勤或是閒著沒事幹就放來聽聽,有些挺有趣的,抱歉打擾到你了。」三井豎起右手手掌做了個抱歉的動作,松本擺了擺手表示無所謂。
「原來如此,我比較常聽懸案系列。」
「哇啊,你這不算休閒吧?是課業的延伸吧?」三井嘖了一聲,確實,考慮到松本身為法律系的身分,懸案探案系列確實都是課業的延伸,甚至有些經典案例也會成為教授們上課講授的內容,比方辛普森殺妻案與毒樹果理論等等。
「倒也不至於,寓教於樂,刑案懸案比較嚴肅,不過民事案例倒是不比小說差,尤其是繼承篇的案例我都覺得能寫小說。」松本笑了笑。「比方說,A與原配B生下子女C與D,兩人離婚後A與E結婚,E婚前有一個小孩F,但婚後感情不睦,A又長期關心政黨政治,立下遺囑要將所有遺產捐贈給政黨G,請問B,C,D,E,F,G個可拿走多少遺產?」
三井不回答,三井把手機聲音調大讓女性AI朗讀的聲音傳出來,松本哈哈大笑。
「答案是如果扣除特留份後A資產沒有超過兩千萬日圓的話,要扣除E、C與D的特留份,如果A有辦理對F的收養,要一併扣除F的特留份,如果沒有收養就不用。如果超過,那麼G最多只能拿兩千萬,剩下的則是依照應繼分辦理⋯⋯」松本刻意拉高嗓音想壓過手機的聲音,三井則放大音量擺出「我不聽我不聽我不想聽法條滾遠點」的架勢。
(附帶一題日本規範在政治資金控制法,個人每年對政黨捐贈不得超過兩千萬円,臺灣在政治獻金法,個人每年不得超過三十萬元,遺產屬於個人捐贈,所以受到這條規範)
雖然說三井功課其實沒有很差,而且還是三井集團的旁系,但是民法顯然在三井少爺的興趣之外,至少親屬篇這會讓他聯想到自己一些亂七八糟親戚的東西他沒興趣,於是他在松本的笑聲及小說朗讀聲中開始暖身,顯然是把朗讀小說當成他的運動背景音樂。
大概是也讀的有些累了,松本看了下時鐘,晚上八點,確實是個適合夜跑的時間,雖然也有點想要去跑一下,但是一想到明天要期末考,松本也就只是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一邊有些心不在焉的聽著三井播放的故事。
松本並不是個對創作類娛樂有太多關心的人,看的判決書比小說還多,但並不影響他欣賞這種通俗次文化,小說的內容似乎是最近流行的重生題材,女主角曾經在舞蹈比賽受傷後一蹶不振,放棄了未來,然後劇情漸次展開,才知道女主角受傷是因為閨蜜陷害,重生後復仇成功,事業有成,與男主角喜結連裡的故事。
「最近這種題材的小說很多呢,重生啊,還有穿越異世界的,不過聽久了都很像就是了。」小說本身不太長,可能也跟三井把影片速度調快有關係,暖身做完沒多久就播完了,三井隨口評論著。
「居然還聽久了......你特別喜歡這種題材嗎?」可憐的法學生松本活動完坐回椅子上,拿了另一本律師資格考試題集,遞過去給三井要他隨便翻一頁,這動作他們很熟練,翻到哪一頁松本就拿上面的題目開始練習解題,法律人的練習就是如此的刻苦而且樸實無華。
「多多少少吧,畢竟我有特別後悔的事情嘛。」三井自然的隨便翻了一頁,隨意地指著書頁上的第三題,天知道那是甚麼題目。
「嗯。」松本沒有接下去說,而是自然的收回題目集翻開筆記本開始做題,除了因為三段論法的基礎三年下來早已熟爛於心之外,也是因為他知道三井在說什麼。
關於那個墮落的,後悔的兩年,三井曾經說過一次。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他、三井、深津三個人窩在宿舍裡頭,三井少爺大方贊助的暖桌塞不下三個身高一米八的男大生,只能把腳湊進去,然後身上穿著羽絨衣分食著桌上的熱橘子以及啤酒,自然而然的三井說起他那冬天就會隱隱作痛的左膝,要求深津和松本多讓些位置給他。
他說的很自然,自然的像是在說起過去幾年的某個比賽,而且還不是像湘北打敗山王那種讓現場的人都會一堆話好說的比賽,而是只屬於三井壽一個人的,像是某一天、某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在某個家附近的球場跟年紀差不多又不認識的人組了個野團的比賽。寥寥數語的說了他在比賽上搞爛了自己的膝蓋,又不好好休息復健弄到自己頹廢兩年,最耗力的運動是在街上隨意踹翻垃圾桶。
神奈川、湘南,那個以不良少年漫畫背景聞名日本的地方,他三井壽也曾經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他的朋友們大多是飛機頭,但是他嫌梳飛機頭麻煩,就乾脆留了長髮,看起來很像搖滾明星,有時候還會有女孩子來告白,他甚至在那段時間脫了處。
可是他卻怎樣都記不清那個女孩子的樣貌,可能就算記得起來也沒用吧,混不良的女孩子煙燻裝一個比一個重,卸妝後九成九認不出來。
話題自然而然的轉到了女孩子身上,他們討論自己的性經驗,這是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們必然會有的話題。深津說自己到大一才脫處,就是三井跟松本也見過的那個同學,有著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甜甜可愛可愛的笑,交往了五個月後自然的上了床,但是對方馬上甩了他,因為覺得深津太難懂了。而松本意外的是所有人性經驗最早的,高二時與山王堪稱稀有動物的女同學交往並發生關係,因為松本來東京上大學自然的分手。
「喔我記得,是小田玲奈對吧,你們交往的消息出來時整個籃球隊都鬧起來了,河田氣的要命,天天抓著你一對一。」深津目光飄遠。
「嗚喔,你記得松本女友的名字?」三井訝異的瞪大眼睛。
「我們同年班的男生總共430個人,女生19個,每個男生都能認得所有女生的名字和長相。」松本苦笑。
和尚學校真恐怖。
總之,關於那個後悔與遺憾就這麼輕飄飄揭過,他們沒有人問太多,畢竟傷痛這種事情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展露的,只是深津和松本後來都對三井的膝蓋這件事情多了幾分關心,如果發生衝撞的話總會先上來了解狀況,也記得在冬天時為他多留一點暖桌的角落。
在松本做題的同時,三井也接上了藍芽耳機,將手機綁在臂上,拉好護膝準備出門,現在三井雙膝都戴著護膝,因為他現在也知道了,這樣才能防止代償效應弄壞另一邊膝蓋。
寢室的門開了又關,室內又恢復寂靜,松本並沒有寫完整道題,而是快速寫下關鍵字和適用法條後就看解答確認自己思維邏輯無誤,畢竟考前復習不是拿來花時間卡在同一個題目上的,不過三井這隨手一指還真的指到一個有點刁鑽的題目,題目是一對同性夫夫在美國結婚,但是在日本生活,名下財產全都在日本,日本人夫A過世,父母FG建在還有一個哥哥C,美國夫B領養養子D但沒有辦理共同收養,A留有遺囑將名下所有財產給B,要回答B,C,D,E,F,G能各據有遺產多少,除了牽扯親屬、繼承、收養、遺囑還有涉外民法跟現下當紅的同性戀婚姻合法化問題,這個出題老師九成有什麼心理陰影在。
松本花了些時間寫完後確認解答沒太大問題,想了想把解答頁拍下來傳到寢室群組,沒多久深津回了訊息,寫了「真麻煩」。
松本還沒回話,就看深津又打上一行。
「那兩個日本同性戀在美國結婚置產後的遺產怎麼算?」
「這個很多老案例,我有空幫你找。」松本苦笑著打上去,他也明白為什麼,因為深津在去年就放棄了找替身,與他真心喜歡的那個眼睛又大笑容又甜的學弟搞在一起,而這兩天正是澤北回來省親的日子,而深津的期末不用考試只要交實驗作業,也樂得陪澤北回秋田了。
人的一生會面臨很多重大決定,這個對深津和澤北來說都無比重大的決定是在深津畫了一張A2大而且字寫的密密麻麻的思維導圖後決定的,當時深津拉著松本跟他畫了一晚,從一起在日本還是在美國生活還是分開生活,該不該和家人坦承,如果被發現應該怎麼處理,是不是該找個合作對象假結婚,結婚後如果有一方出軌怎麼處理全都畫的明明白白,這張思維導圖很大程度的讓松本翻爛了民法,不過當時並沒有畫到繼承這一條,連離婚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死這件事情。
這很正常,人閑着沒事幹都不會想到「要是老公死了我能繼承多少遺產」的。
看來,等期末考後要更新這張思維導圖了,可能還要一張A2紙。
深津是個慎重的,充滿計劃的人,因為人生無法重來,就跟比賽一樣,縝密的如同比賽機器的山王是根基於無數個應對計畫的,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練習,在腦海在紙上在戰術板上才造就了不敗山王的神話,一年級就成了山王先發的深津有著這種天賦與習慣,直到這份慎重被湘北砸個粉碎,社辦上的比賽流程圖在山王VS湘北這邊劃上終點。
在那之後深津其實消沉了三天,他用工程紙畫了一張又一張流程圖,與他同寢的一二年級學弟怕到進出房門都不敢發出聲音,最後這些圖在社辦出現,深津頂著黑眼圈和死人一樣的臉糾正了所有人在這場比賽上的失誤,他把最大的問題攬在自己身上,甚至連松本丟的那個關鍵3+1都被他輕輕帶過。
他們沒有人去反駁或安慰深津,只有在被點到名時起立答是,期間澤北不斷吸着鼻子,最後收穫了這所有的工程紙作為飛向美國的禮物。
「過去的就過去了,比賽也沒辦法重來,反省完就往前走,以後你還會輸更多PYON。」
比賽沒辦法重來,人生也是,人一輩子會做很多像是早上荷包蛋加醬油還是番茄醬這種無足輕重的決定,也會做出到底要不要出國留學的決定,也得做出是否要像重要的人告白的決定,很多關鍵事項會讓一個人的人生大轉彎,有些一看即知,有些卻看起來不痛不癢。
有些來得及及時止損,有些卻難以平復,有些只影響自己,有些會影響很多人。
比如,去年深津和澤北確定交往的那張思維導圖和他們最終開始交往的結果,影響了松本。
去年聖誕節時他為三井準備了兩個禮物,一個不該是送給室友的禮物,以及一個是適合送給室友的禮物,前者是用水鑽鑲嵌了兩個"M"字的領帶夾,後者是一件專櫃的領帶。
好吧,其實領帶也不怎麼適合送給室友,只是比兩個人的姓縮寫好一點,最後他送出去的是領帶,水鑽領帶夾還躺在他抽屜裡。
松本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努力收斂精神順著題繼續做下去,民事訴訟實務遠比刑事訴訟難,這對一般人而言可能很難想像,畢竟說到法律,很多人本能的就是想到犯法啊、傷害啊、殺人之類的,卻很難理解自己一天光是走到巷口的商店買一杯咖啡就牽扯了三種民事行為,如果用的是商店儲值卡還多兩種,婚姻這種在小時候看起來只是「兩個人的事情」的行為更不單純,人們用法律文字把本能與習慣構成的行為編織出邏輯與道理,在曠野上修築出道路,但在便於行走的同時,也限制了人們的方向。
當然,會有很多人試圖走出新的道路,編織出新的規範,有些路要經過好幾代的人才能走通,有些人為了某些道路是否該開拓而爭得面紅耳赤,也許往全世界、往無限延伸的人類歷史來看,沒有甚麼不能重來,沒有甚麼不能嘗試,但是每一個人能做的都有限,每一個人能夠試錯的資本也不同,有些事情更是一旦做了就不可能重來。
松本嘆了口氣,都是三井害的,讓他一直想著甚麼重來重來之類的問題。
「要是能重來的話......就不會顧忌這麼多了吧......」松本有些無奈地仰躺在椅子上,打開抽屜摸出從去年到現在都還躺在裡面的絨布盒,在腦袋裡頭回憶了下當初跟深津畫了老半天的思維導圖,最終還是把絨布盒塞了回去。
那張思維導圖畫了滿滿一張A2紙,但是從出發格上的兩條分支,有一條立刻走到盡頭。
那是「告白失敗」的分支。
而打破了松本這樣有點悲觀想法的,是手機鈴聲,三井打來的。
明明正在夜跑卻突然打電話來,難道是受傷了?
松本有些緊張的接起電話,卻聽到電話彼端傳來歡快的聲音。
『喂,松本,你快點來學校的湖邊!有一株櫻花提前開了!快點過來看啊!』
看來,有一株不用擔心後悔不後悔的櫻花出現了。
即使明知對方看不到,松本仍自然而然地彎起了嘴角說道:
「好,馬上來。」
那是無數個在他們大學中出現過很多次的一幕,三井想到甚麼就打電話給松本,然後松本就會自然而然地順著三井過去,就像好幾個小小的、無關痛癢的決定一樣,三井異想天開卻普普通通的電話,松本也普普通通的拿起三井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想著三井停下來賞花可能會著涼,然後到學校的湖邊,普普通通的為運動完後在不知為何開早了的櫻花樹下做伸展的三井披上了外套。
然後,三井如同那開早了也不用擔心後不後悔的櫻花一樣,笑著對他告白。
他說,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思維導圖談戀愛的。
他又說,我三井壽怎麼能在依照你的藍圖去走?
他還說......你是不是該親我了,笨木頭。
沒了
齁!三井很棒!主動才有男朋友,按照松本的木頭,再來三次他也不會告白啦XDD
喔三井突然告白的原因是:松本突然貼個同性戀遺產問題,還在曖昧階段的三井就想,松本是在暗示我甚麼嗎?於是就告白了(就是這麼個即知即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