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自他們孩提時後開始,又或許再晚些。該稱上少年時嗎?當生命悠久到一個地步,對於年齡段的判斷就會變得模糊,但總之是十令臉上還沒有傷的時候。
那時他們還不是雪山之亂中叱吒一方的照妖對鏡,而是桃木村意氣風發的一對雙子星。
十令好學新知、八面玲瓏,瑠巳能言善道、廣結善緣;在那個講求血性的年代,他們用圓融的性格與精巧的禮儀洗鍊出一身不染淤泥的格調。
而施洛對於初見他們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兩雙如出一轍,如同倒映了藍月之湖、含著微光的笑意卻又至清無魚的青色瞳眸。
「很高興認識您,施洛先生。」
「我們是十令(トレイ)和瑠巳(ルシー),請多指教。」
他們實在像的驚人,並樂於玩著混淆彼此的遊戲。
但施洛始終不明白人們如何分不出十令與瑠巳。
「歡迎光臨。還是我應該說好久不見呢?施洛(セラク)。」
「瑠巳。」
施洛才在櫃檯放下他的貨物(是些現世的珍稀玩意,像槍械之類的),還沒等接待的員工清點,陸家商行的主人就迎了上來。
商行之主一襲水色和服,淡金色的髮尾晃動著他熟悉的弧度,只不過映在施洛瞳底的是另一道西裝革履的身影。
他很久沒來商行,店鋪的格調還是熟悉的昭和風味。格局則大概是因應現世花樣百出的商品變了不少,而後招待他的茶室倒和印象中的差不多,就是幾百年前日本有錢人家客廳那樣子。
至於端出來的茶點是司康而茶是紅茶這回事施洛毫不意外,坐在茶桌對面的金髮青年從外表到氣質都確實更像——或說更適合——哪家歐洲中世紀貴族的少爺之類的東西。
「你這次又帶了那麼容易引起騷動的東西呀……」
喝著紅茶的照妖鏡聽起來在苦笑,但施洛只是面無表情的反問:「不滿嗎?」
「不?」那抹笑並不虛假,但是太過飄然,像光、水、虛像之類捕捉不到型態的東西,「對我來說不是那麼糟的事呢。因為認知的關係 ,有些客人特別偏好這類商品,不論妖怪或人類。」
施洛看著瑠巳的面紗。他瞧不見瑠巳的眼睛,明明十令的話就可以。
「變了不少啊。」他說。
瑠巳似乎頓了一下,「是指商行嗎?」
「不,是指你。」
「啊,說的也是。」瑠巳笑了,笑聲像風鈴那樣清脆,「或許和人類是一樣的。」
——是那樣子的嗎?施洛並不確定,在雙生鏡中他一直只更熟悉十令,在他(們)碎裂之後如是。
但十令的話就從沒有改變,施洛想。
他們並沒有聊得太久。
施洛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而陸家商行之主的唇舌還有更多值得發揮的地方,所以施洛在茶杯見底後就起身告辭。
瑠巳送他到商行門外,把沒吃完的司康打包塞給他。施洛低頭望著手中的包裹,瑠巳以前做司康有這些有的沒的口味嗎?他實在是沒印象,但剛才那塊黑巧克力抹茶司康並不難吃,甚至意外襯托了紅茶的香氣……
施洛感覺到強風吹拂過臉頰的觸感,還有些碎石紛飛。他和瑠巳之間的空隙似乎是飛竄了什麼過去,包裹與司康在高溫之中燃成灰燼,後頭的商行大門更是被炸的稀爛,整個前院都是亂竄的妖風。
半透明色的面紗飄飛,從商行裡跑出來的員工在風中凌亂大叫(有人砸店——!!之類的),施洛知道自己的表情沒有動搖半分,面前的商行主人也一樣。
「喀哈哈!這就是陸家商行?」這時,低沉粗啞的聲音傳入耳裡,「連座結界都沒有可真寒酸。」
施洛順著聲源望去,只見一名身形魁梧的妖怪佇立在商行前院的拱門下。那妖外型似人,卻滿身漆黑硬甲,只有頭部露出一顆單眼,全身泛著濃度驚人的戾氣。
「……唉呀。」瑠巳似乎是在惋惜他的司康,但又很快拍去手上的黑炭,轉頭迎客:「這位客人,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沒有小嘍囉的事,叫你們老闆出來。」
「真是不巧,在下便是這間商行的主人呢。」
「你?你這個弱不禁風的傢伙就是陸曦?」黑甲怪妖的眼珠上下掃視了一番金髮青年,「喀哈!看來驛鴉和桃木村那些不堪一擊的廢物都被唬的很徹底啊!」
妖怪向來不是什麼講規矩的種族,幻世亦無法律可言。夜魁町的店只要做大了被找碴是家常便飯,商行前院的外牆上甚至還掛了幾隻來看戲的妖怪。
身為一個以情報為貨的商人,瑠巳不可能沒有放過「不應招惹陸家商行」的流言,一千六百年前他就是這樣詐兵戲敵信手拈來。
然而文明的遊戲對逞兇鬥狠的妖怪並不管用,何況陸家商行也算是有名的——
「這間店裡有人類對吧?把人類全交出來,本大爺還能饒你不死。」
「原來您的目的是捉人呀……恕難從命,本店不買賣人類呢。」
「哈!既然如此,你就燒成灰吧!」
言訖,四周的熱量猛然朝著黑甲怪妖的上空匯集而去。隨著妖術的引導,一團巨大的藍色火炎在空中盛然綻放,其燃燒的輪廓甚至令雙眼看見的景物產生搖晃。
瑠巳沉默的望著那團大火,螢藍色的焰光鑲於商行之主的背影上,那是藍火之煜或藍月之輝?火熾在前,照妖鏡的身後卻映出了一絡寒冷。
他向前踏出了腳步。
「曦先生、等等!」
剛才還在鬼叫的員工頓時衝上前,數道銀色刃光翻於他的指間,顯然是想加入戰局,「我來——」
「咦?」黑髮少年轉過頭,一雙夜湖色的藍眼裡頭有茫然的星辰在翻滾——瑠巳什麼時候又養了個小孩?施洛沒說話,只是面無表情的將目光放回前方。
事實是,若在現世,位高錢多的商業集團領袖在這種情況下肯定是眾人簇擁、保鑣環繞,而不是單槍匹馬的出面。畢竟大多數行商之人並沒有足夠的能力來抵禦謀財害命之事,只能用資本換取自保的籌碼。
然而,這種場景並不適用於幻世。沒有法律、政體、制度的社會不講求契約倫理,弱肉強食的法則更默許背信棄義,妖怪的地位從不建立於錢財之上。
因此,即使只是一間商行與一間私塾的規模,瑠巳能立於這群人妖之上甚至庇護其存的原因只有一個。
「稍微讓我確認一件事吧。近日幻世有許多人類失蹤的傳言,那和您有關係嗎?」
「喀哈哈……如果我說是的話?」
「呵呵。」
笑音落下,一團藍焰出現在瑠巳的上空。
無聲無息的、甚至沒有任何能量聚縮的階段,如同走到鏡子前便會看見自身倒影映於其上那樣理所當然,那團藍火與黑甲怪妖頭上的毫無二致,外貌如是、威壓如是。
「那真是太好了。」
半透明的面紗不知何時已被摘下,那抹笑清澈如曦令火月皆黯。
「轟隆!!!」
兩團大火在商行前院的空中對撞,迸裂出驚人的風壓與煙塵。
「這麼說來,我還有一個問題。」瑠巳的聲音穿過烈風,「要脅驛鴉先生的也是您嗎?」
「要脅?說得真難聽,是他自己選擇的吧?酬勞可好好給了——不過是以你的情報做交換罷了!」
一擊未果,黑甲怪妖很快又凝煉出另一團火球。而瑠巳的身後如同有一面鏡子,每當黑甲怪妖的攻擊成形時便會立刻浮現出另一道一模一樣的妖術。
接著整座前院便陷入了絢爛的渦流中,無數的火團在空中相撞、爆散,天穹如畫布而術式隨意潑灑其上,暴風中的妖氣濃烈到幾乎要凝出水來。
「呃哇!欸……」
「小心。」
施洛伸手揪住差點要飛走的員工後領,解讀著熱風中的妖氣流向。
黑甲怪妖的態度如此跋扈並非裝模作樣,而是有其倚仗。從妖火的威力來判斷,即使不一定能在夜魁町排的上號,其實力也絕對足夠在其他沒有主事者的小村莊作威作福。
然而一模一樣的妖術對轟沒有左右戰局的影響力,妖怪們的對峙很快陷入拉鋸。
黑甲怪妖不耐煩的大喝一聲,開始蓄力:「哼!盡耍些小把戲,看你能撐到何時?」
在其他數發招式的掩護下,比剛才都還要高溫的熱能匯集到黑甲怪妖的手中;只見原本跳動的藍火轉為穩定的紫焰,如同所有狂暴都被內斂至一點,其中蘊含的可怕熱度似乎連靈魂都會被焚燒殆盡。
迷離的炎輝映在黑甲上,瑠巳卻只是被那景色逗樂似的笑回:「啊,我確實不想撐太久。畢竟維修費不便宜。」
施洛在與星光同重的笑聲中抬起頭。
仍然是那樣唐突,須臾、眨眼、更短,被折疊、排列、或從一開始就只是無形的存在於所有人的認知中,相互映照的鏡面譜出了無盡的迴廊與成像。
數十朵紫色焰花以完美的間隔與幾何排列盛開在黑甲怪妖的四面八方,將他勘勘包圍,如牢籠、如盛宴、如祭典,被誤以為是最高溫的火被輕易顛覆了其偉。
誰睜大了眼,誰又失去了發出聲音的方法?但他失去的將不只是聲音,是無路可退、無處可逃、無望之終,紫色焰火吞沒了黑甲的妖怪。
燃燒著,燃燒。
那是比人類所說的煉獄還要熾熱的彼端,然而照妖鏡已經見識過比煉獄更苦痛的事物,在一千六百年前。
施洛對焦屍的味道很熟悉,但和人類不同,每隻妖怪烤起來的結果都不太一樣,畢竟妖火跟現世的火也不完全是同種東西。
大概是因為燃料本來就沒多少,紫色烈焰在數分鐘後就散去了熱度,留下滿地碳化的碎甲。
其中一塊相對較完整的貌似是黑甲怪妖的妖核,上頭嵌著他那顆單眼,甲殼下則露出了如同人類大腦的軟組織,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從中飄出。
「竟然還有神智殘存,您非常強大呢。」自瑠巳口中流出的是純粹的讚許,施洛目送他緩步走近那攤碎炭,「那麼,能麻煩您告訴我,是誰委託您來捕捉人類的嗎?」
「嘻嘻……嘻嘻……」佈滿血絲、幾乎要完全翻白的單眼轉向商行之主,破碎又沙啞的氣音是嘲諷的語調,「你中計了,陸曦……!」
施洛鬆開少年員工的後領,伸手去摸索綁在大腿上的槍袋。他抽出黑色的軍用手槍,倒出彈夾檢查了一番又塞了回去,接著俐落的上了膛。
當他舉著手槍來到瑠巳身後時,黑甲怪妖恰好說完了他的遺言:「我不過是來拖住你……比我更強的妖怪早已到野井戶私塾去了,喀哈哈!」
原本還有些燥熱的空氣在這個瞬間降至冰點,無害的笑音是薄冰裂開的脆響,「您認為只要把身為負責人的我堵在商行,使我無力救援私塾,就能將有更多人類所在的私塾洗劫一空嗎?呵呵。」
說起來照妖鏡在幻世算不上是一支種族,施洛突然想到。
不過是作為倒映化身的他們,天賦本質映身亦映心;他人不論如何隱藏本性或真身,在他們眼中始終都無所遁形——人類如此稱呼那樣的存在:照妖鏡,而他們也樂於如此定義自己。
「可惜,這數週我都留在商行的消息本來就是故意放出去的,私塾那邊有比我更強的人守著呢,不勞煩心。」
「你……你——!!!」
扳機扣下,漆黑的槍口竄出絕望的硝煙。施洛注視著,那妖確實「失去」了他的性命。
「曦先生!你沒事吧?」
「我沒事,零無。店裡的大家都沒受傷嗎?希望這場騷動不要影響到生意呢……」
「啊、嗯!雖然因為太突然了所以來不及護到大門,但攻擊沒有波及到裡面喔!大家和商品都沒事!」
施洛將手槍收回槍袋,瞥了眼真正意義上只剩下渣滓的的殘屍。
現世的槍械本身並無法對多數妖怪造成實質的傷害,因為火器的威力幾乎連最低階的攻擊性妖術都比不上。
然而,妖怪是受人類認知影響其強弱的生物,當大部分的人類都認為中彈是一件致命的事情時,開槍便會成為極具殺傷力的行為。
「施洛,」和員工對話完的商行主人走上前,施洛看著他將面紗綁回頭上,青眸被布料遮蓋像藍月被雲掩藏,「真是抱歉,在你來訪時發生了這種事。」
「你知道我不在意。」
「我知道呢,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這件事會發生,是因為『你來訪了』嗎?」
「……你就當作是那樣吧。」施洛不置可否。
十令似乎那樣評論過,若他們是鏡子,那麼他便是黑暗,或者搖曳之舟、無窗之屋、不須氧氣之魚,鏡子無法映照出來的東西以及在那座湖畔活下來的所有例外。
——該感謝那妖死到臨頭還那麼多話嗎?給了他合理的滅口緣由。
「比起這個,野井戶私塾那邊,是鍾末?」
「啊,沒錯。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