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大概會在這個小破房間待上四小時，其中三小時用來睡覺，一小時用來泡澡。據說這兒的水溫忽冷忽熱、水壓忽大忽小，常有住客留下字條抱怨，但他從沒體驗過，無論熱水、冷水，流進浴缸都是一樣的。於是離開的理由少了一個，卡西安住的日子又長了一些。

他也不在乎水溫如何，多熱多冷的水他都洗過，有時熱或冷不是絕對的，冷水能讓人火辣刺痛、熱水卻凜冽刺骨，那種感覺難受，但並非常態。他更在乎今天的水嚐起來如何，鹹嗎？苦嗎？現在的他嚐不出味道，卻保持著入浴前用食指沾上一點清水品嘗的習慣，結論是這跟現在的生活一樣什麼也沒有。

苦難攫走卡西安的靈魂，往空洞注滿濃稠的恐懼，他渺小如蟻，徘徊於屍水形成的死亡漩渦，步伐枯槁，日復一日。

他說他像個女人一般泡上足足一小時的熱水澡，是為了洗去身上的酒氣，避免失去白日的安身之所。陰影中的惡魔卻可以看見卡西安曲起身體，反覆將自己浸入水中，像在躲避甚麼早已不在的事物。

這間旅店的環境與他半年前的居所實在太相似，又破又舊，還有股難聞的霉味。他盯著浴室那盞昏黃閃爍的燈光，隱約有些不安。

…

下一秒，黑暗如約而至，排風扇也停止運作，浴室中只剩卡西安愈漸粗重的呼吸聲。

有人來關燈了。他的恐懼說。
只是停電，你以為30元的房費能供應多少電力？他的理智說。
你洗的太久了。他的恐懼說。
你只需要起身打開門，點上一根蠟燭。他的理智說。

你洗的太久了。他的恐懼說。
你洗的太久了。他的恐懼說。
你洗的太久了。他的恐懼說。
你得寸進尺，應該受罰。他的恐懼說。

「密西根……」
「密西根」
「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
卡西安扯著頭髮，在聲音的間隙用近乎懇求的聲音喊道。

但一切都太黑了。

你呼喚的人當然在這裡，你知道的。
可能是牆上蠕動的陰影；可能是水下漪紋微不可聞地擴散；
又或單單是濕漉的髮絲貼著額頭，便讓黑暗本身能舔舐你額面上的冷汗。

水面早已冷得像鐵，他能聽見你的每一次吸吐和呼喚，
都可憐得如同從喉間被強行挖出一般，破碎不成句。

「身為人類終究祈求惡魔的幫助，你真是毫無尊嚴，卡西安。」

還記得這句話嗎？那惡魔悄聲細數著你的蔑孽。
他的音聲低沉清晰，像鏽蝕的鐵釘緩緩刺進木板。
又同時無處不在，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一會兒幾乎貼上你的頸側，游弋在耳。

「黑暗不會傷害你，卡西安。」
他的氣息像冰冷的霧，貼著肌膚攀染，輕笑聲誠如細針劃過玻璃。
「你害怕的是你心裡那個尖叫不停、抓著你往深處拖的聲音。它才是無盡的深淵，不是嗎？」

一切都太黑了。

「密西根、密西根、密西根」卡西安嘗試冷靜下來，於是他反覆唸叨相同的字詞，維持穩定的頻率，如同泛自閉症患者倚靠節拍器那樣。

「密西根。」他喉嚨發乾，還是硬嚥下了口中僅剩的水分，並梗著喉嚨努力發聲，這直接導致了他的語氣聽上去比平常生硬許多，「密西根，我需要你幫我點根蠟燭，而不是在這裡廢話。」

黑暗裡有甚麼？他的恐懼問。
黑暗裡有密西根。他的理智說。
除了密西根呢？他的恐懼問。
只有密西根。他的理智說。

一切都太黑了。
卡西安在黑暗中瞪著雙眼，想像這裡只有密西根。

但他沒有再回應你。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僅存寂寥，以及剝食心神的恐懼。
密西根無聲地注視著你那被水浸泡得發白的雙腳。


為懲罰你再次的不敬，他必須耐心等待恐懼如潮水一般漫過你的每一寸皮膚。恰好他偏愛這種寂靜，因為能夠讓恐懼生長，能夠讓人類的每一根神經都繃成一道易碎的線。

就連水滴墜落的聲響都像是緩慢而刻意的倒數。

忽然，有冰冷的觸感攫住了你的腳踝，力道不輕不重，只是迅速狠戾。水面隨即掀起一片混亂，冷不防的拉扯讓你的身體滑入浴缸更深處——同時於幽暗之中傳來了你熟悉的笑聲。

直到橘紅的星火在他指尖亮起。新生的火苗，微弱卻鮮活。

竄出的火光如同金幣靈活地在密西根的每根手指間流連，時而隱入掌心，時而在指尖竄出，甚至偶爾懸停，像是在刻意等待你的目光追隨。

「別怕，這裡只有我。…但你不認為你該試著討我喜歡？」

密西根笑著說話的嗓音低沉，手間的光點讓他的輪廓更顯得冷峻，而他當然不介意讓你知道他剛才試圖將你的呼吸也一併掌弄。

這股寒冷未滲入骨髓，卻直抵靈魂。浸泡在水中的時間久了，連身上那些早已癒合的疤痕也開始隱隱作痛，卡西安卻選擇將下半臉浸在水面底下，等待恐懼退去或者有什麼找上門。

腳踝被扯的瞬間，他竟不是選擇攀住浴缸的邊緣，而是抱住頭任由上半身沉入水中。

水下應該漆黑一片，他卻看見了亮光。

終於，卡西安伸手將自己從浴缸裡撈了起來，攀在浴缸邊緣。濕透的黑髮像水草般粘在慘白的臉龐上，讓他看起來像某種專為拖人下水的幽魂，詭異瘮人。

「我不知道只是要你幫忙點個火這麼難，密西根，難道蠟燭對你們惡魔是這麼重要的東西，需要足夠討你們歡心，才能勉為其難點上一根？」他的語速有些快，目光追隨著你手上的火苗，「而且，我不認為那有什麼意義。」

「那你知道你身上其實有哪一點恰好討我喜歡嗎？」

「⋯⋯有時候你說的話和你做的似乎並不全然相同，而這很有趣。」他像個魔術師一樣把手向後背，旋即憑空端出一柄銀製且有雕花的燭台。密西根把指尖上的火苗曳上過了蠟的蠋芯，散發出的暖光突然就顯得溫馨起來。

「你打算在每一件事裡都尋找意義嗎？依你的日常來看可不是這樣。我在提醒你，我隨時可以吹熄我手上的這盞燈火。」
「所以這和有無意義無關，也許只要讓我看見你任何一絲可憐的樣子，我可能就會心軟啊？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你也認為我很重要！而且，我猜電能得在一小時後才會恢復⋯⋯卡西安，你早該換個好一點的地方睡覺了。」

「懶得跟你辯論，密西根，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究竟是從哪傳出的謠言？這跟惡魔有同情心一樣荒謬。」藉著燭光，卡西安得以從浴缸裡爬起，並準確找到浴室門把的位置，「但如果你自認說的是實話，請你五分鐘後再熄滅蠟燭。」

卡西安一路拖著水痕來到床邊，開始翻找印象中應該預備著的蠟燭。

「這地方很好，離酒吧夠近，不論喝的多醉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莫約一分鐘後，他帶著被裝在紙盒裡的蠟燭回到你面前，挑眉看著你，「你不喜歡？」

「知道囉，五分鐘。」在你離開浴室後，他選擇倚坐在浴缸邊緣等待你回來，直到看著你又拿了備用的蠟燭回來——他刻意嘆氣嘆出聲，垂下肩膀表現出受傷的姿態，一邊把被你嫌棄的燭台放上洗手台邊供你自助。

「對，然後床板總能因為晃動輕易發出噪音，牆紙斑駁脫落，空心的木板還讓人能清晰聽見隔壁的女人在深夜浪叫。卡西安，對你來說那都只是睡眠，對我來說就不是了。」他就這樣持續維持坐著的姿態向你碎念了一會兒，然後他左右扭了一下脖頸，轉過頭看著你的眼睛繼續說：「不過要說我不喜歡嗎？倒也不是那樣。」

「你待在這個房間裡的四小時就像一部不斷回放的電視劇，你知道你睡著後是什麼樣子嗎？你聽過自己無意識發出的呻吟聲？你夢見什麼了又或者你只是⋯⋯太過痛苦？總之，我可以一看再看。」

「在演給誰看？」
燭芯相接，火焰便得以由此傳遞。卡西安貼心的將你點燃的那根吹滅，算算時間應該還不到五分鐘。

他認命的拔起水塞，抽出浴巾擦拭頭髮。
「密西根，我知道不能以人類的道德標準規範惡魔，但你的行為真的非常變態。」
「並且，正常來說做出這種事的人都不會說出來，你作為人類的邊界感實在有待加強。」一邊說，他終於穿上浴袍，帶著蠟燭走出浴室，從已經失去功能的小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這罐啤酒得填補他失去的洗澡時間。

「我更寧願你去看隔壁房的三級片，你難道不會在這旅館多繞繞嗎？」

「咦，是這樣子？好吧，但我從不打算讓自己像個人類，何況我也沒有其他人類朋友了，我需要去假裝這份體貼嗎？真難過，我以為我的坦率也是美德之一，你們不是這樣認同的嗎？」他持續說著話，一邊看你帶著燭火遠離，於是沒有了光，他又歸於黑暗之中。

「嗯⋯換我問你——你不喜歡？」但這道音聲卻不來自你後方的浴室，而是你的耳邊。然而透過矮櫃上的鏡面，你能發現燈火照映出的就只有你。

「⋯我當然繞過了，這間旅店包含你住著13位女性，22位男性。」他的聲音從你的左側傳來。

「你樓上的房客在這週嘗試了三次用自己的領帶自殺，終於在今天因為過於肥胖熬斷了他的木椅，真可憐⋯⋯如此努力卻又失敗了，或許我該幫幫他？」他的聲音從你的右側傳來。

「邊間的女人似乎下定決心要賣淫換取墮胎的費用，我喜歡勤奮的靈魂，更愛她可悲的命運⋯我在她身上聞見死亡的味道，看來過不久你又能見到一位新的房客。」他的聲音從你的正前方傳來。

「卡西安，這些東西比三級片有趣太多了，要是能讓你也看看，也許你不會那麼死氣沈沈。」這次你分不清聲音的來源，因為他好像哪裡都在。

「看來這間旅館確實是不錯的選擇，至少那些房客為我分擔了需要取悅你的部分。」卡西安似乎已經習慣你的聲音總是憑空出現，畢竟這裡太暗了，實在很難掌握你可能出現的位置。

他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上一次做出這個動作可能是剛入住的那天。

「確實有人認為坦率是美德，但也有分什麼是該說的，不過你說得對，我不該奢望身為惡魔的你能搞清楚。」他暗自決定以後還是自己把耳朵閉起來。

「真是謝謝你的分享，密西根，很高興這些人悲慘的生活能為你帶來樂趣，也許你該拿點什麼東西送給他們當作謝禮。同時你該知道，別人悲慘的經歷不會給任何正常的人類帶來生活的動力。」卡西安打開啤酒喝了一口，得虧季節恰當，啤酒入喉還是冰涼沁口。

「⋯⋯而且你不認為你身為惡魔有點雞婆了嗎？你不如祝我早點跟樓上的房客一樣自我了結，說不定還能像傳說中的那樣吃掉我的靈魂⋯⋯雖然這應該不太美味。」

月光帶來了些許明亮，這讓簾布上沉積許多時日的塵埃在空氣中被反射得像是某種亮粉。密西根不討厭光，光越強烈，影子更深更不見底。
「你不相信我親口告訴你的，卻相信那些人類杜撰的故事？」但好吧，他的某些同類確實是那樣進食的沒錯，可惜他既不需要也不想要，這讓密西根的生活少了很多樂趣和慾望，因此更需要靠遊戲時間彌補流失的快樂。

他又接著說：「不美味？我不是美食家，無法評斷你可不可口，但作為一個刁鑽的供應商，我可以告訴你，卡西安，你很適合躺在餐盤上。」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你的床榻上傳來摩挲聲。

「多了半小時可以睡覺，你還是選擇把時間留給酒精，怎麼不留給我？半小時也能玩一場遊戲。」他把雙手交疊曲在脖頸，翹著腳躺在你的床上看向你。

「哈…」卡西安的肩膀顫抖了幾下，「即使我大部分都待在人類的樓層，但也聽說過你的食材最後總是淪為廚餘的傳言。看來你雖然自稱是刁鑽的供應商，卻不是個合格的供應商。」他盤腿坐到床尾，沒有放下手中的酒瓶。

「把時間留給你我能獲得甚麼？最好是不要提議一些接龍之類的垃圾遊戲。」

「親愛的朋友，不合格的是這些人裡能配上珍饈的少之又少。」他沒有完全否認你說的，但也不想多加回應。見你坐上床，他還是沒有挪動位置。

「可以獲得我的讚美，你玩得好的話，能得到的又更多。一次可以向對方提出三個問題，對方回答兩句真話一句假話，但只能選擇其中一個問題確認是真是假⋯⋯如何？這應該比你單單喝酒有趣一些。」

「密西根，就算是五歲的我，也絕對不會因為可以得到你的讚美而心動。」只差沒說恕我直言這獎勵實在太爛了。

「我不期望你能給出多好的獎勵，但你最好不要用這半小時毀了我的一整天。」他又仰頭喝了一口啤酒，然後將酒瓶放到相對平坦的位置，轉身面向你，「我要求改成輪流提問，這樣對於初學者來說公平一點。」
「第一題，你的真名？」

「為什麼？不吝讚美應該也是美德才對，卡西安，你很反人類。」最沒資格指責你的人指責你了。

「嗯⋯⋯我也是初學者，好吧！」既然只是打發時間，那這當然無傷大雅。
「我的真名是琉輝。你真勇敢，怎麼能問這種問題？知道真名之後一切都會變得很複雜喔。」
「好，輪到我了。剛才沒有燭光的時候，你是不是有過你需要我的念頭？」

「好名字，原來你是來自日本的惡魔，我真真正正感覺到又更理解你了一點。」卡西安點了點頭，但他的眼神就是在說：放你媽的狗屁。

「這問題未免太無聊。嚴格來說沒有，我只是下意識喊你的名字，因為可能出現在這的只有你。但這也可能代表我對於一個隨時存在於陰影中的惡魔有那麼一點依賴，那可真是糟透了。」

「下一題，雖然我不清楚你一天待在我身邊多長的時間，但為甚麼是我？」

「別被侷限了，你甚至還沒見過天堂跟地獄呢。你死後也會來地獄陪我吧？我不想少了一個玩伴。以及，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就是需要我，卡西安，你向惡魔求助了，而這沒有什麼不好的，甚至該說你做的對極了。」

「為什麼是你⋯簡單的說，我接受了一個委託，必須好好看住你。看，我不是說了嗎？你早就躺在餐盤上。」

「也因為日日夜夜都看著你，對我來說你的身上幾乎已經沒有秘密。我唯一不夠瞭解的是你的心，卡西安，你能說出你為什麼恐懼黑暗嗎？直面恐懼，將能使你變的越來越好。」

「死後會去哪裡不是我能決定的，但如果可以，我選擇魂飛魄散，被某個惡魔吃了也行。」卡西安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被歸入玩伴的範疇。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看起來並不是特別懷疑你的答案，「希望他給你的酬勞足夠豐厚，畢竟這可是件苦差事。」

「密西根⋯⋯或者琉輝，你身為一個惡魔，居然無法查看到人類恐懼的源頭？難道你唯一的能力只有點火嗎？」
「害怕黑暗不需要理由，黑暗代表未知，而未知帶來恐懼，這是天性。黑暗中，大腦的杏仁核也會更加活躍，可能因此放大恐懼反應。」

「卡西安，停⋯⋯我怎麼會問你這麼簡單的問題？我問的當然是你害怕在黑暗之中會發生什麼，或者想起什麼。」他突然焦急地打斷你，看來他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很是看重。

「我可以嗅出你的未來，不代表我能回朔你的過去，我不是無所不能，所以我把一部分樂趣都寄託在你身上，我能透過你看見更多事物。因此我好奇你的過往，很好奇。」

「為甚麼還可以對自己的問題補充說明，這難道不算第二個問題嗎？」他盯著你看了一會，「……但我偶爾也可以寬容一點。」

「我害怕的是…」
「我害怕的是不知道黑暗中可能出現甚麼，感知會跟真相產生落差，當我以為抓住腳踝的只是一位愛惡作劇的惡魔，真相卻可能是逃獄的連環殺人犯。」

「天啊，這樣一比較起來，我還真不知道哪邊更糟一點。」

「輪到我問你了。」卡西安又喝了一口啤酒潤潤喉，這罐啤酒已經剩下一半不到，「最後一個問題。你對自己最初的印象是甚麼？我指的是，也許你一開始不是惡魔，或者你生為惡魔最初的記憶…」

「這仍然沒有回答到我想知道的⋯但就遊戲規則來說你過關了。」說完他嘆了一口氣，仍要無聲抗議你的無趣。

「嗯，這個問題不錯，你一直在深入一些你不該知道的話題，這樣跨越界線刺激嗎？我不會像那些服務生攔下你前往不屬於你的地盤，所以你該慶幸我回答的三個問題裡有一個會是假的。」說到這密西根放下了翹起的腳，轉而交叉平放，一點也不在乎會不會侵犯你的休息空間。

「從有意識以來，我便知道我不是人，因為那時的我沒有血肉，我可以聆聽，我可以談吐，卻無法觸碰。我更清楚我不是神使，不是能降下光明的崇者，我不畏光，但我確實更偏好黑暗。直到在幾百年⋯幾千年？我聽見有人說出惡魔兩字，我終於明白了我是什麼。」

「所有事都是循序漸進的，我透過其他活物來更加瞭解自己，也讓我接觸的人們得到相同的回饋，雖然有點痛苦，但他們一定都成為了更好的人。你想要的話，我也能幫你，重溫過往，是檢視自己的其中一種方式。」密西根在這時抬眼看向你，月光恰巧隱入厚重的雲層，這讓屋裡陷入短暫的漆黑之中。當你再次看見他的輪廓時，他已經坐起身來，用右手微微扯開了你的浴袍衣襟。

「我可憐的朋友，你胸前的傷口是怎麼來的，這經歷了什麼？卡西安，好好的回想一切，讓記憶如同錄像在腦中回放，清清楚楚的讓我知道。」

「這是一種遊戲技巧。」他反駁，接著以沉默給予你答題的空間。

「作為一個曾經的唯物主義者，這還真難想像，你聽起來就像某種奇幻小說會出現的意識體，直到你幫自己造出形象。我難得對你產生了一點興趣，密西根。」他跟忽然出現在前方的你對上視線，「但我不需要惡魔的幫助。」

卡西安並未像那些矜持的淑女般拉緊領口，而是順勢將浴袍的繫帶拉開，向你袒露佈滿傷痕的軀體。

「如果你是想看我恐懼的樣子，那你又得失望一次了。我很驚訝你只問了胸前的傷痕。」他用中指指尖將臍孔往旁邊拉開，向你展示傷痕的起點，「有個瘋子把刀戳進了我的這裡，嘗試將我剖開，而且成功了。密西根，很可惜你身為惡魔或許永遠也無法理解人類應該一輩子都不會看見自己腸子的這件事。」

「正常來說，這應該是必死無疑的，但我被某個無所事事的惡魔順手搭救了。我有點好奇，如果是你也能做得到嗎？」卡西安將手中的啤酒遞給你。
對惡魔來說酒精當然是沒意義的，但這對人類而言，這卻是種示好的手段。

「做得到？哈，我的朋友，你甚至不該向我提出這樣的疑問。但太好了，這表示我剛才表現的足夠謙虛。」

「卡西安，你又多了一個依賴我的好理由。知道嗎？即便我現在再一次把你的這裡⋯⋯」說到此，他的指尖觸上你的傷口起點，順著淒厲的疤痕向上爬——「⋯用一樣的方式一路剖開⋯甚至用你的腸子親自為你打上一個可愛的領結，在你下一次睜眼時，你仍能是若無其事的狀態。⋯⋯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縫合，你簡直會是個夢寐以求的玩伴耶？」

「這樣一想，你不討我歡心也許是對的，否則等你死了我恐怕也會情不自禁把你給拖下地獄。」把這些都說完了，他才用另一手接過你遞來的鋁罐面不改色地飲盡，並隨手放置在一旁的矮櫃上。

「好了，是該結束這個小遊戲了，這樣我還能爭取再玩更多。卡西安，你想確認哪一個問題是真是假？」

卡西安的呼吸隨著你的動作變得粗重，明明只過了數秒，他卻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原因無它，惡魔的指尖實在太過冰冷，更像刀具。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除了點火之外一無是處，密西根，你對肢解人類如果感興趣，應該去找些更有趣的人。」
「我保證，如果你嘗試那樣對我，我會有一千種方式在你打好領結前自盡。」

「提醒你，我的睡眠時間要到了，無論如何這都會是今晚的最後一個小遊戲。」他將自己的浴袍重新繫好，終於躺上這張不斷發出噪音的破床，「有關『琉輝』是真的嗎？」

聽見你說了要自盡，密西根忍不住低笑，想著如此你豈不有了更多機會能和他在地獄相見？除了那幾聲悶在嗓子裡的笑，他沒再多說什麼，當你作勢躺下，他也只是靜靜的起身讓出了位子。

「嗯？我真訝異你想確認的是這個，難道你是認為我特地挑了一個東方名字，來招搖的暗示你這個答案是假的嗎？你不只真的被侷限了，還讓我知道了你並不把我的名字當一回事。」言下之意——這是真的。

「輪到我了。雖然很高興能聽見你分享你的故事⋯⋯但其實比起真偽，我此刻更在意你是否真如你所說的對我有那麼一點依賴。告訴我，卡西安，那部分是真的嗎？」在你床頭邊的密西根又向你跨了半步，他將雙手向腰後交疊背起，微微彎下腰盯著你，同時將瞳孔竪成針狀，意圖檢視你是否會在這個遊戲結尾辜負他對你的誠實。

「我只是有點驚訝，惡魔會這麼輕易把自己的本名交出來嗎？看來我是時候去翻閱卷宗看看有甚麼方式可以透過本名把惡魔封印起來。」他頓了兩秒，又補充道：「以備不時之需。」比如被激怒的時候。

接著，卡西安拉起那條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都一樣薄的棉被蓋到胸前，像個準備入殮的遺體。
「密西根，你覺得我有可能特地說那麼噁心的謊言？如果那不是實話，說真的除了和你調情以外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的睡眠時間已經很短，沒有餘裕讓我去廁所吐個三五回。」說完後便閉上雙眼，「看來這場遊戲沒有贏家，你可以回去你的黑暗角落了，也許等下次停電再出現就行。」

「我真不知道你究竟都拿些什麼來作為參考，電視劇嗎？透過名字來解決一個惡魔？什麼跟什麼⋯⋯」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無語。

「你的最後一句話可以修飾成簡單的晚安就好。」聽完了你全部的話，密西根輕聲回覆，接著，你感覺到你的床尾上多了一些重量，但那明顯不是個成年男性。

「沒有贏家？我認為我是啊，我聽到了我想聽的。」

「…………………………………………」卡西安差點下意識把這條橘色胖狗踹飛（雖然他不確定自己踹不踹的動）。

「…這條狗是你我一點都不驚訝，但是可以請你離開這間房間嗎？這旅館禁止養寵物，你很可能會掉一些骯髒的狗毛在床上。就算你不會掉狗毛，我也對小動物過敏。」他把棉被扯高了一點，「密西根，你會擁有狗的本能嗎？」

「狗的本能？卡西安，我不明白你想說的是什麼，但這只是化形，不代表我就真正成為了一條狗。」他無視所有前半段你說的話，在床尾原地繞了兩圈，最後選擇窩在你雙腳腳踝處之間的空隙。

「為甚麼我對你說了這麼多句話，你卻只聽到最後一句？那根本不是我主要的訴求。」就算現在知道這橘色胖狗不會利用尿液標記地盤根本也沒好到哪去。
「…說真的，如果你想找個地方睡覺或者隨便怎樣，我還寧願你變成人形，你是有某種變形癖之類的嗎？」卡西安把腿曲了起來……

「我是不忍心又奪去你的休息空間，畢竟這張床是這麼的狹小⋯」但你竟然如此嫌棄的把腳給曲起⋯⋯

那隻狗跳下了床，同一瞬間像是影子的黑色纏住了軀體，密西根又變回了往常的樣子。

「晚安，卡西安 ，祝你好夢喔。」他的語氣聽起來明顯不像真心的祝福，更像是某種預告。隨後倒退幾步，如你所願的回到陰影之中⋯

「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早該從這張床上離開…謝謝你毫無意義的祝福，密西根。」卡西安也知道這不可能實現，於是在黑暗中默默的翻了個白眼。

而後他終於閉上眼。
清晨是萬物復甦之時，卻有人準備在夢裡死去一遍又一遍。如密西根所言，得虧於人類大腦的活躍，他在短短三小時的睡眠中總是得反覆經歷幾乎十倍的折磨。
所幸，當他睜開眼時，除了揮之不去的疲憊，什麼也不會留下。

卡西安倒是好奇，當夢境已成煉獄，密西根還能如何折磨他。

密西根不知在何時又再次回到床邊，甚至幫自己拉了張椅子。
他像雕塑般一動不動，無聲地注視著卡西安的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注視那張因夢魘而微微扭曲的臉，注視對方的額角是如何緩緩浸上薄汗。

他已經看過了太多人類。
對某些人來說，苦難彷彿與夢境綁定，只需睜眼便能逃離。
但你並不那麼幸運。

「哈哈……卡西安…」
想必這一聲呼喚也無法輕易拯救一個破碎的靈魂，對吧？
畢竟在他看來，無論清醒亦或沉眠，於你似乎皆是無盡深淵的一部分。

沒有誰能救的了你，如同他見到你第一眼時所想。

三個小時的時間對密西根來說並不漫長，
因此他可以什麼也不做的只是待在熟睡的卡西安身邊。

直至清晨的日光穿透窗縫，
他會將一切恢復得像什麼也沒發生。

彷彿他沒有來過，
也彷彿你未曾在這漫漫長夜裡死過一遍又一遍。

——

好吃好浪漫神交流...

shenoo152:Hozier - NFWMB (Official A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