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者：我、時、番茄（nancyyy)、dmytro3411（狄米卓）
旁聽者：pocky_lin、gnezd

時間：11/29（五）20:00-23:50

隔了將近一週，想一想還是姑且紀錄一下讀書會討論及個人感受：

目前讀了三島由紀夫三本小說，每次排名都是往下跌，閱讀經驗可謂每況愈下。可能我覺得三島總愛挖掘人物的醜陋面——似乎那個年代的文豪都有這種傾向，比起寫出討人喜歡的角色，更會著重於人物自私扭曲不堪的一面——《春雪》因為還有勢均力敵的對手戲＋兩人都付出某種代價，將自私的愛戀予以昇華，故事本身是具備戲劇性的，所以接受度還行。到了《假面的告白》，就有一種「我幹嘛要花時間去讀這故事」的煩躁感，我對男主角的竭盡心力去挖掘早期記憶，挖掘自己是多麼年少就被某些魅力、形象給蠱惑，乃至他對同校同學的複雜心結，壓根兒不感興趣，但因為讀書會大家討論地很盡興，還是覺得是一本「只單純讀書不行，討論起來很有趣」的小說。接著，就來到了《金閣寺》。

《金閣寺》的男主角對我而言，又更加討厭，他自私、無感，鑽牛角尖，如果說《假面的告白》還有探索「那個年代的同性戀」的趣味，《金閣寺》則更令人無感乃至厭惡。他跟《假面的告白》的「我」一般，對於自身的缺點非常計較，瀨沼茂樹評論說：「（《假面的告白》的主角）一方面苛責自己並厭惡自己，但另一方面有反而在炫耀自己的特點」，這評論同樣也能放到《金閣寺》之上，主角溝口則是處處展現出對自己的口吃、體弱的執著，同樣是自我厭惡，但又有種奇特的自傲感。

這股自傲，也呈現在他某種區分異己的態度上。好比他對母親，是這般評價著：

母親是和美麗的金閣天生無緣的人種，相對的，她擁有我不知道的現實感覺。與我的夢想無關，京都根本不怕空襲，這或許才是真相。而且如果金閣今後沒有遭遇空襲之虞，那我就失去了生存意義，我居住的世界將會瓦解。（《金閣寺》，劉子倩譯，大牌出版，P75、76）

我總覺得，主角有種刻意強調自己「不具備現實感」的自傲感，就是他會厭惡要自己討好住持以繼承鹿苑寺的母親，但某方面而言，他其實也沒有那麼超絕。好比，像是他一邊決意要焚燒金閣寺後，去尋找妓女時，又會厭惡被當成一般人看待，還特別帶了什麼《犯罪與刑罰》想給對方留下印象，甚至口出狂言，說未來報紙上會出現他的新聞。

怎麼說呢，我覺得溝口有種扭曲感，就是他因口吃、因體弱，已經無法在社會上獲取尊敬與重要地位，所以他會反向鄙視那些太俗氣的世俗觀念，透過賤斥那些社會框架，來得到某種優越感。但像是終究忍不住想給輕視自己的妓女留下印象這點，其實看得出來他沒有自己認知的那般超脫。所以我會覺得這人物很做作，這個做作來自於某種衝突，他確實有某種思考上的慧根與天份，這也是我跟書友會對於他的美學一再討論的原因。但另一方面，他其實沒有自己認知中的那麼超脫、那麼不在意社會眼光，或者說，當他偽裝無所謂時，其實正代表他心底在乎地要命。就好比他在妓院時，一邊透過輕賤著妓女真理子換取優越感，另一方面又渴望獲取她的欽佩與認可。

如果說他對真理子的態度還算好懂（男人的自尊心嘛），他對住持（老師）的執著才最瘋狂，小說內他會不斷去腦補老師的各種行為，當他犯錯時，老師的作為與不作為，通通都被他嚴格審視，一一盤點其中的訓誡與寬容，懷疑老師可能是等待他自行領悟，或者老師在暗示他什麼。其中最好笑的莫過於第九章末，他過度解讀老師蹲踞的姿勢，瘋狂地陷入腦內風暴：　

而不只是老師，小說中他兩位重要友人：鶴川與柏木，我都懷疑他是否有真正跟這兩人交流？鶴川被溝口視為自身的「正片」，是他「善意的口譯員」，能夠把溝口混濁負面的感情與以正向解答。這樣的好友不幸因車禍死去，當然是遺憾的，但當後來柏木揭露了真相，鶴川不夠是因為尋常的感情難題而自短，溝口卻意外沒有被衝擊或崩壞。

而柏木呢，這位友人某方面可謂溝口的「老師」，他同樣跟溝口有身體殘疾，有長短腳，但他意外在性的上面頗有手段，能利用自身殘疾激發女性的母性與佔有慾，也數度得手一些女孩子。坦白說，柏木與女性相處的寫法讓我不太舒服，有種厭女感，可能我覺得三島只著重在這些女性的卑賤服侍，這些女性不明不白地被柏木所吸引，但在我腦補之下，這些女性可能只是透過一位比自己更弱勢更可憐的男人，透過配合他、可憐他，與他作愛，換取某種，對自己肉體、人生的自主權？但無論如何，小說內並沒有對這些女性有特別描繪，只能看到柏木就是能將這些女人玩弄於鼓掌間，甚至數度安排了溝口機會去跟這些「他玩剩的女人」發生關係。

雖然我不喜歡柏木，但我覺得他跟溝口的對話都很有趣，溝口首次跟他搭話時，他一眼看穿了溝口是把兩人視為同等（都有殘缺）的心思，他也提出了某個「自我」與「缺陷」能否分開的長串辯論。除去了長短腳缺陷外，就是平凡人的自己，其存在的特徵，似乎正是缺陷本身。我也很喜歡他跟溝口之間，存在某種刺激、競爭的角力感——雖然看起來是柏木穩贏啦，只是溝口不想輸而已，但我也很喜歡兩人看似親密，但柏木又很算計跟他算錢的小氣感，而且他似乎也隱約意識到溝口對自己的複雜心情，似乎不時會刺激一下。特地給他看鶴川的信件，也有這樣的意味。但這段提到的，「認知」與「行為」的辯論，也頗有意思，特別是為了爾後燒金閣的事埋下某種，信念？

我覺得這部小說很有意思的是，溝口的很多思維並不是很常人思考的模式。好比說，即使他認為「認知」不重要，「行為」才具備意義，但在第十章時，當他遇到父親友人禪海和尚時，他渴望得到對方理解，說出「請看穿我」，但不同於一般人會有的，既然已經被理解了，那行為也沒有意義，就此打住，他反而是更下定決心去焚燒金閣寺。

又或者說，主角對金閣寺的執念也是，那起初是對於父親話語的確信與幻想，一度看到金閣寺真身後幻想破滅，卻又因他不容許自己長年的寄託消逝，反而在挫折的轉化下變得更美了。 而金閣一度籠罩在戰爭惘惘的威脅之下，他一度覺得自己跟金閣平等了，一致了，但金閣卻在通過了戰火的試煉後成為更高位的存在。（在讀書會時，我一度質疑，既然主角跟著金閣通過戰爭試煉，為何只有金閣變得位階更高，而他還在原地。討論後感覺到，這是因為他原來就把金閣放在崇拜位子，戰火試煉只是強化金閣的神聖性而已）

（覺得戰爭下與金閣平等的親近感） （戰爭結束後的崇拜之情）

最後談一下，我最早想聊的主題，反而是三島筆下的戰爭。在《假面的告白》內，戰爭提供了某種，隨時可能中斷日常/現實的逃避存在，當主角不想要為自己給朋友妹妹無謂的曖昧希望一個回覆時，他可以期盼著空襲、徵兵，戰爭帶來的不確定感，反而成為某種依靠。

（類似的狀況，有點像之前的疫情，當我不想上班或想逃避時，就會暗自期待染疫，有個某個絕對性的無可奈何理由讓我逃避）

而在《金閣寺》，因主角位處京都，年紀尚小，又或者身為和尚的緣故嗎？感覺他又距離戰爭更遙遠，他沒有煩惱過徵兵，戰爭為他帶來的就是義務勞動，到工廠幫忙。他對戰爭有種疏遠感，或者說這是戰爭持續很久狀態下的一般人的心態呢？就是已經不會害怕、不會想說會不會死掉，已經沒有立即性的恐懼。主角反而只是把戰爭當成某種，烘托金閣之美的悲劇性背景？

對主角而言，戰爭帶來的總是與自身無關的「觀看」機會，無論是看到自己童年時懷抱情色暗戀的有為子與逃兵的悲劇，或者看到女人將乳汁擠入茶杯，讓士兵啜飲的告別儀式。或者在軍需工廠偶然看到的屍體。戰爭對他而言，其實是某種被觀看、帶來思考與啟發的存在，而非某種切身的威脅？甚至在他堅信京都遲早會被空襲的時刻，那比起恐懼更若某種，浪漫化的不安感？

（少數寫出戰爭可怖一面時，主角卻陷入某種思辨情懷）

就是我總覺得兩本書所書寫的「戰爭」，有著實實在在從戰火下長大並經歷天皇投降、戰爭結束的青少年會有的現實感，很有意思。算是少數有明確收穫的地方。

——不知不覺還是寫很多，本來只想跟《假面的告白》那樣簡單條列重點就好，但我覺得我對這本的印象沒有那麼明晰，不像《假面》還有辦法寥寥數語就勾起印象，《金閣寺》當時讀書會滿冗長、談很久，有些地方又比較糾結，不好用簡單的話語統合，所以還是拉拉雜雜談了很多。總之雖然以閱讀感受來說不喜歡，但也確實在思辨上有所收穫。但我可能還是先暫緩三島好了，怕再看下去會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