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仲夏
地點: 紅葉之森
那是誰也沒曾料到的明日。
百年的樹木燒成焦黑的詭影,吱嘎扭曲著攔腰折斷,裹著整身烈焰,砸在自己的樹根之上,排山倒海的大火之下,枝葉並非次第點燃延燒,而是在爆燃與濺火之下,晃眼間便遭吞沒,飛禽走獸悲鳴嘶吼,往火場外爭相奔逃,愈跑卻愈遙遠,騰空的遭濃煙扼喉,走地的被落木砸身,腳步相互踩踏,羽枝零碎,皮肉焦灼,血液漫流,哀鴻遍野。
涼城站在那幅煉獄光景之前,幾步之遙就要漫燒過來。倖存的鳥獸擦肩而過,沒有絲毫減慢,倉皇朝更遠處逃,留下滿地污狠,為災禍的蔓延畫上凌亂的預告線。
他的毛髮豔紅,紅葉之森的顏色,也與烈火那般相似,在噴湧來的熱意與乾燥螫人的空氣裡幾乎也要開始焚燒,狐狸卻一動不動,兩隻金瞳注視火裡,那其實早因高溫歪扭不清的景象倒映入,只剩下不辨生死的殘影,溢出蓋不過爆炸或塌陷的哀嚎,野火點亮天際,濁霧更往上冒,天地之間無處可躲。
幾日前關於虹象的流言就在森林裡流竄開來,妖鬼們猜測紛紜,憂心忡忡或眼帶鄙夷。但即便日日裡都睜著無數雙擔憂與嘲諷的眼,仍沒有誰看見野火從何而起,在黑漆的紅月時分刺穿密林的臟器,像太猖獗的惡意毫不遮掩又無從閃避,鮮血赤燙噴勃,轉眼地覆天翻。
火舌幾乎要舔舐上他的頰側與耳廓。青年艱難嚥下逐漸稀薄的氧氣,心跳頂著喉間在撞動,有些腫痛,豎瞳灌入焰紋,刺燙著渾身都要尖嘯,火裡熱烈與死氣共存,就在朝他走來,七步,四步,三步,兩步。
有隻冰涼的手把他向後一扯。熱焰吞沒原處。
他們太熟悉了,涼城在轉頭時準確撞上粉綠的異瞳,直直望來,跳動森林大火映上的紛亂亮光,碎成琉璃似晶瑩,青年這麼盯了數秒,眨眼後的下一眼帶起笑意,勾動一側唇角,露出不該在此刻存有的神情,呼喚她。
「花奈。」
她的手很涼。眾生在燎原火面前都顯不出溫度,可她抓握處比周遭更冰冷而滿是濕意,他低下頭,看見相觸的肌膚間泌出血紅。
「⋯⋯怎麼了?」他不著邊際地吐出幾個字,像要問妳怎麼了,這裡怎麼了,怎麼來找我了,怎麼流血了,或都不是。
她唯一的摯友棲居於那處。
小楠花奈很早就曉得,森林之於狐狸有必然的吸引力。她不經常在紅葉之森徘徊,不願穿梭在距離家族過近的不祥之地。但唯有前往他的屋舍時,能夠喚醒她與森林的記憶,像是回歸柔軟而確切的擁抱,將自身毛髮塗抹成被此接納的色澤,一頭栽入涼城同樣鮮亮的毛色裡。
又一次的,她在紅月下踏訪林子。在草木邊緣時窺見一抹紅光,絕非狐火,不易熄滅,她擁有那樣一雙異色的、方便決斷的眼睛,可以辨得這火燒得妖冶,和森林混雜成一團,斷枝壓垮生路。這火就在她眼前突如其來地降臨,彷彿天罰,她不禁想起美紀感嘆的那道虹,年長的狐狸睜著桃粉的眼睛,唇齒洩出一聲嘆息。
桃木所建構的世界中,有哪處是不畏火的呢?
小楠花奈的目光被火光所吞噬,心跳緊湊如鼓,蔓出哀鳴,枝葉焚燒,青綠的那隻眼感到乾澀和刺痛,中央地帶起火,會燒掉她那自以為是的迂腐家族。她興起幾分欣喜出來,但這火實在過於赤紅,在對小楠的恨字與唸著摯友安危的兩者之間,花奈短暫地想起愛,她尚且茫然,不能夠理解這唯有美紀得以常用的詞,竟在這一刻荒謬的想起來。
她手邊動作卻不敢怠慢半分,奔跑起來,妖獸們逃逸出火場,震耳欲聾的咆哮,近在咫尺的殘枝落葉,火隨著風亂竄,讓她想起狐狸蓬鬆的亂髮,而她不再從容,驚慌地朝裡頭走,滾滾濃煙沒困住她的步伐。太慢了。她少見地質疑起自己,懷中掏出了小刀,劃破她的手掌,富含妖力的血石為她指引道路,火焰勢如野馬,她卻奔騰其上,隨著術法閉上雙眼,溺入夜色中。她看得見。四周景象正移動,她在一片蒼茫的白色中,抓握住給予涼城的石子,發出清脆響聲。
她虛浮著出現在空地,踉蹌幾步,首要映入眼眸的,卻是將被火光吞沒的摯友:這片森林是如此與紅狐類似,他幾乎與此共生,四處瀰漫血肉灼燒的氣味,木植成為火災的幫兇,火舌只差一寸就親吻上那張俊朗的面容,小楠花奈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伸出她那泊泊流出鮮血的手,拉住他的腕,用著彷彿要拖拽他的身軀和靈魂回她身側的力度,重重向後一扯。
紅狐將目光從火中挪開,一瞬就知曉要用何等的方位,梭巡到她的眼睛,那燦金的眼眸裡甚至還灼燒著火,蔓進她的眼睛裡頭。是了,涼城是森林本身,這裡在掀起滅頂似的災難,狐狸便也難以逃脫。
青年低低地喚她,火焰在他們身側,肆虐宛若利劍,戳穿小楠花奈的理智和良心,要她全然朝她握住的紅髮狐妖傾倒。
我是來帶你走的。她本想這麼說,但烈焰將她的心給桎梏,理解涼城是比一切來得更為迅速且優先的事情,打自一開始她就是這麼做的。現今也難以違抗對方年輕且熾熱到發疼的心臟。她想,倘若她這麼開口的話,她的狐狸摯友會心甘情願與她離開噩夢,就彷彿初見之時,她肆意地笑起來,帶著赤紅的獸類,共享同一片森林的吐息,得以在血色之中逃脫。
但這麼做不是最優解。當涼城順從地低下頭,用他本該高盤於她頭頂以上的目光,去觸摸她鮮血淋漓的手,一切便裂開來。青年慣是見到她的傷口,吐出的嗓音尤為稀薄。怎麼了?他說,不知劍指何處,又或他正指向所有處,指向這鮮紅的世界。
小楠花奈想:她向來是如此正確。
那些涼城未曾表露於她的,她都無比明晰,作為紅狐生命的半身,作為他的摯友,她不平等地望向他,不曾表達過反抗,這就像她生命必定之痛被另一層皮毛包裹,她可以藉由涼城的認知來獲得在紅葉之森的立足之地,她甚至能斂下殺意與恨意,不必跪捧著美紀沉痛的眼淚去憎惡這片森林。這一切拜涼城所賜。小楠花奈可以背棄任何人,唯獨對美紀心軟,唯獨自我書寫萬物的守則,而守則其中一條屬於涼城,涼城屬於小楠花奈,些許的碎花成為他的養料,紮根進他的血管。這是這麼正確的事情,沒有人會背叛自我。
「我只是找到你了。」
焚燒的大火中,她見到燦金眼眸的大火消褪,映出她的漂亮臉蛋,她於是繞過所有答案,不解決青年的困惑,輕盈地微笑起來。粉綠的眼眸承裝住狐狸,以及遠處火光。她願只注視當下,手從青年手腕下滑,鮮血落進狐妖幾乎沸騰的滾燙手掌,不容置疑地牽緊。
那麼,我就是你的答案了。小楠花奈暢快地想,握緊了那隻手,目視前方,忽略一切大火可帶來的兇險,狐妖可不是畏火的存在,跨越半個森林的巨火,然後往她在這裡的唯一歸處去,往她見證著建立起來的屋子去。
花奈要和涼城往火裡去。
就如最初的那次一般,她截斷少年逃跑的路徑,憑藉著對林子的一股直覺與天性,跨步奔跑,鞋底沾滿紅葉血色的汁液,她現在握住涼城的手,笑得更加開懷起來,率先邁開步伐:「那麼、這次也跟我一起逃跑吧,涼城。」
瑰麗的紅自手腕一路染至手心,鮮血淋漓,炙熱篤定。
他將正在吞吃他的,並非焰火、而是句句無人應答的問話逐一放置,關於何來的火,關於罪與無辜,關於生殺的判官,滅亡的意義,來處與歸處,一筆筆挑開,留下七零八落的洞,但最鮮紅的是花奈的血跡,所以其餘在此時無聲,包括森林與火。
因為妳來找我。
他在沉默裡想,妳擔心我了嗎。
他身上帶著花奈曾經扔給自己的一只御守,裡頭放著帶有妖力的石,花奈大抵是憑著它直接找來,不過,他想,這不重要;火焰正在身週騰繞,不屬於他是以當然不順從他,灼烈殘忍的攻城掠土,但也不重要;空氣稀薄,煙塵混雜,災禍臨頭,都不重要,都可以不重要。
妳彷若自帶答案般,涼城一度想問,妳看透我心緒了嗎,花奈牽著他手說出了逃跑,卻逆向萬獸爭相逃竄的生路,往火裡去。他望向她直往的背影,眼中幾乎泛出哀戚,如同潮漲,逐漸地化開眼角,眉峰舒展開來,牽連唇齒,眸光波動,直到陷做暢快的笑。大火燙人,氧氣稀薄,焰跳與木倒的聲響代她填上字跡,熱切灼燒的、近於毀滅的。
就像妳知道,我瞪視著火焰意欲與這滿目荒唐一較高下,那樣近乎要殺死自己的,崩壞的,失控的。妳面向我,而將去路從來處更動成了我瞪視之處。
他們可不畏火,狐狸不畏火。
火焰纏上手臂,痛得與穿透無異,長髮在高溫與狂奔裡浮空飛舞,炙燙灌入口腔直到肺臟,心臟昭示著求生欲劇烈掙動,血握在兩手之間,滾燙又冰涼,無序無理地淌。他使勁抓握住花奈的手掌,緊得少女手背也被指爪抓出血來,灼灼火勢下血液在落地前早便蒸發殆盡,而因此只存於他們相連處,但紅葉滿地,赤火連天,全也是連綿血海。
他們最初也曾這樣奔逃,更前的往日模糊不堪,小楠花奈幾乎是他心底留下的源處,也是如此突然降來,不由分說得正如火般,踩在一切之外率先拉著他走,那日背處是火,花奈以手捂住他雙耳,所以記憶裡只有明豔任性的光。
他生自這片如火的森林,牽扯上截然相悖的兩個意象,與這方區域同樣古怪無序,卻在現下交融一處,用上那種屬於末日或初始才有的驚天動地,他想,能看著森林大火發笑的我簡直是這片林地的災禍,或妳是我生命的那個災禍。
他腳下一步踉蹌,差點有眼淚因此絆落。
可這片烈焰裡不存在眼淚,狐狸的眼眶乾燥疼痛,金眸裡也成了燒熔的岩漿;可倘若這一場火終會燒透所有能燒的,然後止停下來——他用著撕裂自體般的力道,邁開步伐奔跑,扣握住眼前最鮮亮的焰心,咬緊牙關,蠻橫地笑,否認了閃過腦中的悲哀。
「這可不是逃跑、這⋯⋯」話語被喘息與笑音斷開來,後面更多是笑聲,愈笑愈是暢快,周遭已不再存有其他活物,細枝與葉最快燒透,成了一樹又一樹的大火,然而花奈與他同路奔跑,像所有的解答。
這早就不是逃跑了。在妳笑的一刻。
我們要前去何處:是這火起源之處嗎,還是去往安寧的狐狸屋舍?
小楠花奈在踏出的第一步裡產生遲疑,火焰蔓延上狐妖少女身側,觸碰她白皙嬌嫩的皮膚,火焰如此熟悉且陌生,她的掌心上曾經起火,尾巴尖端亦可起火,穿梭進火裡,本該像呼吸一樣自然,但她踏入火場,彷彿要和宏大命運作爭奪。
小楠花奈並非全知全能。
森林在哭泣,居住於此的生靈在哭泣,火焰掃過她乾燥的眼眸前方,她卻不肯眨眼,憑著直覺去走一條不那麼炙熱痛苦的道路。涼城勢必是困居火場的,天地不過一瞬大火,將驕縱的狐狸鎖在煉獄裡面,他的腳爪與指尖盡是被火焰親吻而焦黑的色澤,他會用那深黑如瘀青的印記溫熱掃過她的臉頰,金色的眸光將捨去一切地抵達她身邊。於是小楠花奈生出職責來,像是她荒蕪的心間生長出嫩芽:必須得讓這名狐狸不感到寂寞才行。
所以她領著大狐狸在火裡狂奔,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涼城會踏在火上的,那樣沒什麼不好,但他會因此灼燒起來,對命運發出一聲輕蔑嘲笑,夾雜疼痛和憤怒的,全身泛著生機蓬勃的色澤。花奈愛那樣的摯友,卻不願意見到火焰消散後的蒼白:如果你非要進入某場火裡面,那不如就由我的焰火來包裹。所以她站立此處,奔跑起來,大火肆虐咆哮,粗大樹幹被燒斷,塌倒在她的眼前,她壓根不需思考,躍上焚燒的葉片旁,踩在被燻地焦黑的枯木上。
為什麼我不能是呢。花奈短暫地一刻鬆開了涼城的手,青年燦金眼眸將她的這時凌亂的模樣記住,花奈回過頭,驀然揚起笑容,她將腳上美麗卻礙於奔馳的鞋子脫下,往火裡隨意扔置,重新抓住青年還擺置著的那隻手。她為什麼不能是呢。
她既然能是紀花屋永遠年輕漂亮的少東家,也能是小楠家一身皮毛迥異的怪胎,更願意將自己刻入白色的玉石之中,成為某個親愛的小妖怪的神明。那成為你,將我的吐息化為我們的吐息,將你的抉擇橫插進我的命運,再將我的命運倒置在你的身體裡。這一切出自於你,涼城。她愉快地笑起來:這一切都怪你,涼城。
花奈像是首次接受了這樣的認知,並非默認,而是打自心底為這事徹底笑起來,火場裡的氧氣無法支撐她開懷大笑,少女可預見自己將至的缺氧,該繼續循著這條路繼續奔跑才對。但最起初他們就有片刻停頓,是拿來向後方的世界質疑。此時此刻,她與青年佇立燃起的枝葉邊緣,踩踏落木滾石之上,自然也要讓腳步慢下來,做些什麼事情,她環視這一切,森林成了廢墟,碎裂的灰燼嗆鼻,小楠花奈將目光滯留在她親愛的摯友身上,確切他看見同樣的世界。
別為這一切哀戚,你的靈魂應該更執著地注視我,世界尚且如此,更該在浩瀚的無理落下之前,只注視我啊。
小楠花奈伸出另一隻手來,環住狐狸脆弱的頸脖,踮起腳尖,將她仍然柔軟的嘴唇貼上涼城的,青年臉龐大約是面向大火久了,泛著僵硬的乾燥,唇瓣上也起了些微乾裂的皮,她用唇舌去蓋去隱隱露出的血色,是以阻絕迸裂,不讓血珠因此漫出。
如果她是他的一部分,紮根在他之中,擁有掌控他宿命的權力,那她勢必能緩解他那生來就要發芽在骨骼裡的疼痛。小楠花奈想:這會類似於飲鴆止渴嗎?她現在,究竟要用她這樣承裝咒詛的身軀、這樣無力對抗多舛命運的性命,去對這團自由無羈的火焰,索要些什麼呢?
但涼城又何嘗無辜,分明是他心甘情願的。
少女將唇瓣移開,重新笑起來,像是這麼做只是出自她的隨意而為,不代表任何意義,化繁為簡。花奈讓手指嵌入青年的指縫,不在乎對方漆黑的利爪是否會將她傷得更深。
「要繼續走了喔。」她在奔跑前如此張揚宣告。
他們踩上本該怒指向月的樹木,像踩過這場無妄之災裡終究不甘倒地的屍骸,像火海的困獸,或孤島的霸主。舉目所見熱烈而悲涼,又顯浪漫或荒唐。
花奈以吻奪去他注視森林的目光,涼城才發現唇沿存在的刺痛,被柔軟又強勢包裹,堵絕除了這份愛其餘的。
愛。鮮紅、柔亮、熱烈、毀滅性的、侵略性的、如花或火般,他們生有類似的焰光與怒火,自然也生出類似的愛。扭曲又熾痛,足以成癮,足以瘋魔,足以致災。他以手按住少女後腦發燙的長髮,使她必須更近前些,一腳需得踩上他的鞋面,一腳與他同在隨時能被點燃的炭色樹皮上。他在相吻裡垂睫而笑,很快又混著血氣或塵灰,或許渡給了小楠花奈,或許落入喉管。
涼城想,那些無理誤謬的,世界或他,在這方即將焚毀的絕處早不重要了。握住他的手帶有傷口,比坦誠相見更要親密,他扣緊指爪,像植物欲生根系紮刺入細白的皮肉,同時那反覆外滲的血液燙得要刺透他掌紋,穿越時刻燒焚的火場直觸至最裏那座無根的城池,以劇烈的脈搏鼓送入內。
哪怕足底的正在崩塌。哪怕森林崩塌。
花奈退開,他看著自己的倒影從色澤不同的一雙眼裡生長出來,那隻牽著他的手又添傷痕,包裹著的是自己膚色、血色、墨色交雜的指爪,怵目如火場裡奮力逃出的殘破生命。赤裸墊高的腳板比起人更近乎獸的型態,森林裡善於奔跑的獸總有著墊起腳掌的腿部構造,比長久站立更適合行走,比行走更適合奔跑,將重心推至搖搖欲墜的腳尖,所以不斷地朝前方跑,孤注一擲地朝前方跑。
他知道這雙腳恐怕即將踩出長串悽愴的紅痕,與葉的汁水揉雜,鮮豔似這場大火的眼淚。小楠花奈不哭泣的,他們滿身傲骨,用憤怒替代憂傷,是以用血替代淚,像包裹著火焰的淚,如此美麗惑人。
他本要任性地想,出去的話不是得面對大火後的荒涼嗎。面對傷疤的難以癒合,面對燦爛褪去以後過分的蒼白,面對往昔與明後卻如天地之別、那一道跨不去的火痕。
要繼續走了嗎?
可時間不會暫停,火也不會暫停,那些都比他與小楠花奈更要任性,燦爛的同時塌陷與死亡本就已然開始行進,今日牽扯明日,他闖入火中確實算一種逃跑,用光亮去吞噬不願見的事實。但也是火殘忍如斯,歲月殘忍如斯,他們能滯留在祭典某處觀望煙花,卻不能滯留在此。
但前行在摯友的嘴裡如此輕盈,輕過於一紙答案。
得往前走才行。她說過。
她不曾告訴他要往哪走,像這不是個問題,或因為不存在解而不成立問題,只由重心引領著步伐落下,不論輕重、美麗或狼狽、是否後悔或重疊或來回往復,只存在於抬腳落腳的瞬息,所以奔跑起來,方向就一直存在。
所以帶我走,花奈。
狐狸執手自斷木躍下,再度闖入赤紅的海。
塵沙翻揚,彎曲的枝木挾帶火落下,砸成高溫的碎片,氣流紊亂爬捲,他們踩踏過滿是火的林地,無法用逃亡或奔往定義的路又重新鋪展,涼城卻不再將心思放在滿目瘡痍,任憑危險堪堪擦過耳際與身側。視野正在自紅轉成髒黑,充斥碳粒飛塵,烈焰逐漸燒至木的主幹,形成一座座隨時能炸開的火樹,他在其中注視最柔軟靈巧的一簇火,正擺動如狐狸尾巴的明黃火焰,有血花在地上綻放,來自擦傷處與她的腳底,構成坑坑窪窪的來時路。
在牽手並行的時刻裡,他更喜歡略微落後花奈一小步,花奈偏頭時能輕易望向他,而他能隨時注視,其實從環境熟悉程度而言,生長自紅葉之森的紅狐更對此處熟稔,可涼城讓出掌路的位置,任憑花奈去跑,去無路的森林裡馳騁出新一條路,而他垂眸看沿路淒美的足印。此時前方是家,是生,是死,是廣袤森林盡處通往海的懸崖,都無所謂。如同他背叛了整座森林。
我只是在找自己的生處,他與火燒林瀕死投來的注視抗議,誰不都要在死亡追上以前狂奔起來嗎,往前走、往後走、何處都是同等荒唐,不予我路,則我要挑起違逆你色彩的,違逆眾生踩踏路徑的。我們走,他說,在愈發劇烈的燃燒裡,氣聲卻清晰可聞。
我偏要在一切中選擇妳做我的,並非問也並非答,做為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