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初冬 . 現世紀曆西元二零二五年
地點: 夜魁町 . 紀花屋
此刻一場細雪落在紀花屋窗外。
又是一年冬,幻世門開了又關,小楠花奈趁此機會進貨新穎花色的布匹,早早握好針線預計給她親愛的小貓頭鷹量製冬衣。狐妖少女領著女孩入了內用席,進一步掀開紗製的簾幕,露出通往樓上的梯道,暖黃的燈光照亮木階。花奈回頭朝阿芙微笑起來,示意她跟在後頭,彷彿親暱至能與對方共享所有生活軌跡的模樣,無比坦然。
紀花屋的二樓全然是小楠美紀和小楠花奈的空間,物品被十分雜亂地置放著,不少處搖搖欲墜,但都被淺黃色的狐火照亮。一路抵達最裡間的房,半掩著的門被推開,這屋比其他地方來得更加溫暖,牆紙以花卉為主體,一眼望進去,工作台和櫃上都是花布與碎料,儘管潦草,但狐妖很精確地拉了一張椅供阿芙入坐,並遞過去展示起一本筆記,攤開的頁面是這次衣裝的設計圖紙。
不過,不知道阿芙有沒有長大呢。狐狸小姐輕輕地笑起來,嗓音柔和,衣物雛型由她大約目測和圈量製作而成,難免不夠合身。這狀況也經常出現在女孩的日常服飾上。小楠花奈每每注視鬆垮垂落處,眼神就要在女孩身上灼燒起來,恨不得把那些不夠完美的部分修改完整。但礙於她柔美的表象,最終不了了之。
而今,阿芙如此憧憬信賴她,她就理所當然地再次伸出手,阻攔飛鳥於雪中展翅,讓小小的貓頭鷹困居於她熾熱的胸膛與雙臂中央。她帶著笑意開口:如果阿芙相信我的話,要收下我新的禮物嗎?
新的禮物是為小貓頭鷹量身定做的冬裝。
冬裝剩餘修整的階段,大體定型,細碎布料也剪裁得當,只差要穿進翅翼之間的袖口尚未縫合,要足夠舒坦合宜,不能只堪垂掛在上頭,冷風襲來,衣物需要牢護著她心愛的眷寵,如女孩胸口發著暖光的白玉,都將成為她深刻的印跡。
「我想先幫阿芙丈量身軀的尺寸。」她身後製衣用的假人模型用一層布蓋上,無法直接窺見模樣。桌面則是散裝的布料,牆上沾黏了幾張設計圖稿,花奈收回剛遞過去的筆記本,闔上本子,最上頭寫下了飛鳥二字,下方則是小楠花奈的署名,她眨了眨眼睛,解釋道:「這是屬於你的本子,只拿來寫你的事情,想從現在開始,做出更適合阿芙的衣服。」
畢竟手邊準備的衣服還有些欠缺考慮,但真要等她量好再製新衣,恐怕整個冬季都將要過去,所以小楠花奈願意以此開始,以一個禮物,換取阿芙攤開自身脆弱的那些。在雪聲紛呶的間隙,她將手指湊在阿芙的胸前,輕撫至鎖骨,如攀登山峰似地向左滑過,指尖便成為列車,穿越阿芙自獸化妖的地帶,將鳥羽搽抹開,終站是羽翼尖端。掌心覆蓋,傳遞她與生俱來的溫熱,她的笑臉盈盈。
「這樣,阿芙會願意嗎?」她嗓音近乎摻和蜜糖。
阿芙有些分神地盯著小楠花奈手裡的本子,上面寫著飛鳥。
這是個寬泛的稱呼。人們不認得這種一身雪白、摻雜少許異色羽毛的小貓頭鷹,雖是有靈能強大之人出面辨認了她身上具有妖獸的能量,卻全然不足以傷人,看不出特色,什麼也沒有。所以人們喊她,飛鳥。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個名字,逐漸她也拋下的名字。
可是花奈很鄭重地要她在合約裡簽署真實名諱,以娟麗的筆跡謄寫,刻入贈送給她的狐石背後,此刻印跡在尚且嶄新的筆記上。
像是,飛鳥兩個字,比阿芙更要確切指向她。
怎麼會呢,儘管擅自取出的化名脫不去稚氣,那也要比遙遠模糊到能代指一切飛行的、擁有羽毛的生物之飛鳥二字來得小巧,恰好放入小小的身軀,成為專屬於她的巢。
但這樣就像花奈小姐只擁有她一隻飛鳥。
阿芙並不覺得這些要說出口來,推回腦海的角落之中,只是乖順點頭,從椅子裡站起身,褪下層疊的冬衣,只剩最裏處一件,將纖瘦的身板展露在微笑的狐狸小姐面前。她彎起眼眸嘴角,任由花奈將軟尺貼覆上薄而貼身的無袖裏衣,按住一端,靈動曼妙的手指滑過刻度,抵達另一端。
自她的心口至翅尖,脖頸至腰腹,胛骨至尾椎。
裏衣的肩處剪裁內削,剛好是能留給人身與翅膀交縫處足夠舒適的款式,後背挖空,所以溫燙的手指行過,她聽見心臟在跳,是她的心臟在跳。
送給她的禮物、全然吻合於她的衣服、為她而翻頁的筆記。
穿不合身的衣服對她而言不算什麼,這件事她同樣沒有告訴對方。半鳥半人的身形本就在衣物適配上面臨很多問題,好在寬袖設計的類別裡偶爾能找到比鳥翼更寬大的,她也不可能挑顏色,乾脆就著同樣的款式買上好幾件,湊合穿穿。但她怎麼會拒絕花奈小姐那樣誘人的話呢?拾起頂端細窄的炭筆,在紙張裡劃記下她的形貌,彷彿一切能在亮麗的眸光與無所不能的巧手裡誕生,包含全然適合她的衣物。宛若成為神明的寵兒。
所以她當然是答了願意,無論對禮物、對丈量身型的要求、對什麼都好。
花奈小姐將臂膀環過她,小小鳥兒被攏入高於室溫的溫暖狐狸懷抱裡頭,十指在腰腹中央相聚,輕輕翻動尺標,阿芙沒忍住癢意,咯咯笑了起來,腦袋輕輕靠上探過肩頭看尺的臉龐,有柔軟的髮絲蹭在彼此臉頰。
「⋯⋯好期待唷。」
小楠花奈拉開了尺。
狐狸所居的屋舍最裡處泛著暖意,將屋外細雪與此徹底分割成兩塊地盤,女孩乖巧地將衣物脫去,露出樣式簡易的裏衣來。在小楠花奈點亮的米黃色光線下,竟有一瞬分不出那最裡層的究竟是否為最純淨的雪白色,狐狸小姐若有所思,動作卻不停下。這不是什麼值得探究的問題,只是花奈在想,就阿芙的髮色做對比來看,就彷彿她也同樣成為小貓頭鷹般,需要以顏色深淺分辨的世界裡。
她的掌心貼上鳥羽,丈量起小貓頭鷹妖怪,指尖拂過胸口時,甚至能感受到裡頭正欲飛起的鳥類心臟,體積小的動物都有如此特徵,心臟會跳得急促,花奈垂下眼睛,注視那頭柔軟的雪色白髮,其中參雜幾縷細碎灰棕色的毛髮。俯視的角度,多麼像神祇在低眸垂愛她的信徒。
你知道這麼一來,我就會全然明瞭你的構成了嗎?
花奈想這麼詰問。畢竟女孩的心思清亮如鏡,喜怒哀樂都浮現在那雙淺黃色的眼眸裡,包含此刻微微翹起的唇角,要是貓頭鷹也有她這樣大的狐狸尾巴,大概會無法抑止的表露出欣喜來吧。她低笑不語,認為自己果真是太體貼的人,不打算戳破小少女的那絲憧憬與仰慕。
這樣近乎會讓她發疼的純粹情感,她只要擁抱著就行了。用著狐狸柔軟的腹部和溫暖的身軀,藉以丈量的名義去將她圈之入懷,像是小楠花奈用身體建造了屬於飛鳥的牢籠。阿芙,飛鳥,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她湊過去看尺標上的數字,女孩白淨的臉蛋靠住她的臉龐,在她尚未開口前就笑了起來。
名字是具有力量的,人類以名字的差別誕生出自我,在群體中得以分割出個體。她的摯友也熱衷於使用化名,彷彿他在自己身上塗滿熾熱的焰火與銳利的尖刺,要戳穿世界萬物,花奈欣賞這份少年意氣,總不厭其煩地一口氣唸完他過長的化名。但阿芙不一樣,她的名字不拗口,甚至有些直白,初見之後她盯著契約上歪扭的字體,而先行離開狐狸屋的小貓頭鷹以展開翅翼,成為夜色裡突兀的一抹白,宛若浮空的雪,又宛若流星。
小少女更喜歡阿芙這個名字,是吧。小楠花奈輕鬆地想,當時壞心眼地在筆記本上寫下飛鳥這不起眼的真名,大抵天真瀾漫如阿芙,不會曉得這是一種試探。現在我是能夠擁抱著你的,那麼更近的去觸碰你的鳥羽也是可以的嗎?胸口呢?心臟也願意掏出來給我嗎?
神明創造人類,以手去揉捏,人類創造妖怪,以畫卷去描摹。小楠花奈將其倒置過來,撫摸著女孩纖瘦的身材,紀錄在她為她準備的簿子裡,這樣怎麼不算創造,怎麼不算建構一隻飛鳥?
我的飛鳥。她和小少女笑成一團,傾聽她充斥愉快的聲音。期盼、願望、夢境、羈絆。這些詞彙要在她心頭開出花來,之於阿芙應該也會是的,花奈將軟尺放下,制止了女孩穿回冬衣的動作,將自己披在身上的大氅放置在阿芙尖頭,供她保暖。
「等我一下哦。」她立起筆,筆尖在紙上唰唰作響,將剛剛量的數據寫上,狐狸小姐在書寫間隙朝阿芙一笑,手輕微抬起,放置到阿芙的肩膀上,仍可摸出鳥翼人身的間隙,她順手從書架上拿了個本子下來,存放她陳舊的圖稿,她慎重地交給了小貓頭鷹,好讓她打發時間,並讓她轉過身背對過去,帶著笑音開口:「我調整一下衣服,在我說好了之前,不可以看哦。」
阿芙順著花奈的安排,坐回反轉的椅子中,人被完整裹入毛絨大氅,腿上攤放厚厚的圖稿本,狐狸柔美的聲線在後頭交代著話,她點點頭,不確定此刻自己是否被注視著,於是又「嗯」了一聲。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貓頭鷹大概沒有多少大小的觀念,只區分開會飛與不會飛,是直到她成為人形,發現自己似乎身形和心靈都小小的。她奇異地聽懂人類並不美妙的鳴聲,說起巫女與神明,罪與懲罰之類很艱深的詞彙,想起來那時下著雪,把其他聲音蓋住了,也把某些聲響襯得清晰,像現在一般,窗外落雪,懷裡是複雜畫記的圖樣,抬頭有花草蜿蜒爬行的牆面,書寫聲之後接上剪刀割裂布帛的響動,聽懂了也沒有聽懂。
那都是類似的存在。
月光穿透窗戶,在紙上落下影子顏色的雪,穿過優雅順暢的線條,堆進衣氅攏出的暗處。
幻世 ⛩︎ 阿芙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今天是夜魁町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嗎?她想起去年,花奈小姐捧起她的翅膀,接住了初初降落的雪片;更遙遠的幾年前,她們也更遙遠的時候,她將她藏入沾不到雪的圓傘之下。今天雪下進來了,也沒有下進來,是雪的影子,被軟毛捂得溫溫暖暖。
花奈小姐,妳要帶阿芙看雪嗎?
她看過千百場雪的,如同她也成為人足夠久,熟悉身著衣物的觸感,會區分裡外的衣料,知道左右開襟的層疊方向。但光透過狐狸小姐的眼眸,告訴她初雪的故事,與數不清種衣物搭配穿戴的設計。
阿芙翻動了幾頁。雪影子繼續掉在圖紙上頭,她小心地去擦,又想起來不必擦,花了點時間注視,設計者大概都有自己的簡筆紀錄法,所以即使圖面上參雜文字,她也無法全然讀通,複雜美麗的圖像上抽出幾縷細線,在一旁畫出更細微處的摺疊或拆分,就像一朵綻開的花。
她知道這些多麼美麗。由她這種連色彩也區分不了的小鳥來說出口,並沒有任何說服力度,但阿芙也知道,整個夜魁町的其他商家與常客,甚至住在他處的妖怪朋友們,都會承認小楠花奈是十足漂亮的狐狸。她的衣服當然也是漂亮的,狐狸小姐不做甜點,卻縫得一手驚豔的服裝,連她摯友狐先生的衣飾似乎也有不少出自花奈之手。不過她可以從這些之外的方式仍然確信身遭的一切絕對美好,例如規律清脆的繃線聲音,布料滑動的碎響,暖烘的室內,軟絨的毛料外套。
雪的影子堆不出厚度,在她算到第二十三張圖紙——還有確認翻頁時沒多翻過沒計算的頁數——她期待的溫暖嗓音響起來,告訴她可以轉過去了。
她差點蹦跳起來,忍耐著先關好圖紙本,放上座椅,在含笑的目光之下走向遮蓋住的人台,幾乎快要跑起來,可是人們都說,對那些完美而強大的存在要心存崇敬,他們也確實都莊嚴地在神社之中緩步挪移,只有瘦弱的巫女小姐是用奔跑的。
她的心臟在花奈眼中急促鼓動,會是錯嗎?可她原為森林裡翻飛求生的,又是那樣倉皇奔跑與祈求下形成的,不完整的飛鳥與不完整的人,孩子般身形的小妖怪。
遮蓋的布與大氅一起落到地上。她把厚厚的翅膀按在嶄新衣料胸口,感受到無論如何都在鼓動的心。
好漂亮。她小聲地說。
縫線精巧甚至無形的和服一層一層相組起來,帶著線條與白點裝飾的最華麗的一層落在最外,相較內層寬大許多,超出人台的肩膀,掛在木手臂上,打破人形體態的既定輪廓,並垂下寬長的袖,斑點如雪,卻不存在重量與濕潤,留下純白的圓。腰帶改換另一款暗色的織物環繞,疊上完美的蝴蝶結。女孩探頭往後看,有纏繞的結繩做飾,衣裙下放著一雙小鞋,旁邊的小桌還有幾樣飾物,整齊列好,像皆在等待。
像她可以成為如此美麗的、她不懂或不可見的樣子,超出祈禱或遺念、鳥或人、無色或彩色,有細膩的針線領著,縫製起來。
而她還想更貪心一點,像小孩一樣。
「花奈小姐,」她抬起頭,仰望走近前來的小楠花奈,「阿芙能聽妳說說這個⋯⋯這個作品嗎?」
「這個作品。」小楠花奈覆述起小少女話語中的詞彙,饒富興致地微笑起來:「雖然這麼稱呼也很好,但它現在還只是屬於阿芙的禮物。」
只是屬於妳的禮物。這就像是在默許什麼發生一樣,花奈溫和的目光落下來,準確地對上阿芙尚且純淨的淺黃色澤。貓頭鷹妖怪在她應允後,迫不及待地轉過身,見到她用一針一線縫合起的這套衣服,包含細碎的配件。這是眼睛裡會有光芒的孩子,不因幻世輪替的兩顆月亮,而是被她暖黃熱烈的狐火照亮。花奈在女孩端詳的時間裡微笑著思考。
那畢竟不是雙人手,而是鳥類柔軟易折的羽翼,骨骼是那般輕盈,連接血肉,串通地面與蒼穹。阿芙乖巧過份,沒用羽毛去觸碰剛製好的新衣,那分明是給予她的,但她只是用眼睛去看,在花奈湊近時,用著仰望的雀躍語調請求訴說意涵。這場景與某個紀花屋午後相似:小楠花奈在層疊的雕花燈籠中讓阿芙與她對坐,燈影落在精緻的臉頰上,她抬起那雙注定被命運苛責的異色眼眸,女孩帶了一束小花給她,扇面被輕巧地碰開,阿芙說:能告訴我嗎?
能告訴我嗎,眼裡的一切。
但阿芙什麼都看得見啊。她的立場堅定不變,就算不曉得顏色,雪一般的圓點散落在該覆蓋住翅翼之處,綢緞絲滑的布料宛若月相交替的天幕,無法觸碰,無法停留,易於飛上天空之鳥該融入這樣的顏色裡。花奈稍顯寵溺地嘆息,掌心攀上阿芙放置心口的一隻羽翼上,底下正掩著什麼樣的心跳,花奈微笑,扶著它去撫上布料。
既然妳希望由我之所見,成為妳之所見,那就這麼做吧。小楠花奈輕柔地想。手指靈巧地帶著女孩滑過繡線,落在衣物縫接之處。針與線可以完成許多事物,像是連結與修補,掌握了某部分的生殺大權,花奈一路撫上深色的腰帶,其後綑綁的鮮紅繩結,繫著一顆鈴。
「這些條紋是天空的過度,」她決定從最外層講起,琢磨著能讓小貓頭鷹聽懂的詞彙,略過色彩,只談論意象,像是她甘願也剝奪掉顏色,只為和她的飛鳥存在這裡:「晴天一般的,沾著將融的雪點,柔軟而輕柔,就像是初雪的棉絮。代表阿芙是受到祝福的小貓頭鷹。」
妳看,外面正下著雪。夜魁町的第一場雪。也許不是第一場,但那又如何呢,她蹭在阿芙耳邊廝磨,指引她越過衣物,去看後方那一扇小窗,細雪的陰影不厚重,不沾染窗櫺,被街町的燈火照的通明,如朵朵透明的花瓣。
「腰帶,繩結,鞋上的繫繩。這些是妳的狐先生。」她拉著她一一蹭過去,在編製時真用上一些屬於狐狸的赤色毛髮,溫暖如火的桎梏,涼城是那樣自由的熱焰,卻被她用以囚困小小飛鳥,纏在腰間、髮隙、腳踝,最終落下很大的繩結垂墜在身後。它既然能輕易纏住這抹落雪,那也能作為守護你的存在,花奈垂著眼眸,輕聲細語,彷彿無所不知的神明:「他也會守護阿芙的,所以在這裡。但比不上我,你看,這裡,稍淺的蝴蝶結,還有這顆鈴。」
像蝶一樣駐留在妳身邊的,像鈴聲一樣清脆的,最後以棉絮堆積成擬似厚雪的暖意,就是組成妳溫暖漂亮的狐狸小姐,不是嗎?
「真的要說的話,是雪絮。雪之絮。」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徒留阿芙的翅翼還置放在嶄新布料上面,小楠花奈輕盈地眨著眼睛,將還蓋在小貓頭鷹身上的氅毛拿起,於是她又變回玲瓏的一隻了。雪之絮,那不就是阿芙嗎?狐狸少女的指頭繞進她的髮中,觸碰她小巧的耳垂。
「阿芙可以現在就穿上它嗎。」雖是問句,但她的手已經開始剝開層疊的衣物,顯得不容拒絕。
她需要阿芙穿上它,就像是衣物在完整的配飾疊加之後才會更加美麗,就像是阿芙才是她造出作品最重要的一環。而現實也確是如此。為妳而製作的衣服,屬於妳的禮物,倘若要用作品去稱呼,那就應當如此了。
阿芙由著她溫柔的狐狸小姐引領翅翼,緩慢滑翔過每一寸布帛,褶皺輕緩起伏,流過羽毛之間,如風行過的浪紋。
花奈那樣輕巧而篤定地說過:阿芙什麼都看得見。色盲的鳥類女孩罕見沒有同意這句話,即便來自她幾乎全然相信的花奈小姐之口,夜間的飛行者在演化上捨棄彩色,以光與影辨物,阿芙沒有生出質疑的念頭,只是仰起不解的目光,對上清澈無比的狐狸眼眸,最後開口央來幾句描述。
以花奈小姐的視野來填補她的,也是可行的吧。於是翅羽從布面滑入小楠花奈眼眸底那片天際。
那雙手翻動天幕,下起雪來。
織線組成的雪不伴隨寒冷與重量,或許是意識起自於雪,又或者保護色的緣故,她對於這潔白輕盈的景色容易生出心安,花奈曾攜上紙傘或毯往落雪裡尋她,此刻衣上的雪片,更類似那樣的情景:隔絕開涼意與濕潤,只篩下透白的光點與輕盈嗓音。她曾說會不斷不斷祝福親愛的小飛鳥,如今真將祝語縫入衣物之中了。
「受到祝福的小貓頭鷹。」女孩輕聲複述,像想要好好記住這句話。
衣服上不只有白雪的祝福。狐先生與花奈小姐,兩隻狐狸各自在衣飾上下領有席位,錯落著像似結下陣法,阿芙應允了更衣的要求,任著靈巧少女將人偶上的衣物拆解開來、一件件細細往身上套,花奈替她繫結腰帶,她便捧著纏繞繩結的鈴鐺,小心湊在耳畔,記起方才的話:繩結是狐先生,圓鈴是花奈小姐。鈴鐺清脆響起,似是笑聲,帶起隱約的狐狸氣息。
她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鈴鐺被玉似的指掌接去,留下鷹鳥小巧的心臟,在肋骨之間鳴跳不止。指尖穿梭,正將她縫合成形。
花奈一直笑著,像對於觸碰到的、鳥兒薄弱胸腔裡萌動的心思並不介意,替她理順了翅膀下寬大的袖襬,然後將繩飾也編入她的長髮之中。阿芙小心低下腦袋,再不讓動作太影響到狐狸小姐的情況之下,看向一身新衣,抿著嘴笑,眼眸瞥向高挑的身影:「阿芙穿起來是花奈小姐想要的樣子嗎?」
她彷彿進入了花奈的針線之下與圖畫裡頭,想像身子上也牽出細小的線條,被以娟秀的字跡註記,描畫輪廓,別上珠針,縫合織錦,女孩微微張開羽翼,將自己攤展開來,迎上垂視的目光,眨眨眼睛。
雪之絮。她想,這是花奈小姐眼裡的阿芙嗎,有和妳美麗的圖紙與想望重合嗎。
「阿芙,喜歡這個名字。」她突如其來地撿起過去許久的話語,想到應該說點什麼:「噢,衣服也喜歡!很合身也、也很漂亮,真的⋯⋯」
她有些懊惱說不出什麼美麗的話來,低頭摸了摸衣料,牽動鈴鐺輕響。
「想今天就這樣穿著了,可以嗎?」
這怎麼會是問我呢。小楠花奈幾乎要為小貓頭鷹開口提問的事情發出笑音,她甚至有那麼一絲苦惱,這麽做的話,你會只有我一個神明的呀。
但她畢竟如此完美體貼,對於顯然欣喜的小貓頭鷹,她施予過於柔情的目光,撫過衣襬,蹭過女孩纖細的頸脖,落在髮梢上。雪之絮,那不就是阿芙嗎?淺薄的妖力盛開著冬日的氣息,圍困在冬季紛飛的雪景之中,而她如今織起淺藍如雪的新衣,不如鮮紅所代表的意象,裁取一片現世晴天給予她的信徒,但是,說是雪也無妨。她親愛的小貓頭鷹,擁有著被雪覆蓋的色澤,她將一整個冬季縫合進衣,施予狐火永久的綿暖,如此一來衣裳也能成為她的保護色。
這為你而生。花奈在她的目光裡輕聲訴說:既然是為你而生的禮物,你穿起來是什麼樣子,那我所希望看見的就是那個樣子了。
但這樣的言論恐怕會得到小貓頭鷹不解的偏頭,花奈索性笑了起來,張開狐狸寬大的懷抱,牢牢將女孩摟進懷裡,輕快地答話:「是呢。」
「我的阿芙當然是這套衣服最合適的主人。」
她在擁抱後如此重複,眉眼彎起,見阿芙苦思冥想一會,吐出新的字句,談吐中滿是喜悅,暖黃燈光在她緗黃色的眼眸閃爍。小楠花奈想:這是一雙純凈而年輕的眼眸,年輕可以代表很多事情,比如她的心中將生出愛或是生出恨並不由她自身決定,又比如她的一切都還未產生定義,世間可以透過時間的歷練讓她為每個詞彙產生註解。但某些糟糕如狐狸、善良如花奈的存在,是不會讓小貓頭鷹走向那些偏頗之路的。
於是她垂著眼睛看阿芙懊惱地皺起眉頭,女孩在躊躇過後朝她許願,也類似於請求,花奈偏著腦袋,心裡確實有幾分想捉弄她的意思,遂跟著遲疑地開口:「可是……」
她半句話懸掛在空裡,注意到阿芙因自己的話語要露出失望的神情,決定不那麼殘忍地將話說下去:「可是外面在下著雪哦。」
下雪的話,阿芙就會張開翅膀,飛往狐狸無法觸摸的高空裡了吧?她帶著如此心緒,用一襲華美的衣裝將女孩攏在懷中,彷彿蜘蛛精密織成的網。冬天是適合飛鳥的季節,大多數飛鳥都會在冬季降臨前逃離本該溫暖之處,逃離故鄉,擁有新的庇護之所。但這對小楠花奈而言視同背叛:你是我的飛鳥,不可以飛向我以外的方向,倘若哪天我徹底邁入寒冬,也要為我逗留啊。
「下雪的話,雪水會打濕新衣裳,會弄髒的。」她慢條斯理地說。
小楠花奈從一旁的架上拿下一把傘,海棠似的淺紅色澤。這是與女孩相見時撐的傘,如今要為阿芙再撐起來。
「所以,雖然可能會耗上一點時間。」她輕聲細語,語句卻有幾分不容拒絕:「讓我送阿芙回家,好嗎。」
小少女眼眸藏不住事,隨著花奈的語調如映照火光般忽暗忽明,泛起雀躍又緊張的神色來,花奈小姐向來是無比寵溺阿芙的,但她自然不願對方為難或失望,在狐狸沉吟的片刻裡兩翅緊張地按在衣襬,若她擁有人手,大概要將嶄新的衣料捏皺了。她看著花奈小姐拿下傘來,神色一亮,在話語前明白了他的意思。花奈小姐向來是無比寵溺阿芙的。
她記不起相識的那一柄傘了,關於人事物的外貌她記得很慢,又容易混淆和忘卻,紙傘型態大多類似,那日小少女的眼眸落在不認識的明媚小姐身上,並沒有多關注更高處的傘。可也是如此,於她眼中,總還是同一柄傘。
由花奈小姐為她撐起的傘。清麗的眉眼向她垂落,盛裝笑意,如傘骨下盛裝起暖意,與一方足以小鳥兒棲息的空間。
「好,」她同樣輕聲地答,將翅羽放上狐狸少女的臂彎,讓兩人足夠貼近,讓新衣不至於沾上雪塵,話語裡也滿是喜意:「花奈小姐陪阿芙回去!」
雖然這要耗費小楠花奈太多時間了。她彎著眼笑,自私地不說出這番話來,一同走回雪山下的住處對她們兩方都是浪費時間的。她想,能和花奈小姐多浪費一些時間,多好。不論令妳如此決議的是阿芙或這身衣裳,不論這場雪究竟是大是小,她早已不再去介懷過月相的色彩,以及天空是否改變顏色,可她注視花奈所注視處,卻又問起那些無法被真正理解的問句。
能帶阿芙去見妳所見嗎。
她擁著花奈的手臂,心跳便靠得很近,腳下是衣物配套的木屐,往上是為她打起的傘,所有她分明並不需要的,又貪戀的,赤足展翼行於飄雪天地間的飛鳥啊,此刻渴望安棲於隔絕霜雪的此處。
飛鳥長久不飛的話,翅翼會退化嗎,她小心將外側的鳥羽往傘下收闔,好讓落雪別髒了珍貴的贈禮——花奈說,她是這套衣服最合適的主人。那麼寫著飛鳥之名的紙冊還要繼續由寫畫填滿,這柄傘還要籠著她走完歸家的路途,屬於狐狸的溫熱徐緩地傳導向她。
花奈此刻正注視前處,阿芙抬起頭,安靜注視自那虹膜透下如琉璃似的光芒,綴在和煦的笑靨裡頭。繁華熱鬧的街道正在走遠,在逐漸鋪展開無際的白之中,只留下她與花奈。
她總想著,花奈大抵是異於這一片靜寂寒冷的世界外、人群口中所謂燦爛的色澤吧。燦爛是什麼呢,同煙花般嗎,如狐火般嗎,倘若如此,燦爛二字就該是溫熱暖和的吧,說不定要更燙人一些,帶著強有力的心跳,明媚綻放的。
溫暖而明亮,那便是了。她想。冬衣與狐石,明火與煙花,織線繡成的雪與彩繪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