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濕的晚霞落入地平線時,有栖始將禍害撲滅。肌膚留下的灼傷尚須數日恢復。然僅需數日亦是妖怪的特權──故,菫青迎視方才倒下的少年。啟步挨近。繼而蹲下身查看黑衣厄除的傷勢。
白刃迎接突然湊近的妖怪,隨後又因脫力掉落地面,跌在泥濘灰燼裡的厄除抬起倔強的眼睛,半昏半醒之間,他看見一片菫青,嗅到貓尾的「臭味」。
「……你、走……咳、」威嚇才剛滑過被濃煙嗆傷的喉嚨,就被接連咳聲掩過——他記得自己是何時倒下,又是因何倒下。吞噬家屋的火焰並非當年那場惡火,他還不能死。
十紋對「怪異」懷有敵意是當然之事。故虛弱的拒絕並未在貓又心上殘留哪怕一道刮痕。既是出於神靈的職責,亦是出於「有栖」的性格。他為十紋斂起刀刃,繼而伸臂撐起對方的身軀。
幸在距離如今鎮守的神社不遠。他一邊延過沙泥處處的小徑,一邊將信仰賜予的恩澤轉讓給身側的人類,血止時,鳥居已近在眼前。
參道底部的本殿寂寥得教人油然萌生虔敬意念。明明神靈經常無能為力──有栖無言地為一踏進簷下就倒地的少年鋪上被褥,命庇佑敷涼方才與火相爭顯得過高的體溫。末了,耐心等待星散的意識重新匯聚。
少年為數不多的優點,除了記性好,另一則是恢復快,況且受傷的獸總是無法安穩入睡。厄除很快就睜眼。這裡看不見塌倒的村屋,住在那裡的男女還活著嗎?奮力扭頭,也只能望見斑駁梁柱。老舊的神社有方才那只妖怪的氣味,還有雨的味道。踏過鳥居,就是神明的領域。救了自己的妖怪是神靈。意會過來,少年卻咬了咬牙。
「……我沒有向你祈禱。」他艱澀的開口,然後別過腦袋。
「我知道。」答覆語調依然平穩,像是輕聲淅瀝的梅雨。菫色望著少年。少年只肯將黑髮留在視野內。
「但是,不能不管。」
少年也不會看見他的沉默乃是遍及全身的靜止。
「村人都沒事。」
移開的視線始終不甘地扒著地板,直到聽見答覆才鬆落一些執著。
「……放火的妖怪呢?」
「我處理掉了。」好在不是特別強大的怪異。更無難以撼動的意念。心靈飄盪不定者容易被擊沉。
清風吹拂的平疇是貓又的守護範圍。獲得相應權柄的神靈即使不擅長戰鬥也有制裁不速之客的能力。
「…………」這句應答令本該熄滅火又燃起。那是他的獵物,是派予他的任務,也是因他的不成熟而……
無法責難,亦道不出感恩,明明吸進鼻腔的空氣始終清新,胸腔卻仍像被重壓一樣,喘不過氣。
蔓衍的寧謐屬於神社自身,僅僅溫柔垂覆如薄紗般的夜色。擁有悠長時間的神靈只是將雙手擱在膝上,一動也不動地端坐。靜靜凝視臥榻上的少年。
「會餓嗎?」良久,薄唇始吐出不合時宜的問句。
不合時宜,但某方面來說卻來得正是時候,空盪盪的胃袋似乎要發出聲響,可是還在氣頭上的少年扁扁嘴,咬牙切齒,「不餓。」
「是嗎?」有栖卻返以可有可無的音色。末了起身。貓足般輕巧的步履連踩在老舊木板上也不發出聲響。
「那,等一下再吃。」
興許是顧及少年的自尊,抑或本就不打算讓對方空腹而歸,他忽略闃靜裡付諸脣齒的言辭──與依稀聽見的迥然相反的胃袋的宣告──逕自拉開門。
聽見腳步聲漸遠,少年勉強動動身子,轉頭確認無人,才又轉回原處,嘴上還嘟囔著,「哼,誰要吃妖怪送的飯。」
……雖然剛說完,肚子就叫了。
不知晚風是否將這句話送進那對敏銳的貓耳。
有栖返回時手提便當。屈膝返回端正坐姿,將木製容器連盒帶蓋擱到床榻旁。悶在蓋子下的菜色是米飯、醬菜,鮮魚與一塊玉子燒。有栖沒有貿然打開「晚餐」,那雙菫青復又筆直盯著少年的背影。
敏銳如犬類的嗅覺聞出木盒盛放的是烤魚,米飯,還有散發著香甜氣味,五年來不曾憶起的熟悉味道。側躺的身子隨之一僵,交握的雙手也不自覺地收緊。
「明明說了不餓……」變聲未齊的嗓音有些沙啞,「做了也是白做。」
「但是,不能不吃飯。」
即使出言不遜,有栖也知道少年不是壞人。因此他毫不動搖地重申自己的主張。
「不喜歡的話,自己買也可以。」話竟,指掌間小心落下幾個硬幣在便當盒旁。
銅板落地的聲響卻更刺痛少年的神經,他猛地起身,想拍開盛放面前的好意,卻又在觸及平靜菫色的注視時頓住,最終,收起受傷的爪子。
「…………欠你的,會還的。」指掌攏住飯盒,少年轉回視線,低聲唸道。
「是嗎?」不置可否的答覆。纖指斂起硬幣。神靈依傍信仰而生亦與信仰相始終。但少年說過不曾祈禱,有栖便只是作為有栖出手助人。
他忽然覺得少年很像落入獵人陷阱的狼。
「──有栖。」思量末後,神靈驀然交出名字。他想對方倘使在村莊沒落神靈亦不得不離去時仍記得此名字,或許可以當作少年已經「還」了。
然而少年並未交付名字,只是狼狽地背過身,拿出手帕,有些笨拙地將飯盒「打包」綁上一個結,捏著那個結,慢慢支起雙腿——還能走,就沒必要久留——狼般的目光在屋子一角尋得十紋的刀。再看看將名字交予他的妖怪,安然端坐毫無防備……是太有信心,還是神靈都如此?
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火,心緒也焦躁了起來。他不想再多待,執起刀回身就想往廊外走,卻在邁開步伐時突然想起什麼,喃喃地道,「……我記得這個名字。」
「是嗎?」敏銳的貓耳朵沒有遺漏那句低語。原先低垂的纖密眼簾聞言上揚。
神靈的職責是守護聚落。村莊、城鎮甚至都市。曾受姐弟幫助的居民難計其數,但就算是親自會晤神靈的人,也罕少報上自己的名姓。人類似乎認為神靈本該無所不知。可在入住神社之前,有栖只是一隻貓而已。
「──謝謝。」他沒有追問。
沒想到少年又像踩中套索的狼,渾身刺都炸了起來,深黑的瞳仁卻直愣愣地盯著紫陽花,過了幾秒才跳起來,匆匆丟下一句「我走了」便狼狽敗逃,一頭竄進草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