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從冬眠中醒來——準確地說,是他認為自己剛剛醒來。這具軀體裡的意識告訴他,他就是原本的那個人。然而,事實卻冷酷得像他周圍這間金屬房間的牆壁:原本的他早已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心製造的替代品,一個在基因和記憶上被刻意複製出的“他”。
但這不妨礙他感到饑餓。胃部空空的感覺像是在提醒他這具新生軀體的“生存”需要,他低頭看向眼前那份流質食物——白色的半透明凝膠體,裝在一個光滑的金屬杯裡。
他本不意外,卻依然感到失望。畢竟,躺進冬眠艙之前,他想像中的第一餐應該是更豐盛的東西。一塊牛排,或者一碗熱湯——哪怕只是一片面包也好。記憶中的味道鮮活得仿佛就在舌尖,但這具身體卻從未嚐過那些東西。他舉起杯子,將液體送入口中,冰涼的凝膠狀營養品在喉嚨滑過,毫無味道,毫無滿足感。
他知道這一餐剛好滿足自己新生軀體所需的養分,嘗試讓理性壓過情感,告訴自己這一切的安排都是為了讓身體逐步適應——但那種遺憾和陌生感如影隨形。他知道,真正的自己永遠無法再品嚐到任何食物,而此刻這個“他”卻只能吞咽這種為克隆體精心設計的無機養分。
這讓他感到一絲厭惡,但更讓他不安的,是他無法確定自己應該厭惡的是什麼——是這份食物,還是這個需要他的任務?
他一邊喝那無味的凝膠食物,一邊低頭翻看自己的報告書。
頁面上的數字清晰地排列著:
1998-2077,2083-2084,2144-2145,2210-。
他盯著這些年份,眼神一時有些發散。那些數字代表著他曾經醒著、活著的時間段。而在這些數字之間,則是漫長的冬眠與沉睡。
他試圖回想,卻發現自己能抓住的,僅僅是些許片段——1998年,那是他出生的年份,或至少,他相信是如此。他還記得自己的童年經歷,家人,朋友,一直到老年,雖然有些事情已經模糊不清,但是他相信自己重要的事並沒有忘卻。2077年,是他生命的尾聲。那一年似乎發生了什麼重大的災難,他回想起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2083到2084年是一次實驗,他當時在空間站生活,配合科學家們的測試,那是他首次的“再生”。
至於2145年的任務,他腦海中並沒有相關的記憶。按照報告的說明,他在戰鬥中犧牲了。報告中並未提及任務的細節。他只知道,這些任務將他帶到了現在:一具年僅20歲的身體,一雙強壯的手臂和敏捷的腿腳,“適合勞動”,正如報告中標註的那樣。
我比自己記得的更年長一些。他心想,嘴角微微抿起,但那並非喜悅。是的,他比他記得的更年長,但他又真的記得多少呢?他是個擁有記憶的克隆體,但這些記憶又有多少是完整的、屬於他的?他無從得知。
他繼續看著年份的最後一段:2210-。這是一個未完成的標記,代表著現在。代表他眼前的這杯營養品,代表這具為了執行某種目的而再次甦醒的軀體。
他喝下最後一口營養品,杯底空蕩蕩的倒映出他的臉——年輕而陌生,既熟悉又疏離。他眨了眨眼,合上報告書,把它放回桌上。
他站在那具冬眠艙前,靜靜地看著它。艙體的金屬表面泛著冷光,像是一件冷酷而精密的藝術品。“安樂死與人體重構機”——這是科學家們當年給它的名稱。
他的記憶回到了2083年。當時,一位頭髮花白的科學家正耐心地向他解釋著這台裝置的運作原理。
“實際上,你會死去。但在這裡,死並不是終結,而是一種過程。一種重塑。你會像睡了一場極為漫長的夢,醒來時,帶著你的記憶與意識,但擁有全新的身體。”
當時的他並不完全理解這些專業術語——分子重組、記憶數據轉移、神經網絡的重新編排——這些詞彙在他耳中聽起來更像是詩句,而非事實。但那並不妨礙他對這些科學家、對人類科學本身的敬畏。
即使死亡也不再是絕對,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他想,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像是某個浩大計劃的一部分,而非一個孤獨的個體。
然而,此刻站在這裡,看著這具冬眠艙,他的內心卻掠過一絲說不出的感覺。它看起來那麼冷,那麼安靜,但他知道,在它沉默的外殼下,曾有數次的死亡發生——自己的死亡。每一次,他都在這裡徹底停止呼吸、心跳,直到身體被徹底分解為分子。每一次,他也在這裡醒來,重新睜開眼睛,帶著過去的記憶,卻擁有全新的身體。
他低下頭,抬起手掌看著自己的皮膚——年輕、健康,沒有一絲瑕疵。他知道,這具身體是為了工作而生,是一個完美的工具。但他也知道,這具身體從未真正“活過”,它的每一個細胞都是人工打造的。
他感到敬畏,卻也感到一絲不安。每一次重生,是否真的延續了他原本的存在?還是說,真正的他早已隨著第一次的死亡消失,而現在的他只是複製品?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也無法逃避。
冬眠艙的表面閃爍著微弱的藍光,彷彿在等待著下一次的啟動。他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艙壁,冰涼的觸感讓他猛然回過神來。他收回手,轉身離開。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想,未來的某一刻,他還是會回到這裡,死去,然後再次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