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錯覺也不一定,與劇中上班族的規矩造型不同,散亂著瀏海的年輕男演員露出清爽的笑容敷衍自家經紀人的制止,接過一公升啤酒杯時似乎朝她投來別有用意的挑眉注視,不知道為什麼在黑色的髮尾間顯得特別無辜。她想起前幾天被自己意外發現的那雙藍眼,同樣被小心地隱藏在瀏海後,與對面那位男演員相比卻少了應該要的活潑生命力,那些她曾經也在那個人身上感受過的。她看向燈光與道具組應該在的桌位方向,除了正吆喝著為永山加油的圍觀人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在眾人的簇擁與戰吼般的喧鬧聲中一口氣灌完一公升生啤酒的永山像暑假裡抓到獨角仙的男孩子高高舉起只剩下米白色泡沫的玻璃杯倒著晃了晃,然後將杯子放到了她面前,有些晃蕩但克制了力量的碰撞聲降落在太近的地方,她看向桌上毫無動靜的筷子,以為自己聽見什麼被震落的動靜。「這杯是田中小姐的。」這麼說的永山掀起一陣掌聲與叫嚷,引來一直在左方主位上專心吃飯的導演那別有意味的探究目光,還有身旁經紀人那似乎只是嫌麻煩的鼻息。
這種程度的行為所引起的緋聞作為宣傳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她知道經紀人沒有反應的理由,看對面的經紀人那毫無變化的臉色就知道這大概也是早就談好的合作內容之一,不在她能力範圍之內的。但在這樣似乎什麼都能被印成契約的互動之間,她聽出眼前這名男性用帶笑嗓音呼喚的是戲裡那個毅然決然地拋下了一切去遙遠的異鄉、卻又長情地奔向對方的那名女性。「這樣的我,價值只有一杯嗎?」所以代替她回答的,是名字特別響亮的、劇中的田中小姐。
這裡並沒有那個影山先生的存在痕跡,而氣氛自然得可疑的永山露出開拍以來第一次毫無演技可言的無辜神情,然後揚起一貫輕鬆的聲調轉頭向其他看好戲的人們點酒,居酒屋的平板在人群中像是演唱會中的主唱被熱情送上舞台中央那個聚光燈直直打著的地方。是刻意的呢,她看著對方削短黑髮下那彷彿想留點什麼反抗證據卻太過微弱的耳釘想。是刻意的呢,她想起現在這個位置看不見的、那個被她一不小心弄丟的人,那個也曾經將聚光燈引開的人,那個確認一切安全後才牽起她的手走向舞台光圈中的、那個說這些都是她憑自己的能力辦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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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人注意力都放在脫了大衣挽起衣袖正在灌酒的永山身上,她偷偷在桌下點開手機螢幕,不知為何心虛得像正在體驗學生時期沒有實行過的壞學生行徑。跟那個人的訊息畫面還停留在滿滿的未應答去電與單方面的詢問與請求中,她記得最前面是她們之間日常的交流連繫,然後每則訊息逐漸變得困惑、擔憂、急切,然後在那個人最後一則訊息之後是不會被已讀只剩下時間記號的訊息氣泡,孤寂地漂浮,等待破掉的那一刻。
現在傳過去的話,大概也不會被已讀吧。現在走過去的話,那個人會是什麼反應呢?會像被自己抓住的時候一樣,驚慌卻停下離開的步伐嗎?在猶豫中她無意識地壓上鍵盤,看見不成句的話語時才急忙刪除不小心輸入的文字。如果誤觸到發送的話會讓人很困擾的吧,這樣窮追不捨的自己,這麼清楚知道的她想離開畫面,但沒有攝入酒精的身體依舊不聽使喚。大概是天氣太冷了,她告訴自己,冬天的低溫終於讓指尖失去活動的能力,成為觸控螢幕也無法感知到的無生命體。
「好不容易殺青,不跟他們一起慶祝嗎?我知道的喔,大家終於可以脫離那場戲可開心得要哭了。」導演的詢問伴隨角嗨晃蕩冰塊的碰撞聲傳來,讓明明就不是上課偷用手機的她雙手一抖按滅了螢幕,然後才鬆了口氣慶幸還好自己早已把訊息刪除。「打擾妳了嗎?」才四十多的導演在今天這種飄雪的日子裡也依舊穿得過於單薄,參雜了白色的俐落短髮散發出藝術家特有的不羈與隨意,連伴隨這個問句的揶揄笑容都染上一份令人難以排斥的脫俗。
「啊、不、我只是……」只是什麼呢,沒有找到的藉口夭折在開頭,她露出帶了莫名歉意的微笑,然後才想起似地在心裡提醒現在在這個地方的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沒有任何經驗的自己。不是那個還沒有正式踏上舞台過的自己、不是沒有在攝影鏡頭前反覆重演同一場戲的自己,也不是那個在面對劇組與贊助商交際場合時感到侷促的自己。「只是對於可以順利完成這齣戲、可以在最後將田中小姐好好地表現出來,沒有愧對她,覺得真是太好了。」
「是這樣嗎?」川崎導演淡淡地問,像看破學生拙劣掩飾的老師,目光穿透被反覆擦拭後依然保留了深色污漬的桌面直達被她緊握在掌心的手機,來不及返回桌面而只是暗轉的畫面依然停留在那個只剩她一個人的對話視窗。「田中小姐的話,會這麼想嗎?」什麼意思?面對斂起笑容彷彿又進入拍攝模式的藝術人,她不太確定地嚥下原本要說出的回應。「最後的妳,不就是田中小姐嗎?既不是田中小姐,但也是田中小姐,妳覺得她會認為這樣的最後是種愧對嗎?」接連的問句冒出得近乎詰問,一瞬間將她從眾人喧嘩的居酒屋推上了被告席死寂而沉默。
川崎導演說的沒錯,這幾個月以來身為田中小姐的她應該要知道的。不管是行為、喜好、說話方式還是思維模式都努力與田中小姐同化的她,面對導演的反問應該要可以立刻回答的才對。如果是上一齣戲的自己或甚至是兩個禮拜前的自己,這大概都只是本能反應般的事情吧。但她想起主燈熄滅的那天,但她想起那個人被自己抓住的那一瞬間。
「最後的妳,在那場吶喊出自身正確的戲裡,看到的是誰呢?」這麼問出口的導演眼中是有意的刺探,幾乎像是孩童尚未了解道德時純真的惡意,微微上揚的嘴角隱匿在舉起的酒杯後,玻壁上凝聚太多而無法乘載的水滴帶著她背上的涼意一同滑墜。被發現了,燈光熄滅那天下意識抓住那個人的她迎上的、柔軟得一如往常的眼裡寫的就是這個念頭吧,就像現在的她手裡緊握住的。「不論是誰,我覺得那都是很棒的妳,是田中小姐會引以為傲的▚▞▟▚。」無法被辨識的詞語在耳中摩擦出不存在的噪音,預期會有不適感的她低低吸氣想忍住難以控制的表情,卻聽見兩週前那個人喊出自己名字的聲音。
比開心地拉著她慶祝時更高一點的,比被她抓到沒做好健康管理時更不穩而心虛的,比她們一起努力拿著兩人的行程表想辦法擠出同樣的休息日時更沒有精神的。比她一開始認識時更單薄的,比看完明明是歡樂結尾的愛情片卻哭得找不到頓點時還要顫抖的,比她失去那個人音訊這段時間所能想像到的都還要輕微而破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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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人零落出她名字的嗓音,質地是像一直以來那樣溫暖的。
冒著煙的烤雞肉串突然被放到面前的淺盤中,她看向身旁的經紀人,那對在黑框眼鏡後缺乏笑意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正在被傳達。她努力對望嘗試解讀,結果卻得到一聲輕嘆。開心點,有人在拍照。這句話被半遞來的平板掩飾成查看行程表的討論,她往周圍掃了一圈,沒有發現理論上不應該出現的鏡頭反光。但本來要在這樣熱鬧得有些混亂的場合抓到違反規定的人就不容易,她點點頭揚起不確定會被解讀成什麼的微笑,注意到耳朵被酒精泡紅的永山被其他演員拉著拍搞笑照片,而燈光與道具那桌的人似乎玩起了什麼遊戲喝得正愉快。
川崎導演的下一本劇本,聽說已經準備好了?跨過她開啟了話題的經紀人是隨時都在工作狀態的專業人士,在商業談判中派不上用場的她拿起如飼料般被放在眼前的雞肉串,腦中尚在流連的田中小姐不悅地抗議上面沒有明太子,而清楚知道此時不應該理會那道聲音的她只是不置可否地默默進食,稍微往後挪了一點將桌上空間留給自己的經紀人和顯然不介意談天話題意圖太過明顯的川崎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