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暮春 . 今 . 雙月後
地點: 紅葉之森
她穿梭於漫天飛舞的紅葉之間,踩踏在異常灰白的枝椏樹端,每一步都用上十成力道,徒留斷裂聲響,執拗地尋覓起某個身影。
紅葉之森不因紅月沉沉睡去而跟著安穩下來,四周火光恣意,紛飛的葉片宛若森林在泣血,成為這場橫災中最無聲而脆弱的受害者。花奈路過妖怪們的嘶啞,無視狠戾地妖力在咫尺距離的草叢炸開,只自顧自愉快地前進,蓬鬆的金黃狐尾正翹高著,迅速奔往友人的住處。
她的友人肯定會如往日般等待她的歸來。
出乎她預料:紅狐的家中找不到人,也沒半分被毀的痕跡,花奈的血就這麼落在門口玄關處,廊道的木縫中,柔軟的床鋪上。小楠花奈當然有涼城家中的鑰匙,踏進來的一瞬其實確定了二尾狐妖不在這裡,但她還是固執地打開了摯友家的所有門,一路躺倒在對方的床上,任由自己的血印浸濕被褥,她閉上眼,從一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罵罵咧咧的暴躁狐狸沒迅速出現,屋內透著詭異的寂靜。
花奈困擾地皺起眉。後知後覺想起雙月時不比小楠家聚婚禮,妖種體內的獸性鼓譟起來,這片森林張開血盆大口,是以用此將所有棲居此處的生命吞腹,涼城或許參與其中了,指不定還在追著哪個妖獸攻擊呢……又或者,在某處因受了攻擊而命若懸絲。
這真是荒唐的推測。她的視線在天花板逗留一會,悠悠嘆口氣,決定要在偌大林子裡把她的摯友找出來,很麻煩,但同樣也輕而易舉,她的痕跡牢牢刻印在紅色狐妖的身軀上,潛藏在衣物的繩結中,對方手心曾被筆墨染色,寫上她的名姓。
只要距離近一些,小楠花奈就能斷定涼城的位置,風聲會帶來狐狸的氣息,森林會指明她應走的道路,她能窺見那一抹血氣纏繞在樹蔭下方,盡處是滿身是傷的紅狐,躺倒在樹幹邊,鮮紅的血液在下方形成很小的湖泊。是無法裝進她或他的一小方湖泊。
「涼城。」
小楠花奈低低呼喚,碎裂的裙擺在青年身前飄動,狐妖少女垂著眸,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讓她找上近一個時辰的摯友。真過份,你明明把命交給我了。她的目光近乎要這麼譴責,一種好徹骨的殺意蔓生,自他傷了的右腿一路攀爬上去,落在獸類的頸脖上。那還殘存著手印。
她為此俯下身,輕柔地捧起他的臉,受過傷的美麗狐妖指尖還沾著乾涸的血,落在青年俊朗的面容,笑容甜美,語調卻陰冷下來:「你不會是要擅自死掉了吧?」
掌下的臉龐透著一絲令她不悅的冰涼。
意識在血泊漫上的寒意裡歸來。
森林現在有塊破口,藍色的月光發涼,照映於灰敗的殘枝,倒臥樹下的涼城恍惚想起二輪月亮當空之時,滿漲的妖力與難以止熄的怒意,併熔火焰裡燒穿了長居的林地一角。但殘缺的景被裙裾掩去部分,他不曉得自己此時如何蒼白且鮮血淋漓,只是朝來人彎眸,淺淺淡淡地笑。
花奈。他呼喚,卻沒發出聲來,便成了喟嘆般。
妳會來的。他迎向少女的怒意,在篤定的思緒裡感到愉悅。雙月時已過,遭他肆意濫用的妖力退潮,接近蕩然無存,現下體內空空蕩蕩,連傷處的失血也只能堪堪以最後一絲氣力止住,體力更已然透支。
「⋯⋯打了點架,忘記幾場了,」青年找回聲音,身軀未動,仍帶著笑意應答,就似家常閒話:「然後遇到結弦那傢伙,又打了,後來就成這樣。」
「小爺才不會那麼輕易死——」
一句話沒說完,他咳起來,在輕捧頰側的熱燙體溫裡抽顫,花奈指上的乾血在狼狽的臉上留下更多污痕。他咳了一會,咽了咽,重新抬眼去尋那雙不同色的眸。
確實不會那麼輕易死掉的,結弦沒有下死手,未傷及要害,只是失血與疲憊罷了。
但他抬起右臂,輕輕抹掉摯友那張絕美面容濺上的幾滴腥血,問道:「死了妳會恨我嗎。」
小楠花奈紋絲不動,目光如炬。
手底下的生命很快清醒過來,笑容依舊自由地灼眼,就連同現在被她的指尖纏繞住,都不是真正的困居於此。你的心還可以漂泊得多遠呢?她輕柔地眨眼,任由二尾狐妖用那雙黑手去擦拭她臉上的血痕,對方甚至因自己的憤怒而愉快起來。
他們壓根是同一類人。小楠花奈愛憐地想,撫摸肌膚的動作驟然溫柔下來,怒氣自然並無因此消散,只是沒如一開始的陰冷,真要說起來的話,至少這傢伙沒弄到完全昏厥,還算是可以寬恕。
「結弦啊,那傢伙居然是真的能夠傷人。」她從這處開始答起,語氣鬆散,少女重新拾起笑容來,彷彿眼下不是她的摯友並沒有奄奄一息著,而是如往常般跟她靠在一棵樹下飲酒尋歡:「不過我會記住的。」
她大概能猜測到情況,付喪神一副老好人的模樣,不會是這場切磋的提議者,也許是前些日子裡與涼城的交集使得這狐狸對他產生了興趣,進而愉快地找他打一架,兩敗俱傷,現在狐狸才倒在這裡。但就算是如此,那又如何呢?她沒有要因此與結弦為敵的意思,但小小的忿恨還是理所當然的,要是她沒記結弦的仇,真如表面體貼又溫柔,才會是怪事吧。
「這種事情要你死掉我才知道喔。」她笑了笑,順手撕扯下自己裙擺上的一塊布,拉成長條狀後俯身給他綁緊傷口,她向來是不擅長做這種事情的,除卻最後綁出來的結完美無缺外,纏繞的實在差強人意,她隨意地抬起頭,注視起她的摯友:「不過,如果我殺了你的話,我就會記下撕裂你的觸感,記下你鮮血淋漓的味道。然後,每一天都做著有你的美夢哦。」
「這樣,也不是很好嗎?」她微笑。
「哦,小爺親自測試可以的,」青年字句裡是如常的散漫,指了指腿上斷箭,「畢竟原來是兵器。」
他明白花奈那句記住是記仇的意思。她怎會不明白這場打鬥該是誰挑起的,可一如初見時拉起他的手奔跑,早就未曾是用理論或世俗的是非判定落腳之處。心臟總是偏的,他揚起的嘴角沒有避開摯友視線,坦然地因此展現愉悅,在少女的眼底想著:真喜歡看妳生氣呢。
涼城自然也心知肚明,花奈會因他擅自受傷而發怒。擅自受傷,宛如將他當作所有物般的思維邏輯,儘管他此時滿身傷痕並不出自惹火摯友之意,卻仍是對花奈的反應感到饜足。記點小仇也多鮮明可愛啊,他任性的狐狸少女。
「那要得到妳還真難啊。」她在凌亂的暫時繃帶上打出端正的繩結時,他對著近前的狐耳低語,扣留了一隻正欲放開的手,擺放在下顎與脖頸之際脆弱的膚上,金眸直視,藍月與血色摻混,像雙月的時刻尚未沉寂。
或他的癲狂本就於異常天象以外常在。
「妳想要嗎。」他說。
他們不避諱談死,把要害如同手心般輕易向彼此攤張,甚且是生殺之權。愛與吞吃與殺啊,在獸的言語裡多麼近似。妳想要嗎,用撕咬的方式將我吞併封存入裝載夢境的夜晚,收下這軀殼裡承裝的來路不明的魂靈,沒有副作用與後顧之憂,他是野森林裡的野狐狸,不分來處與去處、姓氏與血緣,所以富有得能信手支配己身一切。
而小楠花奈是那樣與他相同的,惹眼的,野心勃勃的,美麗自負的。那麼,把兩顆心臟劃上互通血液的等號,又何嘗不可。
「⋯⋯不過想來妳是找小爺擦藥的,嗯?」他頓了頓,能完好動作的這隻手去翻看少女袖口下的傷痕,如此這般的還有更多處,狐狸彎起眼眸,「那現在大概不是咬我的好時候。」
「那就再多努力一點得到我吧。」她放下手,無所謂地對答,她直率地對上紅狐的金眸,純粹且燦爛,融化於沉沉墨色中,映照出她的身影,將她浸染著發光。她的手被抓握住,赤紅的血穿透衣袖,落進她的肌膚紋理上,她沒有掙扎,只是甘願被扣留在此。
小楠花奈之於涼城可以是什麼呢?摯友,愛人,監獄,救贖,棺木,護欄,懸崖,森林。哪種詞彙足矣讓你定義她,又或說哪個詞彙還尚未留有她的影子?
她在後文裡緘默不言,只是自顧自地笑。想要與否不能被她的文字表述,倘若要撕咬她親愛的摯友,得從胸膛中央劃一條線,區分開有心臟及沒有心臟的塊地,左邊插上鮮紅的玫瑰,另一邊則全部入腹。那些全部都是她的。
二尾狐妖見她不答,從善如流地講起距離他們更近的事情,生與死可以輕易被談起,也能隨意地棄置一旁,對方的動作轉以翻動她的衣袖,撫摸她細碎的擦傷,而她確實也除了漂亮臉蛋外,身上的其餘部分都顯得狼狽。
「啊,原本打算是這樣。」她嘆起氣,把手從青年身上抽開,拍了拍對方帶著血痕的俊朗面容,嗔怪地說:「但你搞成這樣我很困擾,希望你可以反省一下。」
「好了,差不多了。」
花奈起身,摩挲自己腰帶和口袋,總算翻出一張符,紋樣熟悉,紙張的邊緣泛黃,她得意洋洋地將符紙在涼城面前晃了晃。
「原本打算要用拖著把你拖回去,但想想你那張臉可能會血肉模糊。」她俏皮地眨眼,暫且不提她破爛的傳送術法,狐妖少女還是滿意自己找得到這張符的:「那麼,準備好我們就出發吧?」
青年的笑顏裡可看不出半分懺悔之意,瞇起的狐狸眼透出與一身慘況有幾分違和的閒散,看著少女在衣袋裡頭翻找出符紙來,不曉得是舊了或在她今日打鬥裡遭受波及,已不如新畫的潔淨。不過無論新舊,不太影響花奈的傳送術法吧,他心中想著,嘆了氣。都差不多折磨人的。
「妳可捨不得這張臉。」
青年垂眼,鋒利眼眸籠在陰影之下,安懶地吐字。但他倒是有些後悔硬是扛下射往腿上的箭,箭鏃在打鬥時愈發撕扯傷處,且即使妖怪生命力頑強至極,他也沒有打算在此冒著更嚴重失血的風險強行拔出,只是折斷了裸露在外的大半截竹桿。但這傷造成他幾乎無法走路了,等於必須用上花奈的傳送術。涼城只是略顯無奈地又抬起頭,伸出漆黑的手爪,疊上狐狸摯友的。
這其實不算什麼,包含性命,亦能如此安放於這方掌心。他想起她第一回牽著他離開森林,翻騰的黃白火焰,失真的爆炸聲響,低語的咒言,少年抬頭望著她。
涼城很久以前可能就栽在花奈手上了。
他在心裡想著,罕見把鮮少提及的真名填放入思緒的句中,好讓語言的意思完整起來。早在她伸手入他繁複混雜的假名裡頭準確捻起牽連著他的二字那一日,是他長大以前,擁有第二條狐尾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他們自那樣顛簸、赤紅、瘋狂而自由的一段血色足跡為始,此後無數次並行與牽握,血液與汗水沁入肌膚,把心跳與吐息打碎一起。
又快夏天了,他突兀地想。
被火焰燒灼過的林木還會重新生長,不過這可以與他們無關,丟下一句麻煩、吐吐舌頭,對視一笑就往更遠處奔跑。他們都是太任性的狐狸。
浸染森林顏色的身影扭曲後消散,只掉落幾滴血珠,如落葉,砸在深紅的水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