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初夏
地點: 桃木村
燈火在歌謠裡將物影裁成千妖百鬼的形貌,散落一地。
於是這場悲與歡錯雜的夜行,在天與地間踏開如舞的步伐,鈴聲交錯,馭空的妖怪衣襬翻揚,引領精靈馬連成綿延的長伍,地面上此刻不分族種,覆上豔麗奇特的面具,追著半空中屬於靈者的隊列,卻踩踏生者獨有的足音。
祭亡與為生靈祝禱,歌哀戚過往亦朝著到來的夏日起舞,在夜晚同等於所有時間的世界裡頭,意義混雜沾染,燈火重疊出無從落腳的花海,虛與實並存,古與今攜行,死與生同重,老與少無別。
歌與歌之間失去斷歇的空白,像這場夏日,要從初始就這般耗盡氧氣地熱烈。
赤髮的身影穿梭隊伍之間,而藍與紅的燈籠交錯著在年輕的臉龐描繪出光暈,走入百鬼的共舞之中,撈住低飛的祭物重新托回高處,擺轉身子繞過嬉鬧的孩童,手鼓與響板被眾妖傳遞起來,也曾途經他的手中,又遞向不知何方。
是桃花綻得近乎濃郁成揭示暮春的紅緞、子房吞吃月光與雨膨脹起來,在炙烈的花期之後就要迎往果熟的時節。
十百張漆繪圖騰或獸徵的面容在行過,他在其中目光途經一張白紅的獸面具,不位於隊伍,而是光影稀碎的街邊,執一盞明暗不定的燈。長伍仍然流動,湧向青年又沖散開來,涼城隔著那般的河流回過視線,逆向光的面容似有模糊的笑意,生來帶有張揚金紋,於是成了只專屬他的一張臉譜。
歌吹聲中,他瞥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桃祭模糊了藍月與紅月的區別,妖怪本應夜行,稍顯黯淡的月色,又如何阻止盡興邁開的腳步。結弦晚間無事,也沒興趣再看庭園裡的景色,於是隨意地走入群眾笑語之間,一如往日散步;付喪神不喜火焰,好在初夏的草叢裡從不缺螢火蟲,他便有了一籠紙糊的燈光。這是一場覆面的盛大遊行,人群湧動,不曉得誰塞來一副狐狸面具,他無意費神尋找物主,索性也就戴著了。
飛舞的精靈馬於地面投下一列瘦長陰影,人潮隨之蜿蜒前行,喧騰當中,高大的青年依舊相當醒目。赤紅狐狸走在隊伍當中,宛如一簇焰火——那樣濃烈的色澤,彷彿睜開眼睛就會闖進視野裡來,浸染過林間的溪石與枯葉、城鎮幾處攤販的喧囂,落在桃木村人聲鼎沸的今夜,倒也十分適合。他想起仲春時節,行棋之間,青年曾經埋怨過村落的無趣,而他微笑著說:要來的話,等祭典的時候吧。
他在面具底下悶悶地笑了一聲。
狐妖似乎也留意到他了,隔著人流望來,那副面容並未以任何事物遮掩,坦然而張揚,似乎也帶著幾分笑意。樂聲稱不上悠揚,甚至因妖怪們的歡騰而顯得急促,他沒有猶疑,逕自踩碎了節拍走去,像是踏入一條清澈的溪水。
結弦身法輕巧,彷彿早已無數次自人群間走過。他穿過隊伍之間的縫隙,不曾推擠半分,步履之間,只有不成調的歌曲,隨著旁人的舞步濺濕衣角;並不急著走出這人聲嘈雜的河流,他在青年身前停步,見到一雙懶懶瞟來的眼眸,燦然如金光。
迎著那道視線,他隨手揭起面具,紅白交錯的狐狸紋之下,仍舊是一張含著笑意的平靜面容。
「喂,狐狸。」
眾生迷醉的夜晚,結弦沒去編造那些胡亂拼湊的暱稱,只是笑吟吟地開口。周遭流光溢彩,一切鮮豔光影自他的面頰流淌而過,滑落於步履踩踏的塵土,最終留下素淨的臉,以及一道劃開左頰的痕,彷彿面具之下,那亦是他與生俱來的紋飾。付喪神仰起臉,狐狸面具斜扣在腦袋上,投下淺淺陰影,卻沒有半分落進那雙淡然金眸。
「你還真來了啊。」他笑著說。
「喂,」他低笑打趣道,「狐狸。」
付喪神已揭起狐狸面具,以平和的面容迎來,淡得宛若素紙,在如同繁繡的布帛與燙金的和紙層疊流動之河裡,不沾染上半分色彩。他很少將目光落在那道傷疤,也沒有問過原因,畢竟時光,總難免留下些痕跡。只是此時紛雜的燈下,他多停駐了幾秒,像這道痕在淡然的臉龐上,劃記了半分人間氣息。
「難得熱鬧的桃木村嘛,該來晃晃。」
因為結弦走來,他在隊列裡停了腳步,不過地面的遊街本就使自群眾的臨時起意,沒有規矩與隊形可言,隨性走停的妖怪很多,被擋了道也只是側身繞過,不會引來多少問題。狐狸青年這麼停了半晌,昂首在看夜行伍離去的方向,妖怪從不安份的,遙遠仍能看出身姿搖晃、吹吹打打,模糊的輪廓不再能辨別族類。
他沒有過問結弦的意願,面容未顯思緒,目光也沒再挪回來,只是抬步。仍往遙遠的盡處走。
街側臨時搭建了戲台,架立巨大的木製劇景,繪上的樹紋已然斑駁;傳來笛與鼓聲,戴上能面的演者吟唱起歌謠。他走了一段,驀然回過頭來,在紛雜失真的面具之間尋回相隔出幾步的友人。
涼城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傳去,仍是曲謠正在響著。最後只是抬起手來,往另一側街指去,並走向那處,從遊行裡脫了出來。
盡處要往哪裡呢。結弦也出來時他啟齒,不像在問話。畢竟這支隊伍就在桃木村裡頭,即使空中的行列也沒有飛去多遠。
青年低低地笑起來,有如回敬一般,以全然相同的口吻呼喚了他。付喪神笑容依舊,對此未置一詞,瞇起眼睛,倒也與面具上的狹長眼眸有幾分相似。
就好像紛亂火光真能將他們劃歸為同類。
舞樂未停,周遭的人群仍在前進,狐妖停頓片刻,也越過了他,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結弦晃了晃提燈,未曾出聲留住他——在那短暫的、錯身而過的時間裡,他隻身佇立,停留在無意回頭的隊列之中,一如方才的街邊,只是含著笑意,望向逕自邁步的背影。
笛聲渾厚,偶有幾分顫抖的淒切。他無意望向戲台,只是盯著紅狐狸看,數步之間,友人驀然回過身來,彼此的視線在半空中猛然一撞。
結弦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的面具還掛在額角,一眾繪製誇張的覆面當中,臉龐成為淡得看不清的原樣;兩張面容相對,相隔不遠,他看見青年頰上流動的金紋,在夜裡兀自鮮明著。紅狐狸動了動唇,卻沒發出聲音,最終抬起手,指向人流之外的街邊。
為何回頭,又為何沉默,他不開口,結弦自然也沒問,循著深黑色的獸爪看去,將那默認為青年要他駐足的地方。
他跟了上去。走出遊行隊列時,聽見狐妖的一聲喃喃。
「是啊。」青年的語調不似詢問,結弦也就答得平淡,複誦對方的語尾,語帶感嘆,一如山林之間的回音,「要往哪裡呢。」
這支隊伍走不了多遠——妖怪們的歌舞總有終點,無論桃木村,或是整片幻世大陸,終究稱不上多麼遼闊的地方。眼前景象亦然,長蛇似的隊伍綿延不絕,歌吹聲中,盡頭不過是幻天桃木,不過是夏日裡一聲響過一聲的鳴蟬。
答案終無意趣,他乾脆沒說出口。
「怎麼,你想去看看盡頭嗎?」
他揚起燈籠,遙遙點向遠方零落的鼓聲,彷彿憑一盞忽明忽滅的燈火,就能照亮黑夜裡綿延不絕的長路。大多螢火蟲仍然無聲地飛舞,也有較為羸弱的,已經安安靜靜地沾在燈籠紙上,只偶爾移動兩步,彷彿一小塊糊上去的污漬;結弦抬起手,指尖輕輕貼著那處暗影,繭痕太厚,感受不出昆蟲垂死的振翅。他隔著薄薄的紙觸摸死亡,很快又鬆開了。
「好戲總在後頭。」他說,側過臉去,對上一雙色彩濃烈的金眸。結弦微微一笑,語氣如往常那般輕描淡寫,彷彿事不關己,又似乎意在言外,「如果是圖個熱鬧,沿路走下去,場面會更值得一看吧。」
友人的嗓音淡然,像無比熟稔微弱光芒所指向的終末處景色,像身側一隊嘈雜喧囂熱烈的長伍,在眼底也宛如執於手下的螢火,不過是在紙張糊出的蒼白世界裡繞行,直至微弱,成一點不起眼的污跡。
但他沒有拒絕轉望向他的淺眸。「那便走走吧。」他答。
已經跟了一路,此時涼城忽已沒有走回人流中的興致,平時的他大約就此離去,畢竟早與花奈和她的小飛鳥來遊逛了一輪,今日無約,只是閒來無事的遊歷,玩到興致盡處就該離去。但結弦問起,他無謂勾動唇角,不介意就著殘弱的螢,沿著街再走一些。
他們沒有點燈的理由,他知道,想來結弦亦是,但仍然由著白紙燈籠領在身前,照著尚不漆黑的夏夜。
戲曲的唱腔與群眾的喧嘩混雜一塊,共同由著器樂伴奏,在步伐裡一幕翻動一幕,不知何時,碎散的鈴鼓快要覆沒笛樂,仍分不清劇中劇外。他胡說了一會兒話,沒有半分重要內容,幕景已遠,替來的是沿路桃樹,樹花漸少,由綠葉替代繁盛,掛滿亂色的燈盞。夜色一步步地深。
像他們正涉往海洋,如所有河流的終處,通往逐漸發涼的遠方,再如何張揚的覆面花紋也糊了,溶解成游離的墨彩,愈發難以辨認。或一開始,誰也未曾真正辨明誰。浮空的長伍愈行愈高,再碰不到。
腳下自然並沒有水跡。
他還是停下了,在到達盡處以前。青年捋起髮絲,將交疊的手枕在後腦,懶散眺望前方通天的桃木,遠超於燈螢能照亮的範圍。
「⋯⋯不想走了。」
狐狸瞇起眼眸,任性終止了散步,俯下身,拾起不知誰遺落空地的一段飾繩,兩端皺扭,可能是曾用來繫著面具或玩物的綁線。
視野邊緣是蓬鬆的狐尾,毛色鮮亮,如同兩簇焰火,只有毛流末端搖晃著淡色。他笑了笑,收回指向遠方的手,燈籠提桿落下,搭在燒傷未癒的左臂,發出一記竹木相擊的悶響。
「好啊。」他說。
狐妖將他模糊的言詞隨意拾起,視作同行一路的邀約,結弦便也彎起了眼眸。無論他還是對方,似乎都沒有回到人群當中的打算,於是沿街邊走去;舞樂未停,群眾喧嚷,全都隔著幾步距離,彷彿他們正踏在戲台邊緣,搖搖晃晃前行。他拎著一盞無用的燈,聽身旁的狐狸絮絮叨叨,說起些什麼,話題換過幾輪,全都落進眾生踩踏之中,濺不起一絲水花。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說是終點,也沒真的想過走到那裡去。
「嗯,那就不走了。」
友人停下腳步時,他的語聲依舊平靜,沒問理由,只是順應了狐狸的任性而為——不想走,那就停下,他反正不介意這麼多。常年行走於此,結弦早已明白盡處是什麼模樣,如今跟隨人潮,也不過是與青年走上一程。見對方撿起斷繩把玩,他瞥過一眼,不甚在意,很快又望向別處,目光輕輕掃過,不去看他們未曾抵達的模糊遠方。
付喪神收起領路的白紙燈籠,將它抱在懷裡,螢火在黑夜裡便已顯得微弱,如今照著淡色的衣襟,就連那點光芒也看不太清了。
「這裡每年景色都差不多。雖然如此,偶爾跟著隊伍走走,也還算有趣。」
他開口,語調一如感嘆。如今他們又並肩而立,視線落在隊列當中,結弦卻已探出手來,狀似無意,愉快地撫過紅狐的尾巴。手感相當好,他多摸了兩把,目光這才笑吟吟轉回青年身上,「嗯,有些熱鬧還是該湊。」
他熟練翻動掌心裡的軟繩,摺出小圈,翻動手腕拉過另一頭的繩段,同時將手套入其中,收緊繩圈,就這麼繫在腕上,與其他類似卻不全然相同的飾物交疊。
像是結繩記事般的怪異習慣。青年垂眸,望著經年不摘的繩飾,來自逐漸記不清楚或混雜糾纏的記憶,也有些曾經磨損或遭受扯裂,即使他曾有萬千理由與注目之處,仍如此在時光與來去之間褪去,而人潮,正持續前行、頭也不回。
付喪神倒是正在伸手摸他的狐狸尾巴,涼城抬眼瞪去,卻只迎上柔和平靜的側臉,螢火之光一點點地沉落,消失在環起的臂彎之下。他嘆了口氣,立起手掌,不帶力道地在結弦頭上敲了一記。
每年走過去的人們,你記得嗎。
話到嘴邊,他輕笑,改口:「為什麼還要年年看呢?不無聊嗎?」
「熱鬧於你而言也是重複的吧。」青年抱臂而立,鳴鼓唱謠聽一晚就已開始類似並無味,夜裡的光亮朦朧晃眼,像半透不透的宣紙。「不會記下的話,算什麼呢?」
你眼裡、誰會被記住呢。狐狸的金眸垂落,此刻看不清付喪神色澤更淺的眼,但他見過其中的淡然或鋒利,更多時候微笑著,眉目幾乎要在人海裡淡去。他想,人海也終在你眼裡淡去。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腦袋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記,結弦側著臉,笑意未褪,直到摸盡興了才把手縮回來。他的視線沒再轉開,人群自身邊漫流而過,愈發熱鬧,如同雨季淹沒岸邊的滾滾溪水,而他望著身旁的友人,彷彿單憑目光,便足以看透帶笑的言詞,直指朦朧光影裡低垂的金瞳。
「不無聊,也不有趣。」
付喪神坦然應答,手指無意識地在耳際的紅流蘇繞了繞,很快落了下來。停頓片刻,他又漫不經心地開口,「但是,如果說我都記下來了,你信嗎?」
他在人類的注視中誕生,因而必須用漫長的一生償還那份注視。那或許不是尋常意義下的記得,他有一雙因歲月而通透的眼睛,望向人群,與看著日月星辰並無區別;日子一久,記憶像海潮一樣反反覆覆,大多時候隨時間消磨而退去,偶爾才又漫至腳邊。他向餓者髑髏聊起家族裡可愛的孩子,在小貓頭鷹的問句裡談起人間陽光,一切的一切,悲喜一再重複而無關己身,可他終究看見了。
笑了笑,他並未解釋,只是把燈籠往青年懷裡一塞,取下面具,讓整張臉沐浴在妖異火光當中。
本來想把面具戴在對方頭上,但他搆不到紅狐狸的腦袋。結弦也不在意,信手一扯,繫著面具的紅繩俐落地斷成兩截——色澤艷麗,如他生來就有的紅流蘇耳飾,又如一縷鮮血,冰冷地流淌於體內,炙熱地被他捧在掌中。
他曾將那樣的顏色抹上狐狸的衣襟,彼此的血暈染在一起,愈發厚重黏膩。結弦記得林間注視自己的眼瞳,意識渙散,卻有著銳利的憤怒,於是獸爪揮過,扯裂他同樣帶血的心口;他的朋友,總是了不起的狐狸,彷彿要掀翻那句不曾遊走其中的評價,將他扯入這場混亂,直到火光也燒進不帶溫度的眼睛裡。那是熾烈而鮮明的怒火,與平時的拌嘴截然不同,他不去探問,也無意阻止,只是允許了這一切發生。
如你所願。他以口型無聲地說,視線相交,近乎寬容地微笑起來。
沒去拉對方早已圈滿繩飾的手腕,結弦抬起手,將面具掛在青年的上臂。指尖繞過臂膀,他看不清遮蔽之下自己的手指,卻對紅線的觸感無比熟悉,十指俐落地編織繩圈,像是過往為人們製作飾品時那樣,仔細地繫上繩結。面具成為某種獨特的裝飾,牢牢綁在左臂,他瞥了眼,這才意識到:那是曾被自己傷過的一側。
「我記下來了。」他說,聲音很輕,轉瞬淹沒在鼓聲與歌謠之間。只是複述,不曾加以解釋,他的言語彷彿無意義的強調,無意義的刻痕;結弦仰著臉看向對方,並未退開,仍舊是平靜而含笑的神情。
揚起指尖,他輕輕抹過狐狸面具上的紅紋。
他沒有答上結弦的問題,那段空白裡,流過很淺的一次呼吸。
彷彿在說,他的心臟也同等正在跳動。逝者如斯,他兩百多年的歲月裡頭也不斷遺失過往的面容,曾緊扣住手腕的繩也終有崩散的下場,可他無數次質疑的,平等而淡漠注視蒼生的器物靈朝他道,我都記下來了。
我記下來了,如此單薄的字句如指尖的血管,不指涉對象,便通往任何去向,這一刻裡鑼鼓更加喧鬧,如生者在拚命跨越足夠剝奪萬物的時間嘶吼,妄圖過量的、豔冶的圖騰在不見底的歲月長河裡留下污跡,那是唱往死地的歌,往早已沉默或沉沒的終章,像只要足夠聲嘶力竭,也能將光刺透隔閡死生、遺忘、未知的紙紗。
燈裡的螢撞向他的胸膛。
注視有用嗎,記憶有用嗎,那些落在眼底的光影,識海裡漂浮的碎片,觸摸不到,無可言傳,難以描繪,比繩線更要易斷——可人們反覆纏結。
狐狸面具綁上手臂,紙糊的硬薄邊緣壓在臂膀上,像記號一樣,位於初癒不久的傷痕更下,挖空的眼眶位置裝下他衣料的金紋,赤紅顏料如火,付喪神將指尖抹過,也曾經,他將彼此的鮮血如是抹上自己的衣襟。
「——涼城。」
樹精在樂音裡舞蹈起來,夏日面向離別與往昔熱烈的唱響,千百面孔與目光溶解後重新構組,交纏成難辨他我、卻沒有抹消其中灼灼的念想,彩花與紙燈被拋上天空,手鈴與鼓吼得生疼,伶人與祭者交疊著高歌,往光霧迷茫的上方、更高不可攀的巨樹與夜空。
漆黑的爪無意識抓裂了燈紙,有清冷的螢光飛散。青年嘴唇張合。
「我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停頓片刻,這才逐漸理解青年的意思。
紙張在獸爪之下撕裂,本就是結弦隨手取得之物,倒也不覺得可惜。流螢紛飛,周遭樂聲鼓噪得有些刺耳,他只是聽著,目光隨飛舞的小小生命游移,直至沒入繁華燈影,再也看不清身姿。
「好吧,涼城。」
他嘆了口氣——天知道他怎麼才記住那個又長又拗口的全稱,真是夠了。付喪神偏著頭,有幾分無奈,卻仍舊是笑意平和的一張臉,沒去問對方的化名從何而來,又為何選在此刻,將真名交予偶然相逢的自己。那是個簡短的名,隱沒在過往冗長的宣稱中,他想起酒肆裡狐妖呼喚自己的聲音。結弦。
他揚起手,指尖隔著破裂的燈籠紙,遙遙點在涼城的胸口。
隔著這段距離,他的妖力能輕易貫穿狐狸的心臟。結弦瞥見自己的手——上頭遍布時間磨礪出的痕跡,拉過弓,執過箭,曾經扼殺他人的掙扎,卻也無數次擁抱人類的孩子。無論何者皆湮沒於漫長歲月,現在又指向友人,指向一籠掙扎出逃的螢火,不帶殺意,毫無作用,如一張徒然空懸的弓。
他們佇立於喧鬧的遊行隊伍之外,不去看盡頭,於是街道上的一切眩亂燈火,似乎也與彼此無關。涼城的眼睛成為唯一迸發的光亮,彷彿一抹豔陽沒入沉沉黑夜,有著金屬的銳利、猛獸的不屈,色澤濃烈,難以與天地萬物為伍。
結弦笑了起來,神情和緩,卻掩不住眸中淡金色的鋒芒。
「那麼,這個我也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