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仲夏
地點:桃木村
經過垂耳兔一段時間的嚴密監督,他總算康復得差不多了。
儘管結弦不覺得自己需要被當作病人關起來,也不得不承認,在少女的照料之下,傷勢遠比從前癒合得更加快速。畢竟她每天都會來檢查傷情,替他換藥,再纏上新的繃帶——他不曉得幸乃的耐心從何而來,能在原有的行程中空出時間,日復一日為他人做這些瑣碎工作,換作自己,早在傷口不再裂開的那天就放著不管了。橋屋幸乃要細心得多,比起付喪神,觸碰傷口的方式俐落而謹慎,似乎早已做慣了這些。
以一隻獨居的脆弱兔妖而言,治傷或許也是求生必需。他在換藥時注視幸乃,看著那雙偶爾滑落的兔耳朵,直到最後,也沒有伸手撫摸她專注低垂的腦袋。
暑氣漸濃,在蟬聲躁動起來的季節裡,他解開繃帶,將已經不復存在的傷口展示在她眼前。胸前的爪痕雖然傷得很深,恢復得也快,一段時間以前便癒合了,只留下昔日的傷疤;於他而言,左臂的狐火灼傷倒是更棘手一些,經過兩個月療養,焦痕才緩緩褪去,不再如同黑炭一般,恢復人類肌膚該有的觸感與色澤。
「怎麼樣?」
結弦笑吟吟地問道。他樂見傷勢的復原,不然自己倒還好,這陣子幸乃顯然十分擔心,一起出門時,只要他多活動了一點,垂耳兔就會緊張地低聲詢問傷情。總是讓她憂慮也不是辦法,他把燈移了過來,好讓少女能看得更加清晰,「這樣看起來,應該算康復了吧。」
初夏以後,結弦的傷勢就已經不需要她這樣頻繁換藥了。
妖怪的復原能力頗佳,幸乃是對這傷最為明瞭的人。每日她都會迎著月光朝付喪神走來,為他拆去覆蓋大半胸膛的繃帶,細心用著棉棒和清水擦去污漬,換上新藥,再讓結弦張開受傷的臂膀,試圖輕柔拭去焦痕。正如付喪神眼神所表述,其實不是什麼太重的傷勢,但幸乃迴避掉那個眼神,低下腦袋。彷彿為他獻上自己微薄的力量與忠誠。
有幾個瞬間裡,她希望對方的傷能夠慢些好,這樣她就有足夠的理由去見他,和他道一句明天見,將所有私心都埋葬在這句話之下。但時限已到,結弦主動拆去繃帶,所以她見到光滑如初的肌膚,以及那張飽和笑意的臉龐。
她其實沒有非要把他困在這裡。幸乃沉默地想,總而言之,付喪神的傷能好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能見到這一幕,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溫和地微笑起來。她是真心的感到高興,同樣也為接下來不再容易見到付喪神而動搖。
「都好了呢。」她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以癒合的傷疤,長出新的皮膚,與原先產生一絲色差,在燈光下有些明顯,卻也在他一身傷疤裡不值一提。少女收回手,眨了眨眼睛:「這樣就不用再上藥了。」
少女的指尖貼了上來,輕輕一碰,劃過很快就會泯然無痕的新生肌膚,留下一道微熱的殘跡。他看著橋屋幸乃溫和的笑容,總覺得有什麼例行日程被擱置了,想不起來,便也只是朝她笑了笑,重新攏好衣襟,「那就好。」
他們的住處雖然靠近,卻也不算緊鄰,每天都要特地過來一趟,想想也挺辛苦的。幸乃大可不必為他做這些,這甚至不是因她而來的傷,但少女依舊前來,想辦法將他留在這間屋子裡——在那執拗的眼神當中,結弦早就打消了勸說的念頭,看著她一路照料,從起初鮮血淋漓的傷口,到後來逐漸癒合,紅腫與焦黃褪去,成為幾處不起眼的疤痕。如今傷癒,她也不用為此多費心思了。
無論如何,在這短暫的療養時間裡,她願意注視著自己,始終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他想著,為此而微笑,無意否認自己蔓生的私情。
天色已經晚了,既然沒有上藥的必要,他們也沒在這處簡陋的居室中久待。他送幸乃離開竹屋,走下不再沾染血跡的階梯,一如既往,穿過並不廣闊的庭園;月光灑落在修剪整齊的草地裡,竹影搖曳,圍繞著一座小小的魚池。裡頭養著好幾隻金魚,是他們從夏日祭典上贏回來的,優游其中,正朝兩名妖怪的方向吐著泡泡。他走在幸乃身後,看著那道瘦小的身影,總算記起自己遺忘了什麼。
「幸乃。」他出聲叫住垂耳兔妖。
少女依言停住腳步,看了過來,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微風吹動庭院裡瘦長的影子,也拂過她的裙襬,結弦就這麼注視著她,停頓片刻,又淺淺地笑了起來。
「妳不和我說明天見嗎?」
既然付喪神的傷好了,那她就沒有繼續留在此的必要,外頭的金魚也已經餵食過了。而顯然結弦也是這麼想的,她在對方面前起身,仍舊拘謹地欠身道別,再次抬起頭時,某句熟悉的話語抵達唇邊,後又輕巧地嚥下。
按照以往的慣例,她會吐出簡單的一句明天見,成為無形的枷鎖,以她的目光讓付喪神別無可逃。這本就是她柔軟的一種央求,決定權交予在結弦手上,而他向來縱容,默許她將諾言作為一日的結尾。
她沒有刻意掩藏這件事,想必結弦那樣聰慧的妖怪是知道的。她想。所以這次理所當然地不需要明天見,付喪神傷好了,隔日就會踏上旅途,在半月或一月後,才再次前往她暫居的宅邸前,敲開她的門,邀請她走上一段路。
那樣也很好,就和過往一樣,但難免有些空虛。習慣是如此容易養成的事情嗎?
在她思索的時候,結弦已經伴著她穿越門口修剪過後的草坪,途經金魚們所在的池塘旁,到了分別的路口。幸乃和他揮手道別,腳剛邁出去幾步,結弦的聲音就將她喚了回來。
付喪神微笑起來,總是由她開口的話被對方從唇齒間吐出來,聽不出認真的成份有多少,興許這不過是一句調笑。在橋屋幸乃的預想裡,付喪神是對她的用意瞭若指掌的,所以她大可讓這句沉下去,隨意地擺擺手,就這麼離開。
但她只要聽見付喪神的話語,就無法忽略掉他的聲音。如果真的不作答,她的良心會在午夜夢迴時隱隱作痛,說不定還會做個噩夢。幸乃於是將身體面向他,月光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一層淺色的光。
就算是平凡無奇如她的眼睛,肯定也會因為注視著這樣的結弦,而跟著發亮吧。
幾秒的沉寂後,她繞過問題的答案,將選擇權交給他:「……那麼,結弦明天也想見到我嗎?」
「是啊。」他坦然地答,「我想見幸乃。」
橋屋幸乃靜靜地看著他,短暫沉默過後,才以她輕巧的聲音開口,用問題回答了問題。那是獨屬於垂耳兔的話語,避開了需要答覆的字句,被動而柔軟,顯得有幾分膽怯,卻又格外直白。一如既往,她的詞句輕如羽毛,飄落在他跟前,於是結弦穩穩地接了下來。
他們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幸乃背著月光,沒有再朝他走近,柔和的光芒暈著臉頰,為她的面容增添了幾分柔軟與迷濛。那令他想起近一年以前,某個平凡的秋夜,幸乃在海岸邊等待自己,而他回過頭來,海風之中,看見的就是如此沉靜而遙遠的神情。多麼平凡,多麼美麗,彷彿那晚的月光也只是為了她存在,就連自己,也不過是用以承載這幅景色的畫布。
結弦朝她伸出了手。
垂耳兔將指尖搭在他的掌心之上,彷彿一種默契。他牽著少女的手,面帶微笑,引導她一步步走近,就好像摸索過畫布上的油彩,以相握的指尖,去勾勒出畫中人遙遠的輪廓。他們都已經離開港口很久了,微風拂過,髮絲之間早沒了海風的氣息,但他毫不在乎,只是伸手將橋屋幸乃抱進懷中,聽著她熟悉的心跳節奏,閉上了雙眼。
「既然如此,妳會來見我嗎?」
付喪神的聲音滿是笑意。他輕聲開口,仍未睜開眼眸,卻覺得早已見到滿懷的皎潔月色。
「這樣呀。」
付喪神朝她伸出手,她就沒有拒絕的餘地。那是他做過無數次的動作,她曉得要如何回應,也一定會那麼回應,彷彿她是他最虔誠的信徒,指尖觸碰結弦的掌心,滑入拇指與食指之間寬大的縫隙中。
隔著並不鄰近的距離卻還是要牽手,這是為什麼呢?她安靜地想:難道是待在結弦身邊,所有物事都會逐漸褪色,一直到失去所有理由嗎?
付喪神收緊了手,她就願意因此跨出腳步,縮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月光,不疾不徐地靠過去。這次他的擁抱落下來,砸在她身上,好似擁抱一場綿長的雨。牽手會失去最起初的意義,那擁抱同樣也會,變得無關感激,也無關確認存在,就連拙劣的、攸關季節的畏寒之談,在這蒼鬱夏日裡都無法被拾起。
一切只剩構不成理由的私慾。
橋屋幸乃謹慎地以手環住結弦的腰,心知肚明不必憂慮傷勢,不必再聞到鮮血的氣味,卻沒有因此變得大膽起來,還是輕手輕腳,假設自己是一團空氣,是將膽怯刻入靈魂深處,是她的尋常。
但擁抱本就不存在於她的尋常。在不尋常裡,做出違背自身性格的事情,或許是合乎情理的,她試著抱緊結弦一些,雙手置放在他背上,將胸膛和兔種脆弱的腹部一併貼近,她在這種距離裡聽見夏季裡的蟲聲迴盪,不遠處的流水,樹葉的婆娑。最後是結弦的心跳和詢問。
「這樣的話。」幸乃輕聲答話,「我明天就來見結弦吧。」
這樣也是明天見了。她這麼想著,說出的話語卻更近諾言,脫去外殼,露出她初生的私心來。不久之前,結弦同樣站在竹屋門口,在一片血色裡注視著她。他說:我是因為幸乃而來的。
那她就是為了結弦留下來的。
弱小如她是無法前往任何地方的,能做到的,也只有在結弦湊巧停留時跟在他身邊。但結弦因她而來,這話可以指向雙月高懸的那個晚上,同樣可以指向多年前的夏季:她一如既往地低下頭,眼淚撲簌簌地掉,長廊的水痕會在一個小時內消逝殆盡,所以是毫無意義的眼淚,藏了一絲港口的潮氣。
但他沉默著站在她身前,她的眼淚就此被賦予意義,付喪神用那雙平等的眼睛,看見她被生活壓彎的腰,看見她緊攥住的手,也看見她的淚水,並朝她伸出手,遞上一方手帕。
幸乃現在甚至會這麼認為:她的命運就是從這一刻開始轉動的。
她被她的命運中心抱在懷裡,片刻的安靜後,她仰起頭,輕聲開口:「雖然結弦不知道,但我早就決定等你傷好了,要答應你一個願望。」
他當然不會知道,她又不曾和他說過這件事,該是她的一廂情願,有些荒誕和引人發笑,垂耳兔妖可以答應他什麼事情呢,沒有什麼事是她做得到而結弦做不到的,但她能給予的也只有這麼大了。最起初的想法是要從夜魁町帶上一份禮物,來彌補這些日子把他圍困在此。但每每她環顧竹屋,就會有些無奈地發覺:這人大概什麼都不想要。
但是你還是可以跟我許願。她想。
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她都會為他去做的。
察覺幸乃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緊了些,結弦微微一愣,笑意遲了半拍,才浮現於那雙平靜似月的眼眸裡。他空出一隻手,梳理起少女簡單挽起的髮——是不是變長了呢?這陣子太常與她見面,細微的改變因而顯得模糊,但是長了一些也很合理吧。他們在步行之間逐漸熟識,如今也快要一年了,這念頭令他有些愉悅。
「真的嗎?」
幸乃談起願望,這倒是讓他有些訝異,畢竟真要計算,最近還是自己麻煩她更多一些,又怎能如此貪心地許下願望呢。結弦輕輕撫過她的背脊,不覺笑了起來,「我可以有願望嗎?」
橋屋幸乃仰著臉看他,彼此靠得很近,月光散落在漆黑的眼眸裡,視線便如同柔軟而細碎的波光,仍然那麼安靜溫順;垂耳兔以她的一切要害依偎著他,彷彿無聲的信賴,他只要稍稍低頭,就能親吻她散落著碎髮的額間。他的臂彎裡就是所有,還需要什麼願望呢。
但某個念頭依舊縈繞在腦海,近乎固執,揮之不去。他想:既然如此,妳可以不要死去嗎。
妖怪們活得遠比人類長久,卻仍有無數走向湮滅的理由,死亡如利刃高懸,不至於隨著時間流逝刺穿心臟,卻終究存在。他深知這一切,因而不去看幸乃的眼睛——如此清澈而秀麗的墨黑色,即使自己緘口不言,注視之中,仍舊會映出付喪神過於沉重的私慾。他唯一的軟肋,選定的歸宿,要求她不要消逝,就好像是將堆積了千百年的祈求,安放在一隻小小的垂耳兔身上;結弦不想這麼做,因此錯開目光,只是專注地捧起她的髮絲,看淺棕色長髮流淌過掌心,淹沒歲月堆積出的紋路與繭痕。
活得長久一點吧,他默默地想。再長久一些,久得體溫透過擁抱浸透胸腔,久得每一縷月光都染上她的影子,久得他只能記住這雙眼眸,記住相遇與重逢時海風的潮濕,而忘卻隱沒在無數旁觀當中的,對於他者死亡的恐懼。
「那麼,等妳有空的時候,陪我去看海吧。」
結弦最終也只是笑著這麼說,就好像除此之外,他早已別無所求。
結弦的聲音有著掩藏不住的驚愕,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一些很類似的句子,隨著記憶刻入心間。
「生活變好了,是一件值得祝賀的事情。」她這麼開口,語調上揚,平靜的口吻裡帶上一絲鮮活,她笑了笑,順勢垂下頭,微微抵在他的胸膛,淺棕色的髮絲跟著輕顫:「結弦這麼跟我說過。所以傷好了,這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對吧。」
值得高興就能夠得到禮物。結弦的目光執拗而專注,她不曉得究竟是在想些什麼,付喪神的心思晦澀難解,所以她只在對方的懷裡鄭重點頭。結弦低聲笑起來,仍舊維持親近的姿勢,隨手撫過她的後背,做出了對願望的決斷。陪他去看海。
整個幻世只有一處鄰海,曾經也屬於她:她曾在吐息中沾滿潮水的氣味,曾打開窗戶就能見到遠處黑沉沉的海,幻世海彷彿永夜的具象化。她與浪聲共眠,蜷縮在港口一角,所有聲音都被海吞食。幸乃並不喜歡幻世海,那是值得恐懼的遼闊,就算是結弦牽著她的手抵達岸邊,她也只站定在上方,靜默地看著付喪神的背影。
那始終是她與結弦相遇的地方。
如果是和結弦一起看的話,海之於她的意義是否就不再是溺斃之所?不再是會深陷其中的昏黑?不再冠以死亡與恐懼?它的墨色會讓她想起付喪神嗎?想起垂耳兔的視線曾輕巧地滯留在浮動的鮮紅流蘇上,再無其他。
如果她能在浪聲抵達前就觸碰到他的肌膚,不需要隔著沙灘與堤岸的距離相望。海在此時就會格外不重要了吧?
很細小的,她幾乎又要因此聽見海水湧動的聲響。於是她閉上眼。
「……嗯,那就一起去看海吧。」她應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