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仲春
地點： 夜魁町外

帶妳去一個地方。

阿芙的白翅膀牽著花奈小姐，認認真真地這麼說後，穿越開始吐芽的稀疏林木與融雪的氣味，往河邊走。說是她牽著，實際上仍是花奈修長的五指抓著鳥妖翅膀上緣，自願跟著她往那處走去。明亮的眸子往後望，露出笑來。

本來是紀花屋下班以後，花奈陪她向回去雪山的方向走一小段路，她卻想起日前飛行時看見的一處景色，拉上對方要去看。狐狸小姐寵溺地溫柔應聲，任著她沿街彎彎繞繞，只憑著記憶的方位走。

步行小段路後，便見得到前方隱約亮光，自下斜的草坡更下方而來。意識到找對方向，潔白的頭羽晃動，踩著短草往前跑。

「妳看——」

寬廣的河裡閃動亮光，如整片倒轉的星空，光點明滅沉浮於水，並非來自天上的影。上回看如此星海是什麼時候呢？她想起落入幻世的失重感，熟悉的世界在遠空化作細小的點，那時她尚未意識到，或許就是她最後見的一點星光了。

春日正盛，萬物復生，她的小貓頭鷹迎來真正屬於她的季節，要花奈來說，適合阿芙的不是冬日而該是春，冰雪消融，百花齊放。這才是她黃澄的眼睛該看到的景色。

小楠花奈永遠會撫著她的臉，溫聲應好。飛鳥應當是知情的，她會允諾她所有請求，無論是初雪的祈願或透過暖黃白石的呼喚，她都會如同神祇般從天而降，捧起她被雪覆蓋著的剔透臉龐。

多好的事情，連名字都被她獨吞。

或許是沒化形出人手之故，那些她陪著走過的路，也不盡然是擁有肢體碰觸的，在阿芙沒將翅翼擺放在她面前的日子裡，花奈會走在一旁，用著幾乎縱容的目光，試圖讓小貓頭鷹停在她這枝棲木上，而當阿芙將翅翼交付給她時，狐狸就滿腦只剩想竊取美麗白羽的心思了。

小路彎彎繞繞，她隨著阿芙走，貓頭鷹妖怪的步履輕盈，有幾分蹦跳的愉悅之感，像是要帶她前往什麼美好的地方似，花奈不明所以，卻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這一切，唇角微翹，近日數條河流傳出有星空之景的盛況，她的狐耳微動，聽見流水潺潺，而小貓頭鷹還在前方尋著路，光裸的腳掌踩入草地中，翅膀脫離她的手，女孩就徑直往河流處跑去。

花奈依舊從容地朝她走去，視線落在貓頭鷹要她看向的地方，一條蜿蜒長河落在面前，底下潛藏著星光點點，永夜的妖怪異世中，天空是無法呈現這樣光景的，她既獨自踏足過現世，就算時間不長，也能夠辨別出景象的相似。

「啊、亮晶晶的，像星空一樣。」

她開口道，對河流進行最直述的評價，但這應該比其他地方的景色來得更為閃亮，鄰近雪山腳的河，沿著向上會連同湖泊，流淌著的河水還帶著來自雪山的春寒，花奈在阿芙身旁停留，垂著眼眸笑。

「真是漂亮，我可以把它當作阿芙的驚喜嗎？」她的手輕柔搭在女孩肩頭，那是人身與鳥羽相接處，若要折斷她身為鳥類最重要的能力，得自這裡狠戾地動手。但花奈的手不是刀，不會泛著冷冽的寒光，而是透著狐狸略高的體溫，像是一種甜蜜的織網，不張揚地落在阿芙身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答應給阿芙一個禮物。可以是為你撿起一塊河底的石頭，看它是否真會發光。這也許是危險的，你看這河流的美景，像是會將人吸進去。不過，為了親愛的阿芙，我願意去做。」

「又或是不需要我去撿石頭，就待在你身邊。」她微笑著：「你想要石頭嗎？」

花奈小姐跟了上前，溫度落在肩頭，那個比撫摸她的雙翅更確切傳達溫度。她似乎喜歡這樣碰她，阿芙想著，能算上半個擁抱嗎，似護在動物的胸前與前掌之下的暖燙空間，或傘下無雪無雨的一方淨土。

早在阿芙向花奈遞出翅翼以前、交付飛鳥之名以前，狐狸小姐就曾經如此將手覆蓋在人身與鳥羽的交界之處，輕柔卻不予拒絕地引導她走入和菓子店的內用空間。她沒有拒絕這樣的觸碰。

「阿芙的驚喜。」是驚喜嗎？她只是想分享給花奈小姐這片景色，大抵也算是想給她的驚喜——阿芙近乎是全然順從的接受這個說法，狐狸流光盈轉的眼眸知曉太多事情了，連她不明白的世界、模糊的心思都能一語道破，她於是仰起目光，納下那些話語來構築自己缺失的視野，所以回答，「是想給花奈小姐的，嗯，驚喜。」

「可是花奈小姐，除了溫泉以外，妳不喜歡被水弄濕。」

而且很危險的，不是嗎？小貓頭鷹圓圓短短的眉毛動了動，在花奈的話語裡露出擔憂的神色來。

「不要為了阿芙這樣，阿芙不用⋯⋯阿芙不需要花奈小姐這樣做。」她說。

水裡是另一片鳥類無法進入的天空，擁有形同風的水流與陸上生物無法呼吸的環境，以及未知。河底那樣危險的話，花奈小姐，請不要去——請不要離開我，或許她更想這樣說的。

「以前，好久以前的時候，阿芙以為雪花是星星掉下來了。」她重新低下頭，盯著星光點點的河。

「是這樣啊。」小楠花奈輕柔地笑起來，聲音宛若風鈴被吹響，幾乎無法抓住。她得意的晃起了狐狸尾巴，她的獵物踩入她織造的陷阱。你想要石頭嗎？這是一句試探，將自身與河底閃耀之物放在女孩面前，讓她去做出選擇。

阿芙會選擇她。漂亮的狐狸小姐在問出口時就篤定了結論，有些話與行動是必須說出口也做出來的，就算是明擺著的事實。小楠花奈心情大好，手自女孩的肩上滑下，觸碰她兩側的羽翼，一個類似從背後將她擁抱在懷的姿勢。

「那麼，阿芙就是好孩子了哦。」少女盈盈笑著作結，她確實討厭被水弄濕，河底也確實有可能藏有數不清的危險，但那又如何呢，她是這般強大的妖怪，想要的東西必然要放入懷裡，就像她現在臂彎裡是柔軟的小貓頭鷹一樣：「這樣阿芙可以有禮物。」

狐妖朝水底的一塊石子動動手，圓潤的石頭沾著水氣飄上來，不疾不徐地隨著她妖力滑動，落盡掌心裡，整體漆黑，除了形狀很圓之外，似乎沒什麼特別的。花奈用兩根手指拎起石頭，有些可惜地嘆氣。

「好像只是普通的石頭。」她眨眨眼，評價了一句，沒有直接扔掉，輕聲問小貓頭鷹：「阿芙會想留著嗎？」

阿芙是好孩子，花奈這麼說著。她總是在這般的嗓音與安撫似的語句裡化開，像花奈小姐的臂彎之外再無霜雪與勁風，柔軟的狐狸會以最溫暖的皮毛圈給她一個懷抱。

她看著河流隨花奈的動作波動起來，隨微微的出水聲響，一粒石子飄來，落入攤開的掌心之中。花奈似乎不滿意這粒石子，小貓頭鷹少女在對方懷裡動了動腦袋，覺得不夠，乾脆伸開翅膀，連著她的指尖與黑石全包在長羽中間。

「花奈小姐答應送我的！」阿芙鼓起臉頰，固執地要來了圓石頭——當然，她親愛的花奈小姐會遞給她，羽翼端盛起圓滾的物體，鳥妖小心湊近眼眸：「這個是水裡頭那片夜空的一小塊唷。」

花奈小姐曾捧著她的翅翼接下飄落如落星的雪，此刻拾起的就算是夜色了吧，而她胸前掛著的溫暖如日光。她陷在這方天地裡，天際線是環身的擁抱，微微斜過身子，仰起腰肢，將白色的羽翼緩緩上抬，直至觸及那張向她綻開微笑的容顏。

翅膀不是用來觸碰的。這舉動簡直只形同飛翔的種族在獵者面前開展要害，自投羅網、獻身一般。可她想如此，如花奈會探出手指撫過她一頭長髮，並且這一角小小天地之間，總是溫暖、甜香、隱蔽而安全，如紀花屋的內用座席，雪日裡籠罩的紙傘圓影。

像在她這兒，永遠是藏避一切風雨的安處，絕對穩固的棲枝，那麼雙翼在她面前，早已不再有展露的恐懼。

她是什麼時候起，將羽翼交給了花奈呢。

所以她用一雙人腳，領著狐狸小姐走來此處；所以回雪山的路途遙遠，但她為了多一些相處時間，要多花點時間走過出夜魁町道路。

她當然可以面對風雨，可以飛過難以翻越的高山，生於寒季的霜雪，經歷過求生與殺戮，飛鳥畢竟生來該要飛行——可我，依戀這處，是可以的嗎。她知道白雪不是墜星，知道河石不來自夜空，知道狐火與陽光的區別。知道鳥翼在飛行以外，純屬龐然無用的脆弱物。

可她是那樣自私而貪心的鳥兒呀。況且，花奈小姐會溫柔說道，阿芙是好孩子，是最棒的。

儘管她知道這也非事實。

那為什麼不能是真的呢？她想到狐先生蠻橫式的問句，在頓拍的心跳裡意識到話裡對她是多深刻清晰的剖析，卻也是多放肆的縱容，像她的選擇從來不必誰去原諒。

所以她想留在這裡，不是雙月輪替的真正天空，不是搖曳燦爛如夢的星河，而是這裡，狐狸柔軟的臂彎裡，代替日光的暖石下，無用也被輕撫愛護的棲處。在這裡，花奈小姐會隨著她所指的發光河流，微笑起來，說上一句：就像星空一般。

所以河裡的不是星星、又何妨呢。

小貓頭鷹會接受這份禮物，那自然在她的預期之內。她垂首看阿芙白淨的臉龐，神奇溫和而平靜，在光影映照下，徒增了幾分悲憫的神性，她沒有放開石子，手指也埋入柔軟的羽翼內。小楠花奈安靜地挪動指尖，更多的手指抓握住這顆石頭，也近乎陷入白羽之中。

她想，但我的禮物可不能如此平凡的呀。美麗的狐妖小姐有些苦惱，偏著腦袋看自家的小貓頭鷹，手中動作卻利索地看不出她正煩憂，狐火集中在她手中，散出焦灼的氣味，手心內囚困著高溫的石子，手背卻只是微散著熱氣，多麼合適被鳥羽所包裹的溫度。花奈微笑起來，石頭自她手心滾動出去，還殘留著溫暖。

「是夜空的一小塊。」她覆述阿芙的話，見小貓頭鷹興致勃勃地拿起石子，就外在來看，這一顆石頭依舊平凡，只是溫度高了些，很快又會消散掉：「所以，回家把它泡進水裡。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呢。」

小楠花奈擅長這樣的小戲法，將一片星空的縮影置放在一顆石子裡，讓它能替代這片河流保存星空的景象。阿芙是自現世而來的貓頭鷹，想必如此情景曾不斷照亮鳥類徬徨的眼眸，但幻世屬於妖怪的地界，偶然能碰見卻無法永恆。也許，下回這河就會失去光澤，那她心愛的小寵物肯定會因此非常失落。

但是別擔心，親愛的飛鳥。

阿芙不知哪天起就天天攜帶著那顆被暖黃狐火浸透的玉石，在心跳之上的胸口，時不時泛著異常柔軟的光束，像是一種為她叩首的烙印，一雙羽翼不時會在抬起時遮住它，但望向她的眼眸永遠熱烈而虔誠。

她的唇再次落在女孩的額前。

交給我吧，心臟、翅翼、目光，那些仰望天空尚且模糊的恐懼，小如獸癡戀溫暖的愛意，你的一切我都會拆吃入腹的，我是那樣貪婪的狐狸。她很是寬容地想：如若你希望我是星辰，那我就是的；如若你希望我是神明，那我就是了。

在星月河影旁，狐狸小姐輕柔地了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