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黑髮人類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受傷的蝴蝶,走在路上四處東張西望。平時並不會來到夜魁町尋找姐姐的靈魂,身為人類對此處極度不熟悉,然而平常守在身邊的蝴蝶妖現在缺乏體力無法維持人形而退回了蝴蝶模樣,朝也無從得知現在正尋找的目的地該往何處走。
幻世的醫療所在哪裡?有哪裡、可以讓她好好休息…平淡的表情看了眼手中的蝴蝶,眼神中藏著內斂的擔憂。
就在不知道可以從何尋求協助,朝也猛然想起曾經一名同在也在幻世的人類向他介紹了一家店鋪。
「什麼燕…菸斗鋪的?」
很幸運地,黑髮人類很快找到了該店。看著招牌重新記下了店名,朝也便打開門走進店鋪內,「請問有人在店裡嗎——」
淡淡的菸草味從店門探出,大小燈籠與燭台為室內照著溫暖且慵懶的色彩,猶如走進一部泛黃的膠卷裡,一身玫瑰紋和服的金髮女子從櫃檯裡探向門口,繫在和服腰帶上的圍裙一角有飛燕的圖案。
「歡迎光臨——嗯?是朝也君嗎?好久沒見了,跟你在一起的妖怪呢?」會獨自前來菸斗舖的人類不多,即使是妖怪,只要不經常變個樣子,以人類的肉眼還是不會認錯的。
正巧是當時介紹該處店鋪的人類前來接待,這下省了遇到不認識的店員而尷尬的問題。
「啊,好久不見,你說的妖怪,她受傷了,現在在我的手上。」朝也緩緩地伸出雙手,打開於上方的手掌,一隻虛弱的蝴蝶翅膀無力地躺著,掌心沾染著少許的紫藍色鱗粉,「不知道哪裡有醫療所,或者說哪裡有藥…我有幫她止血了,只是最好還是再幫她擦個藥…!」
原本還是個平穩地敘述事實,隨著訴說甚至到了求助,語氣無意識地愈加激動。
在現世難能可貴的健全視力,使她清晰地看見那片止血粉,但瑰紅色的眼神又瞇細了些,那面積只比一片雪花再大了點,別說菸草或藥草的尺寸,光是要準確地替一隻昆蟲敷上藥材就不是件易事。
「可惜深田姐出門了,唉、我先找找有沒有外用藥吧?不過⋯⋯妖怪有這麼虛弱嗎?她是怎麼啦?」意圖使人從焦慮中分散注意,金髮女子彎身翻找櫃檯裡的常備藥物,最後在一個木盒子裡找到一小罐藥膏,那清涼的薄荷味,大概沒治好也能提神吧。
「喏,只有這個了,你看行不行?」她將藥膏放在櫃檯上,回頭又從屋裡找了根針給黑髮青年:「這裡沒有棉花棒那種高級的東西,你將就著試試吧?」
妖怪有這麼虛弱嗎?這一問題讓朝也頓時僵住,至少在平時跟這位受傷的蝴蝶妖相處時,沒有見識過她作為妖怪擁有強大力量的一面,關於這問題,朝也無法確定正確答案,回想著昔日對蝴蝶妖的觀察,然而在注意到尋拿出了針後便停終止了回想。
朝也看了金髮女性遞過來的針…針?用針充當棉花棒?若不小心手抖了刺到傷口應該會讓綺夜很痛吧?充滿疑惑的朝也對著尋歪了歪頭。
「這…當棉花棒…?好吧,我試試看。」
若直接以手指抹上藥物,手上的細菌也許會增加傷口的感染,雖然擔憂自己技術不佳,但考量其他因素後決定還是先以針嘗試看看。
「她被魍魎咬傷,然後,似乎是勾起了她不好的回憶,當下她的行為是相當失控。」用針挖取了一些藥膏後,朝也輕輕地搖晃著捧著蝴蝶的手掌,「綺夜,醒醒,我幫妳擦點藥,妳能恢復一下人形嗎?」
呼喚後遲遲沒有得到回應。也許如尋困惑所點醒的一點,需要擔心的並不是妖怪的身體傷勢,而是精神上的耗弱,朝也沉默了數秒鐘後,彷彿在自我安慰般地喃喃說道,「…或許她需要先休息恢復精神吧。」
「看來打擊真不小呢。」凜然的眉宇輕微挑起,櫃檯裡的女人找了塊展示煙斗用的潔白墊布,擱在青年手邊。
「我不知道哪裡有治妖怪的診所,如果只是老實休息的話,這裡倒是挺安全的。」若是一般妖怪,站著不買煙斗也罷,還搞不清楚店裡賣的是草不是藥,大概沒多久就會被委婉地請出店門了。
可這裡是充滿妖異的幻世,讓一個人類帶著傷患四處求醫,哪怕他掌心裡的蝴蝶也是個妖怪,即便是仿造文明的市町,也只是請君入甕的偽裝,怎麼想也太莽撞。
「你是怎麼認識這位蝴蝶妖怪的?她應該也不是平白無故地跟著你吧?」她雙肘撐在檯面,一副等著聽故事的眼神看著青年。喚名緣井尋的女人依稀記得朝也的目的,若沒有個願意領路的妖怪,聽著與找死無異。
「…」
隨著尋的提問,朝也回憶起剛來到幻世的時候,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僅是魯莽地堅持自己的信念蹣跚前進,畢竟家鄉已經沒有留戀的對象,來到異鄉也是無處可歸,外界與自身的未來會如何變化都已經無所謂。
…然而,這位蝴蝶妖為什麼要把時間與心力投注於這樣的人身上?
「…我剛來到幻世的時候昏過去,醒過來時發現已經在她的家裡面。」朝也放下沾上藥膏的針,視線全心投注於手掌中的妖怪是否能安穩地休息,「我不是很清楚她為什麼自願跟在我身邊,從她的說詞來看說是人類在幻世很危險,但當時我們只是初次見面,我的生死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我不太相信人會有純粹的善良,妖怪也是,也許她有她自己無法退讓的理由,例如說曾經目睹過重要的人類化成魍魎而失去一段關係…之類的,雖然只是我在猜測的。」
說來也矛盾,明明認為這位蝴蝶妖對自己一切的所作所為僅是出自她自身的理由,跟自己沒有關係,然而看到蝴蝶虛弱的模樣還是不由自主地慌張。
…但也許正是認為不是為了自己,卻在陪同的路上受了傷,不想讓對方吃虧而正在做出補救行為吧?
「…說起來,原來人類在幻世待久就會變成怪物,尋妳知道嗎?如果人類留在幻世那麼危險,等到下一次幻世門打開,妳會選擇回去還是留下來?」接著朝也抬起頭來,直視著面前的金髮女人。
一個在幻世海上對救命恩妖討價還價的人類,能撿回一條命就該謝天謝地,要不明究理、不求甚解地過活也沒什麼不對,畢竟以凡人的眼界看待滿地的妖異,始終是以管窺天,恐怕在大限之內也無法完全參透其存在。
天上的鳥兒或許也不知道飛翔的原理,也難有妖怪能熱心引導,並且向陌生人類訴說幻世的一切吧。如此想著的緣井尋,思及那偶爾笑而不語的面容,只是默默聽著。
「當然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我的同事和客戶才要變成冤魂來這裡追殺我。」緣井尋半開玩笑地說,消失將近半個月的慘狀她想也不敢想,卻是怎麼也得回去面對。
「先不說幻世到底多危險,有網路和電子科技,可以連結起許多人的便利生活才是我想待的世界。」受妖怪庇護的生活只是保障了基本的人身安全,即便結交了一些友善的存在,她並不想隨遇而安。
「你該不會想留在這裡吧?⋯⋯直到找到你要找的人?」
網路跟電子科技…雖然自幼家中就嚴格限制使用,除了聽音樂、使用作曲軟體以及跟家人遠端對話,大多情況不會特別仰賴,但真要說位於幻世最困擾的一點,就是手機無法充電吧?
但是,即使回到現世將手機的電量充飽,消逝的親情也無法從手機中取回,被唯一願意傾聽理解的人所獨留下來的世界,往後還能夠在那裡找尋到一絲溫暖嗎?
「…『直到』嗎?會不會到時候找到了,依舊選擇留在這裡我也不曉得,因為我也沒有一定得回去的理由,被人所需、還是仰賴他人,我並沒有那樣的對象。」
回應著尋的疑問,視線逐漸轉移到手掌中的蝴蝶,彷彿是沒能有勇氣能被理解而躲避眼神,「…抱歉,跟妳說這些事,我不是來向誰訴苦的,只是單純說明原因而已,如果讓妳聽了覺得反感,妳可以不必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雙手輕輕地將掌心蝴蝶包覆起來,給予保護之外,也如同祈求著從中獲得安全感。
「…是說,現在才問可能很奇怪,這塊白布放在這裡…是要做什麼?」一開始錯失了時機了解金髮女人擺放這塊墊布的用意,在視線重新回到蝴蝶身上,手邊的白布映入眼簾才再度想起。
「我只是在想你的手會不會酸?不過看你好像比較喜歡把蝴蝶捧在手裡,是布團還是布什麼的就別在意了吧。」調笑地說,聽過青年將他與蝴蝶的關係說得輕巧,擔心的模樣卻在女人眼裡表露無遺。
…比較…喜歡?
朝也一愣,看了眼手掌中的蝴蝶,再看向面前帶著笑意的金髮女人,再瞄了眼手邊的白布。比較喜歡…?
「…才、才不是…我哪知道妳是怕我手酸…」
若早知道對方送來白布的用意,根本就不會捧著這麼久…朝也在心裡暗自強辯著,雖然知道是自己沒有早點提問造就的誤會,但又總覺得像是被設下圈套般地覺得羞恥,低下頭輕輕地把蝴蝶放於白布上,而後維持著低頭,羞澀地不敢直視前方。
「嘻嘻,不討厭就是喜歡囉,有什麼好不承認的。」下巴撐在交扣十指上,看著朝也的反應不禁笑彎了眼,倒也沒有再刁難的意思。
「聽你剛才說的,如果不想回家的話,那也沒差,不過你又怎麼肯定想找的人就在幻世?說不定對方早就投胎了。」她斂起方才玩笑的表情,幻世大陸也不是什麼小海島,若在現世還能以網路尋人,就算用原始一點的方法張貼告示,也不見得所有妖怪都那麼好心願意幫忙,還不如請道士招魂還有效率些,就算在現世過得更不愉快,來到一個危機四伏的三不管大陸,未免也太想不開。
我哪有不承認…我就真的不知道是怕我手酸嘛…腦裡浮出這些想法卻說不出口,實際上現在的心情挺微妙,喜歡的感覺是什麼?只是付出與回報間關係而已吧?怕一不小心就搞丟了寶貴的生命所以一直捧著…只是這樣而已,這很正常吧?
朝也抿著嘴唇,臉頰鼓得圓圓地聽著金髮女人接下來的提問,直到發覺是對自己而言相當認真的話題,才逐漸收起表情。
「…我是追著她…來到幻世的…啊、也許那只是我在做夢…希望她還活著,希望她只是去了我看不見的地方,所以這樣告訴自己…『姐姐還活著,她只是逃去幻世躲起來了』…但,我又很清楚她已經不在了…我或許只是在自欺欺人,欺騙自己姐姐還活著的幻覺,欺騙自己如果找到姐姐了、如果有把想對姐姐說的話好好說出口了,姐姐就會變得開心,然後會再回來的陪我的…」
現在能察覺到這想法,那也表示差不多從夢中醒來了,重要的親人離去並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從那一日看著染上血跡的遺體後一切都變得麻木,直到現在才終於意識到,姐姐已經離開了。
「…因為不這麼做的話…我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想要守護姐姐,但守護的對象已經不在…我還能做什麼…?」
緣井尋瞪大眼睛,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並非身為獨生子女而無法理解手足之情的可貴,亦非不了解失去至親的傷痛,卻牢牢記著那株被歲月遺忘的榕樹,是如何奮力地捉住逝去的一切。
「你還能做什麼?朝也,你的人生只是為了姊姊而活嗎?」纖細的手臂橫過櫃檯桌面與棉布上的蝴蝶,她抓著朝也的臂膀厲聲質問,不容許對方逃避似地。
生前沒有歸宿,死後依然逃避著追尋自己的親人,那抑鬱的姊姊不肯回頭,若朝也不是個差勁的弟弟,就是被擅自解開親情枷鎖的人。
「人活著能做的事情可多了!⋯⋯你姊姊還活著的話,她肯定能想到一百件你活著才能做的事。」所以選擇獨自離開人世,卻像是莫名地將活著的人給留下,未能在現世發出任何訊息,亦不希望被追上後腳的緣井尋如此想著,便鬆手放開朝也。
「我不懂你們之間有多痛苦,與其妄想繼續和離世的姊姊撒嬌,還不如想想你要如何活用這條被撿回來的命,少輕賤自己了。」語畢,女人深吸了口氣緩下情緒,銳利的眼神仍是嚴厲。
「我當然知道我的人生是我要自己過…我可是被唸過是個自私的小鬼,不會認清自己的應有的義務,也不會去為人著想,只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平靜地看著那凜然的鮮紅雙眼,黑髮男子露出了寂寥的微笑,「並不是為了姐姐活什麼的,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用自己自私自利的方法去守護姐姐,只是想從「守護姐姐」的行為尋求自己存在的意義,但姐姐還是選擇離開了,為什麼?因為我不曾有好好聽過她的心聲,我不曾去好好了解姐姐,只是自私地用自己的方法在守護姐姐,但她還是離開了,這代表我根本沒幫助到她,現在到處尋找她也不過是在設法彌補自己以往的過錯。」
「喔?原來你把『姊姊』當作你的所有物啊?確實是很自私呢。」櫃檯裡的女人雙手環胸,對少年那番自省不置可否,甚至感到愚昧。
「找到了然後呢?人都死了,你還打算把她綁在身邊到什麼時候?還是你打算跟她一起投胎,下輩子再當姊弟嗎?」緣井尋事不關己地笑得冷漠,亦不在乎少年的答覆會多麼天真浪漫,打從聽見對方是追尋往生者而來到幻世的那刻,他們就彷彿不在同一條路上。
「連獵物為什麼要逃跑都不知道,明明你人還活著,腦子卻跟死了沒兩樣。」
「我可沒打算把我姐姐一輩子綁著,我才不想變得跟我父母一樣,把別人當成自己的道具,就算心裡再盼望著能回歸從前,我也知道現實跟理想終究是兩回事…」朝也辯解著這一段話,卻也感到心虛。將「守護姐姐」作為存在的意義,是否跟父母一樣把親人作為成就自我的工具了?
「而且,正是不知道為什麼逃跑,所以才想要追回來問清楚…為什麼要壓抑著?為什麼要自我傷害?為什麼總是跟我說沒事結果卻是這樣?這哪裡叫沒事了?最後留下的訊息又是怎麼回事?少在那邊強顏歡笑了…!從跟姐姐的相處到現在這結果有各種難以釋懷的點,我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這些疑點?明明就是離她最近的人…如果我有發現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如果我有早點預防是不是就不一樣了?明知道後悔這些又沒有用,明知道現在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但是為什麼腦袋總是無法克制地在想著這些?一定是我無法接受吧?一定是我還想要再見到姐姐吧?一定是還想把這些話告訴姐姐吧?只有這樣去解讀,才能合理解釋這些快要讓人窒息的想法啊…!」
說了一長串彷彿快要喘不過氣,朝也停下發聲用力喘著氣,回想著剛才的所作所為…這是在幹嘛?說了這麼多是要幹嘛?從來不期待會被理解,說著這邊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是真心話還是謊話,現在做了這個行為又能有什麼意義?
緣井尋聽著沉下臉色,絲毫不想將沈溺於傷痛的青年撈起,她怎麼能?又怎麼可以代替那些陌生人把所有問句都填空?治療傷患不是櫃檯中女人的專長或職責,心裡的缺口又要以什麼去填補?她可不熟悉那種藥方,縱使滿室菸草能有一味澆愁,卻只在雲霧裊繞時。
「事實就是你還不想放過你姊。」緣井尋的語調冷淡,從櫃檯後方走出:「我看她就算再活一次,又只跟你說些體貼的漂亮話,你的死腦筋也什麼都無法察覺吧?」
「只要你還想跟死人討價還價,事情就不會改變,反正人死也不得復生了,剩下的時間就自己好好想想。」走向店鋪深處通往居所的拉門,她想起什麼似地回頭提醒道:「我去幫你倒點水,看能不能讓你的腦袋清醒些——」
「如果想離開就請便,那之後就別再來了。」語畢,她拉開木門,又迅速關上,門框發出不小的聲響。
在門框的聲響褪去,店鋪內頓時變得寧靜。
只會說體貼的漂亮話嗎…?總覺得若真的再見到姐姐,確實會是這樣的結果,那也怪不得自己都無法察覺到了,現在的所做所為都會徒勞無功,一切將都徒勞無功。
安穩地躺在白布上的蝴蝶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不行,哭會被罵的,趁著沒有人發現,趕緊擦乾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對不起…綺夜…讓妳要陪同我這種人…對不起…」
確實是無法輕易放過姐姐就這麼離去,所以才會死命地追尋著,無法接受遺書上所留下的訊息因而產生各種質問並非謊言、因此對未來感到徬徨也並非謊言,但這些訊息不透露給姐姐實際上無所謂,最主要的目的只是想要去反駁遺書上所留下的訊息,想要向逝者傳達這句話——
姐姐在世的時候一直陪伴著我,我很開心啊。
但是,希望能找到靈魂並傳達這句話,也許只是擅自賦予自己生存的意義,為了降低痛覺、將痛覺麻痺而製造的幻想,所以現在從夢中醒過來,內心才會如此疼痛吧?
黑髮男子將面部擦乾後,趴在櫃檯上保持著沉默。
腳步聲漸進,陶杯的聲響落在木製檯面,緣井尋倚著櫃檯外側,捧著自己的那杯涼水喝了一口。她望向門口,又瞥眼倒在一旁的蝴蝶和人,看來今天暫時是不用好好做生意了。
「朝也,你除了繼續找你姐,真的就沒有其他事好做嗎?」耐不住一片死寂,她嘆了口氣試圖搭話,也不是所有人非得和自己一樣忙於事業,只是除此之外,人生還是有許多值得探索的方向,即便世間就是不講理地將她困在這裡。
如果家不是一座孤獨的牢籠,對一個逃家少年而言,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事嗎?
聽聞腳步聲,朝也抬起頭看向回歸的金髮女人,心中有些許的驚訝。
經過一番的沉靜之後,終於能夠清晰思索對方言語中的用意。實際上真的覺得自己無藥可救的話,根本不會花時間在勸說,也不會給予時間等著自己清醒,更不會回頭後仍然執著於同個議題上。
與蝴蝶妖守在一旁的舉動抱著相同的質疑,自己的生死與他人有什麼關係?為何要介入到這地步?又或者是不論人與妖,在社會中這行為即是常態?產生疑惑僅是自己的見識單薄?
「…其他事…」黑髮男子低下頭,腦中毫無頭緒,以前是怎麼過到至今的?唯獨記得跟姐姐相處是溫暖的,其餘歡樂的記憶宛如消逝一般,「…我…想不到,但是,我還想要活下去…我不想像姐姐那樣把周遭的人丟下…讓身邊的人難過…只是…思考這個…一直沒有想出答案…」
隨後朝也輕輕地吸了氣、再吐氣,彷彿很久沒有呼吸到新鮮空氣。也許自己真的不想放過姐姐吧?理解姐姐擁有她自己的悲傷
,卻同時也無法接受她擅自離開而讓周遭的人變得悲傷,但若要選擇成為怎麼樣的人,還是希望能讓珍視的對象能隨心所欲獲得自由。
獵捕者輕輕地放開手掌中的靈魂,讓其化為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而自己也將要從沉睡已久的蛹中破繭而出,努力邁向張開翅膀的那一刻。
「…所以,我可以問妳嗎?妳在現世是怎麼活下去的?聽妳說還有同事跟客戶在等著妳,在那邊的日子過得充實嗎?」
「你問我充實?」她重複了對方的話,隨後忍俊不禁地笑著:「呵呵、等你自己找份工作之後,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朝也小弟。」
少年定是涉世未深,懞懂地活著正是受保護的年紀常有的模樣,也不是所有人在未成年時就能讓凡事由自己做主,即使誤入歧途也難能在黑白之間走向光明。朝也若不是那般尋常的少年,她也難以想像對方是如何存活至今。
「啊、不過你現在還是學生吧?可以的話還是先好好讀書,不然就去打零工吧?」緣井尋補充道:「我們公司也很常招收演唱會工作人員喔。」
「?演唱會…」聽見這字眼,黑髮男子頓時亮了眼,語氣也比以往明亮,但很快地就收回,低頭沉靜了數秒,「…你們公司是在做什麼的?」
「音樂相關的演藝經紀事務,旗下有樂團到一般的歌手或音樂創作人⋯⋯你應該知道演唱會是什麼吧?」緣井尋挑起眉眼,姑且還是問個保險,免得又聊得牛頭不對馬嘴的,只是名片和手機也和側肩包一起沈入幻世海,缺乏實際資料的狀況下,也不好再繼續介紹公司。
「辦好一個演唱會絕對不是只需要表演者,還有許多工作項目需要人員協助,公司也會和相關工作人員召開說明會,這些只是一部分的工作而已。」因此不僅是音樂表演者的行程,更多的是製作發行與籌辦方面的安排,個人行事曆總是從年初就被各項事務逐漸填滿空隙,充實得很。
「啊,嗯,上台表演前還有幕後工作跟前置作業,表演當天也還是有工作人員協助活動流程順利進行,這樣嗎?」沒有目睹演唱會現場過,這些知識是從自幼觀看母親參與每一場合唱團表演以及在校的表演活動得來的。
「我沒看過演唱會實際現場,電視、手機上的也沒有時間去看,這個詞是從學校有在追星的同學聽來的,…也是有幾位同學會在班上模擬在教室舉辦演唱會這樣。」
透過緣井尋的公司介紹中,其中在「音樂創作人」這關鍵字心中起了反應,「我以前…背著父母在讀書時間偷偷玩了手機上的作曲軟體,因為可以玩的時間不多,所以創作的成品都還很粗糙…不過可能跟你們演唱會表演的曲風有差異,你們演唱會的曲風多半是搖滾樂嗎?」
記憶中班上同學模擬的情景都是歡呼熱鬧的場合,也許實際現場還是有抒情樂?只是不曾看見同學模擬過。
「你只聽說過搖滾樂團的演唱會嗎?真可惜呢。那樣的曲風確實很能抓住聽眾的耳朵,但是每種曲風都有屬於他們的客群,演唱會、演奏會、表演秀啦,只是名稱上的差異而已。」緣井尋一一數出手指,最後攤開手掌,拍向自己胸前:「將那些音樂推向想聽見他們的人們,就是我們的工作呢。」
「前提是你的實力要好到讓人想簽約呢。如果你決定待在幻世就算了,我才不想再淪落到這裡第二次。」說完又悄悄嘆了口氣。畢竟別說網路和電力,連語言也不一定能夠相通,幣值更是起伏不定,只能勉強做起買賣生意,藝文活動對純粹的妖怪來說,恐怕只也能當作捕捉人類的陷阱吧。
「…決定待在幻世了…嗎…?」
透過了解女人從事的工作,逐漸回想起被悲傷埋沒的未來理想,只是若要踏上這趟旅途,這一道路上是否為孤獨的?
「實際上,我還沒確定,所以先前才會想知道妳的打算,雖然未來要走的道路是各自的事情,但…也許妳是我目前在幻世唯一遇見的人類,所以忍不住好奇吧?」
視線從金髮女人身上轉開,眼神飄向前方,留意的卻是遙遠的記憶,「…音樂治療,妳有聽過嗎?我在來到幻世之前,原本是在往這個目標前進的,音樂治療可以治療的面向很廣,包含心理疾病、憂鬱症等。以前我在家裡失眠總是得聽著寧靜的音樂才能入睡…有時候會忍不住後悔看到姐姐被爸爸媽媽逼著去讀書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想到跟她分享一些可以幫助她平靜的音樂…」
「音樂治療是我後來在姐姐過世後、選擇大學志願的時候才知道的,深入了解音樂治療後才知道並不是聽個寧靜的歌曲來治療的,就算如此,不論是透過音樂治療來治療他人,或是透過音樂創作來讓他人心靈平靜,我覺得都是可以讓人得到治癒的方式,就當作是…主業跟興趣培養吧。」平靜的臉龐淡淡地笑著,低垂的眼眸卻透露著那並非是滿足的笑容,「…只不過,在朝著這個目標前進時,總是覺得空虛的,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就是…還沒有決定未來的去向。」
那些緣由在她聽來像是一陣徐風,拂過耳邊也毫無緊要,緣井尋看著喝乾的陶杯,只要她還待在這裡的一刻,現世的所有未來都只是空談。
「不管要轉考心理系還是玩音樂,反正你現在有得是時間,好好煩惱吧。」視線轉向身旁的少年,盯著那總算有點朝氣的表情,冷不防地拍了拍朝也的後背。
「如果下定決心了,夏天的時候記得去找船夫報我的名字啊,我會託他幫我留下聯絡方式的。」既然做的是渡船的生意,只要多給幾個夜判或零嘴,交個信紙的事總比救人簡單多了,那個記帳的妖怪或許能把事情辦妥吧?
至少她可沒有時間在此逗留,若是真的錯過,就當作不幸被妖怪吃了也無所謂。
「…?」
來自背後的拍擊令朝也感到困惑,望著那玫瑰紅的瞳孔,不知目的是達到鼓勵或是安撫的作用,但由黑髮男子來說,多少獲得了點能量。
「…謝謝。」也許是先前還有意見不合的場合,這一聲道謝略覺得心過意不去,「…還有,對不起,一開始還對妳發脾氣,語氣可能太重,如果讓妳覺得不高興或是傷害到妳了,真的很抱歉。」
吐露歉意,靠在櫃檯上的雙手相互握緊,左拇指磨蹭著右拇指以減緩心中的不安,沒有注意到身側的蝴蝶翅膀正微微展開。
「這點是彼此彼此喔,你別再那樣渾渾噩噩的就好。」緣井尋勾起嘴角,拎起一旁的空杯,聽起來對方在冷靜後有好好反省自己的失常,她亦不否認方才的追問與反諷,至少他們還沒被這個世界逼得如魍魎那般,只得自取滅亡。
「我把空杯拿去放⋯⋯嗯?蝴蝶小姐是不是動了一下?朝也你看。」她翹起捧著茶杯的食指,指向白布上的蝴蝶。
「…啊,綺夜。」朝也轉頭傾身探看蝴蝶的動靜,不一會兒白布上的蝴蝶揮動翅膀,揚起了細碎的紫色微光,蝴蝶往地面降落,身影逐漸淡去,與之同時微光也建構出一名人形。
「…我睡著了…抱歉…」穿著紫色和服的女性妖怪感到頭部暈眩,臉色蒼白地深呼吸,正要伸出右手扶著額頭時,頓時身體僵硬、面部扭曲,便移動另一手覆蓋在帶著咬痕的右肩。
「…對了,還沒幫妳擦藥。」
朝也見到那副痛苦的模樣,伸手拿下櫃檯上的藥膏在蝴蝶妖的身邊蹲下,考慮到傷口刺穿至深層的皮膚組織有易感染的風險,正當朝也想起還需要乾淨的物品挖取藥膏,一隻纖細白皙的手蓋上了手上的藥膏。
「…不用…沒關係…妖怪沒有朝也你想的那麼脆弱,等損失的妖力恢復傷口自然就會好了…」黑色瀏海遮住了蝴蝶妖怪的面容,細碎的聲音暗藏著未溢出的情感,輕扣住偌大的手掌,藥罐冰冷的溫度夾於兩掌心之間。
「…是這樣嗎?」朝也馬上抽離了手,將藥物置於一旁,雙手扶著蝴蝶妖怪的雙臂,確認著長睫毛低垂的神情仍有疲倦的模樣,再望向肩上鮮紅的咬痕,透過觀察蝴蝶妖的方才的面部表情得知,也許還是有感到痛覺的吧?「…還是先試試看能不能減緩一些疼痛。」
放下各種疑慮,相信著妖怪並非自己所想的來得虛弱,以手指沾取藥膏簡單上藥後,收起藥罐並放至金髮女人旁的櫃檯上,攙扶起蝴蝶妖的身子,回頭望向今日談話的對象準備道別,「我趕快帶她回去休息了,不好意思今天打擾到妳做生意,也謝謝妳…花時間聽我說話。」
金髮女人倚在櫃檯邊,見慣了妖怪化人的景象,倒是看著綺夜的冷漠與朝也的熱切,嘴角玩味地淺淺勾起,不出聲打擾彷彿在蚊帳內的兩位。
「好啦,哪裡舒適就哪裡休息去吧。」以現代人類的觀點來看,怎麼想都不會讓傷患待在賣菸的店裡靜養,就算來了客人也不好點菸介紹,想到今日還未進帳的營業額不禁嘆了口氣。
在轉身告別之前,瑰紅的眼神瞥向妖怪肩上的咬痕。那些匍匐爬行的明明是比人類更貧弱的存在,只是擁有類人的肢體,卻更像野獸似地揮舞,變得不成人樣的腦殼裡但凡還殘留一點理智的渣,就不會面目猙獰地向握著斧子的人類發狂。
一定是魍魎那般類人的模樣,使化為人類樣貌的妖怪一時大意罷了。緣井尋暗忖,望著扶持妖怪離去的身影,希望他們的足跡不會在相同的道路上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