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琳再一次來到飛燕菸斗鋪店前。因為思念而又冒昧來臨了,心中卻因過於熱情的衝動感到不安而躊躇不前,在店鋪前面猶豫了好幾分鐘才開門踏入。
「…不好意思,我是來找慕希的,請問他現在——」
進入店後望向櫃檯,見到最熟悉不過的白髮身影正穿上員工服進入了視線之內。
「這是紅月班的帳本,櫃檯裡的夜判我點好了,你再幫我對一次。」櫃檯裡,金色長髮的女人正與白髮青年交班,瑰紅視線銳利地掃向聲音的來源。
「嗯?你不是之前的女孩子嗎?慕希現在剛開始值班喔。」她兩手一攤,卸下店裡的圍裙後又拍拍慕希的肩膀:「我是不介意上班聊天啦,不要耽誤店裡的生意就好。」
「咦?慕希剛要開始值班嗎?」霏琳看了眼櫃檯後的石蒜妖,只見一雙無辜的紅色眼眸透露著慌張與歉意,看著這副模樣,總覺得原本的不安逐漸化開,取代而之的是軟化的憐愛。
「…對不起…霏琳,我…」
「啊不不不不!沒事的是我自己沒說好時間過來的!沒事沒事慕希你好好工作!慕希想要認真做事情的吧?加油!」
並不是想讓對方產生歉意的,霏琳拼命地搖搖手、強調自己可以理解對方的難處,隨後保持著笑容自行退到角落一處,趁著慕希專注於交接的工作上沒有注意,輕聲地嘆了氣。
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還是覺得沒抓到良好時機而感到失落。
將圍裙收進樓上房間,本想偷聽同事兼隔壁室友的小八卦,快步下樓卻看見待在角落的少女與認真對帳的少年,空氣中除了數錢的聲音,更多的是沈默。
她看了看那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悶油瓶,視線轉向獨自縮在店內一角,又不像在挑煙斗的少女,臉上顯然寫著有事,但要她有話直說也不是,讓慕希停下工作去問也不是,索性還是吃不到這個瓜了。
「你是妖怪吧?上次烤肉的時候也有見過你,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一身玫瑰紋和服的金髮女人邁步走去,反正大概是同事的朋友,之後還要多見面的話,先認識一下也不壞。
正想說在一旁欣賞著心儀對象認真的模樣也不賴,試圖將心態轉為正向時,沒有料到在這時候金髮女人會靠過來搭話。
「啊…是的,我是妖怪沒錯,我叫霏琳。」打量著接近的金髮女人,眼尾上揚及鮮明的妝容使其面容妖媚且強勢,高挑的身材、以及上一次提起森林傳聞時露出的嚴肅表情推測為好惡分明的性格,這些特質容易在群體中特別顯眼。與自己的特徵天差地遠的人類,是為什麼會靠過來搭話?霏琳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惑。
所幸的是,小時候也曾跟擁有天差地遠特質的妹妹相處過,面對這情景倒是能夠自如應對,「上一次關於森林傳聞的疑問妳幫我解答,後來匆忙離開沒能好好道謝不好意思,謝謝妳為我解答,另外也詢問我可以怎麼稱呼妳呢?」
「叫我緣井尋吧。」絲毫不覺得自己是打擾了,聽見感謝也只是擺了擺手:「那個傳聞我也是聽來的,與其說是解答,也只是另一件事實吧?」
拋棄孩子的故事並非童話,從圖書館、電影院到社福機構,緣井尋的腳步總在現世匆忙地走過那些門口,她握著不至於成為故事主角的關鍵,轉動門鎖之後,是雙親讓她住下的屋子,裏頭缺了兩個人的溫度。
「要是真想知道森林裡面有什麼,既然你是妖怪,親自去森林裡看看不就得了?」緣井尋挑起眉眼,森林裡最多無非就是些妖樹,如果有什麼殃及性命的危險,這些妖怪打鬥還管生態保育嗎?作風強勢的她如此想著,腦海裡卻盡是某個優柔的男人面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如果害怕的話,不然我去倉庫幫你拿把斧頭吧。」恐懼源於武力不足,至少她在伐木方面還頗有心得。
「啊、我不是因為害怕在詢問的!只是、只是在思考…」霏琳搖動雙手,隨後瞄了眼在不遠處認真工作的石蒜,一邊留意著紅眼花妖有沒有看過來,一邊縮起身子,將聲量放小至悄悄話,「想找個…安靜且不會被打擾的地方…跟慕希說個重要的事情…」
「…啊、但是後來失敗了,我們遇到有一隻化身成蝴蝶的死靈在哭泣著,結果不了了之…」
提起這件事,原本表現有些羞澀的霏琳沉穩下來,「妳剛才說是另一件事實,我也認同,或者說不只森林,其實各處都充滿著沒有父母可依靠的孩子,食、衣、住得不到滿足的,也有父母心思投入於其他事物而得不到陪伴的…後者雖然滿足了生存所需,但孩子還是會覺得寂寞害怕吧?我是這麼認為的。」
不只是從死靈蝴蝶的悲鳴所得到的感想,霏琳想起每日回到家中面臨的是活在夢遊之中的母親,即使女兒去世多年,母親從以淚洗面演變為沉溺於孩子仍在世上美好的夢境,在那個幻想之中,媽媽很幸福吧?然而另一位孩子已等同於不存在母親的生活之中,如同沾染水的山荷葉般消失無蹤。
「…話說回來,為什麼要去倉庫拿斧頭呢?是把森林砍掉了,就不會有所謂的『森林的傳聞』的意思嗎?」回歸於「害怕」的話題,霏琳露出不解的表情,為什麼害怕的應對方式是這麼做呢?
聽著妖怪的細語,猶如被輕柔地撫過逆鱗,緣井尋不自覺地凝起眉眼。
若要為寂寞落下眼淚,在旁人看來或許是一種奢侈,那些冰冷的物質於她眼裡即是親情的證據,甚至比大多數人過得更加優渥,富貴人家的掌上明珠理當活得耀眼,否則將被視若敝屣。
「砍掉森林?那樣也太偏激了吧?」她揚起唇角、瞇細了笑眼,話聲卻是冷淡:「你不是說了到處都有沒父母的孩子嗎?我也這麼認為呢。」
「不過我才沒有去制止傳聞的打算,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萬一真的遇到什麼妖怪,這點武器有總比沒有好吧?」說著便逕自走向店外,打算繞到後頭的倉庫。
「還是你有其他方法可以在森林裡保護自己嗎?」緣井尋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霏琳。
啊,原來她覺得偏激嗎?嚇死我了,還以為她要這麼做呢…霏琳聽著尋的回答後表情頓時安心下來,還以為她要準備去做什麼大事呢…
「保護自己啊…因為我本身就是妖怪,所以不會害怕遇到危險?」霏琳彎曲食指擺在嘴唇上,皺著眉頭思索著,「嗯…但我想想我沒有被追殺過的經驗吔…可能我沾到一點水就會消失,就算有誰要追殺我,我也會突然消失蹤影吧…」
「…啊,剛剛沒跟小尋特別提,我是山荷葉妖,碰到水身體就會變透明,所以如果中途不小心消失了,請不要…」提到了會化為透明一事,便會連帶想起這不方便的特殊能力讓童年玩伴及親人累積了許多怨氣,避免遭到相同的誤會,霏琳顧自預設立場以先做好防衛機制,但隨後才想起不對勁的一點便停了下來。
這位金髮人類說了沒有去制止的打算,所以僅是為前往森林探險而給予的建議,但本身沒有打算參與嗎?
「…啊…我先小尋確認一下,所以小尋沒有要一起跟來森林嗎?」
「我剛才就想問,霏琳你是真的想去那片森林撞鬼嗎?你自己能不被發現倒好,我只能靠雙腿逃跑,跟去才是找死吧?」沒有向妖怪透露自己是人類的事實,卻也不想在危急時刻當絆腳石,哪怕她懂得與人類搏鬥,人在妖怪面前依然是弱小的存在。
使冤魂化身厲鬼的亦不必是森林,只要在被生吞活剝之前將那些野獸開腸破肚,迷途的孩子從獵物轉變為獵人,使她茁壯的便不必再為之懼怕。
「或是這個傳聞有什麼令你在意的部分嗎?」走出店外的緣井尋雙手抱胸,倚向被燈籠照得通紅的牆面,瑰紅的雙眼在燭光下更加懾人。
「啊…是這樣啊…我想說小尋這麼熱心的給予建議,還以為妳也想要參與。」怪不得聽到說沒有去制止的打算時,才忽覺到與自己原本的理解產生矛盾。對慣於獨行的山荷葉妖不禁疑惑,既然沒有打算參與,那她為何又要這麼認真地在替自己想辦法呢?
「我…其實也只擅於逃跑,若要一探究竟真相,終究還是需要有向前邁進的能力,我不會武力,我不認為自己能做到,所以即使在意著傳聞中是否有受苦的孩子,也不曾想過要自行前往探查…」
「…啊、但是如果小尋過去會有生命負擔的話,我…還是不希望勉強到妳…」擔心著表達出來的語意會給人壓力,霏琳慌張地搖著手,希望能給予對方自由的選擇權。
在幻世中別說與妖怪互助,她連自保也難,何況眼前的妖怪也未將動機全盤托出,從港口順利逃脫的人類深知世道險惡,沒準是請君入甕的陷阱,但對方怎麼說也算是慕希的熟妖,若是自己遇害,追究起來肯定也和最後接觸的慕希脫離不了關係。
「⋯⋯唉。先說好,苗頭不對我可是會丟下你不管喔。」緣井尋嘆了口氣,又再度提起走向倉庫的腳步。
若不是敵不過妖怪,私闖森林就和草原踏青沒兩樣,緣井尋的身邊總有比自己更懂得與林中萬物打交道的存在,可在孤身一人的幻世,她連名字也不想將他牽扯其中。
「而且如果你隱形了還拿著斧頭,不是很突兀嗎?所以武器讓我帶就好。」拉開倉庫的木門,熟悉地從工具中翻出一把手斧,順手插在和服腰帶上。
「…就這樣放任我隱形,妳不會害怕中途被丟下嗎…?」看著金髮女人流暢地準備防身工具,霏琳站在倉庫外,低下頭小聲地嘀咕。
回想起跟同儕遊玩時,因為汗水之故,導致遊戲最終皆以透明化的身體收場。在一日同儕認為透明化的山荷葉不在現場便談起話,雙胞胎山荷葉姐姐正好撞見了他們的真心話。
…然後,隱身的山荷葉無法故作輕鬆與同伴會合,便獨自逃走了。
霏琳淡然一笑,喃喃自語中所包含的疑惑其實心裡很清楚答案,她知道這位名為緣井尋的女性並不是笨蛋,不會輕易將自身託付於剛認識的面孔,自然有自己保障安危的方法,也就不會去期待同行的夥伴必須一直維持著肉眼能見的模樣。
雖然無法像妹妹那樣擁有固定的要好朋友,但至少又可以不必顧忌自己的特殊體質大玩一場了。
是我把妳拉進來的,我也該負上責任啊…口頭上說了不會武力,但真遇到危險了,也不會就放任著讓一名人類獨自對付,霏琳在心中暗自下決定。
「小尋準備好了嗎?那我們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