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本莫拉遺宮行》

──他害怕的是什麼?他害怕的是自己無足輕重。
latest #7
『兇獸君主野帝遇刺身亡。』

都本莫拉至今都還記得那張急函的觸感。古老皮紙的感覺,在指尖上面殘留下來的細屑,縈繞在回憶裡久久不能消散。古有言,十指連心。每當他無意識地摩娑手指時,都會想起這句話。是真的。

他很忙。薩藍帝國內部的事務糾纏得他分不開身,帝王的形象拘束他離不開神。
這麼延宕著,數十載過去了。都本莫拉也就成了那個假惺惺的狐狸仔。
說他用完即棄,笑他鐵石心腸,還封他神火劍皇。
都本莫拉是,他外表上是,他也知道他得是。

帝王家出生,都本莫拉早就不信什麼恆久遠,但他沒料到自己與野帝之間的關係會戛然而止。
消散是必然的,但他沒想過這麼快。
還是以這種形式,這種誰都沒有錯的結束。

一切都很簡單,他只是──錯過了。
觀光列車徐徐沿著古街前進,步調緩慢得像都市中的老嫗,遲暮且垂垂老矣,只能數著過往的輝煌回憶,心裡想著一切都還未變調之前的榮景。屬於這個空間,卻已無法活在當下。
他被時間甩開了。

「這裡的氣候還是這麼冷。」獨自坐在兇獸帝國首都星觀光列車上的都本莫拉,默默扯緊深藍色棉衣的領子,避免涼風入骨。褪下象徵性的火紅衣裳,數載光陰飛逝,都不是重要事了。
他的心空蕩孤寂,疤痕累累。也不需什麼刻骨銘心的打擊,一陣刺骨寒風便能使暗傷再愴。

他見過被狠心拋棄的棋子;被欺瞞卻壯烈成仁的悲歌。
年輕時總想著伴隨最急促的鼓點,譜一齣震耳欲聾的進行曲,獲得最撼動人心的終幕。
但實際上,他現在才開始想念溫柔的獨奏曲。

或者更殘忍地說,時至今日,都本莫拉的舞台上只剩下自己。
猛瑪防衛線計畫大捷,動亂之中葬送多少恩怨情仇,又誕生無數離合悲歡。
都本莫拉汲汲營營追求的東西到手了,但卻和想像中的截然不同。
他不是柳斬風,他果然還是──太有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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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各位乘客左手邊的,就是紀念廣場。自先王野帝駕崩後,作為其政治盟友,神火劍皇都本莫拉贈與遺像一尊,雕匠技術驚為天人,尤其是面上垂眸目,既維持皇家威儀,又融合不可名狀之神秘,將先王神韻展露無遺。」

觀光列車上廣播的電磁聲,古老得不合時宜。
都本莫拉不敢轉頭看,那是他逃避的證據。覺得只要不去觸碰,就能對這段關係按下暫停鍵,保存起來,停滯不前。
但他太天真了,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
人類沒有手段阻止變化。

愚蠢如他,愚蠢如柳斬風──在這點上,他們犯的錯相同。

一切都很簡單,他們只是錯過了。
『參觀遺宮門票,兩百。』

都本莫拉從自己許久沒用的小布錦囊裡翻出紙幣。他用手指捻了捻,想撫平舊紙鈔上面的陳年摺痕。但不管怎麼樣,它就是存在,溝壑橫生,曲折不堪。紙鈔顆粒帶起的粉末沾在指尖上,宛若當年急件密函,如斯相似。
當他把鈔票塞進自動購票機的幣口,移開捏在紙幣上的拇指,才露出印在上面,那張戴著面簾冷酷而高貴的面容。
都本莫拉未能來得及細看,機器就無情地將紙幣吞入腹內,就算他想再次抓住,也為時已晚。
打開小布錦囊,裡面一毛不剩。

「…哈哈。」都本莫拉笑,幾秒之間,他買到了門票和後悔。
他心底空落落的,並非失去,而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一直缺乏的是什麼。
遺宮參觀門票上印著兇獸帝國國徽,卻沒見到他的臉。
都本莫拉索取了紙本的遺宮地圖,赫然發覺此處的所剩面積,竟只有他記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不到。

他的寢宮拆了、他的植物園拆了、他的理事殿被瓜分、他最喜歡的涼亭被改建成新王后的儲宮。
留下來的是什麼?是他以前鮮少踏足的後宮區域。

都本莫拉沿著外環慢慢繞著,他記得兩人首次見面。
不是很愉快,但以戲劇而言張力十足。
他囚禁他三年──就在這裡。

那時他還只是薩藍四太子,對方早已是獨霸君主。
望著消失的宮闈,都本莫拉握緊門票,輕笑道:「我當年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

都本莫拉一直對自己很有自信,年輕時便如此,否則他不會成今日之就。
但或許,也不會鑄今日之錯。
都本莫拉很快地離開遺宮,他對這裡太過熟悉了,熟悉得無法承受變化。
他自認是個不會受悲傷所困的人,但現在,他卻無法忘懷在那場他根本沒參加的告別式上,短短一聲哭號。

他什麼都不記得。
除了那聲哭泣。

來自他心底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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