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初夏
地點:桃木村
付喪神已經很久沒離開桃木村了。
以他總是四處漫步,空置房屋長達百年的過往經歷而言,這實在不太尋常,若是知曉他習性的狐狸少女聽說了,或許也會稍感興趣地打量起自己吧。這一切並非結弦的本意——他傷勢確實好得慢,但本就不致命,遠遠沒到無法長途跋涉的地步。
他更習慣行走,以步伐消磨時間,漫無目標的歲月裡,困居屋內幾乎令他想起死亡。
然而,雙月時之後的每一天裡,橋屋幸乃都會來見他。那成為兩名妖怪近日的固定行程,少女離開夜魁町,一路走回村莊,而後從竹屋前門進來,替付喪神更換新的繃帶與傷藥;往來無數次,就連沒什麼時間觀念的他,每天計算著月光,也差不多記住她下班的時段了。這身傷不需要如此認真看顧,但垂耳兔妖非常堅持,有些時候,他出門散步打發時間,回來得晚了,就會看見幸乃安靜地蹲在竹屋門口,不發一語,只是等待著自己回來。
她明明就有鑰匙。結弦嘆了口氣,雖然不明白理由,最終也只是微笑著上前開門,順手揉一揉垂耳兔溫順仰起的腦袋。
就算他在傷勢康復前不告而別,幸乃大概也不會真的做什麼吧。橋屋幸乃畢竟只是兔子,弱小而柔軟,很多事情都無法辦到,可他就是無法拒絕那樣一雙眼睛,含過淚水,晶亮得彷彿一池月光,將視線默默傾倒在他身上。每晚分別的時候,她都會抬起那雙溫馴的眼眸,微笑起來,向他輕聲道別。
明天見,她說。
聽起來就像約定一樣。他被一句明天見輕易地留住腳步,望向少女烏黑渾圓的眼眸,不由得想:好吧,既然妳還會來見我,那麼停滯也不再等同於死亡了。
他就這麼在桃木村住了下來,除了偶爾到夜魁町接幸乃下班,哪裡都沒去,或許是百餘年幻世生涯中,唯一能被稱作定居的一段時光。好在付喪神非常擅於打發時間——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把書房裡的藏書全都重讀了一回,還徹底打掃過房屋,過程之仔細,甚至連哪塊地板上有幾條木紋都數得清楚。垂耳兔依舊每天都來,無須工作的日子裡,他也會邀請她來竹屋坐坐,沏上一壺茶,不為什麼,只是彼此閒聊幾句日常。
「幸乃對村裡的祭典感興趣嗎?」
今天也是如此,不遠處傳來熱鬧的舞樂,鼓聲陣陣,或許是幸乃遷居後,第一次遇上桃木村舉辦的夏日祭典。空氣中飄散茶香,他將蒸騰著淡淡熱氣的瓷杯放在垂耳兔面前,微笑著開口詢問。
結束茶屋的工作,匆匆與同事告別,幸乃踏上回桃木村的路,這倒沒有什麼不尋常的,鹿草結束營業的時間點在兩月交替後,紅月對弱小的垂耳兔妖意味著危險,所以她總是乾脆俐落地離去。
而現在與以往不同,她歸去的理由新增了註解,覆蓋於恐懼之上,要回桃木村去,穿越種上竹林的庭院,敲開那扇門,與裡頭的付喪神見上一面。她每每注視著結弦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會在沉默中抬起手,任她更換起紗布,也任她與他說話和道別。
幸乃狀若無意的說:明天見。
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更明瞭付喪神對諾言的重視程度呢,但她正巧利用這點,單方面的形成與結弦的約定,偶爾付喪神回來的晚了,她就蹲在竹屋門口,安靜地數起他庭院種的竹子有幾節,仰著腦袋看上頭鮮綠的葉片,近日有夏日的氣息了,風吹拂過來都攜帶了些許暑氣,隔著遙遠的距離,她會聽見結弦的腳步聲,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讓他看清她無聲的抗議。
久而久之,付喪神就幾乎被她困在這裡了,彷彿雙月之後的擁抱形成無形的網,將結弦牢牢困在這裡。幸乃帶著歉意想:她實在是很壞心的兔子,只要結弦傷好她就會放他走的,而且她喜歡「明天見」這個詞,承載那些她不曾觸摸過的未來,寄託起她的心。
明天永遠都會到來,明天幸乃也會見到結弦。
她給結弦換好藥,付喪神便將溫好的茶遞了過來,少女眨起眼睛,想起桃木村近日的祭典,她不是長居於幻世的居民,前幾年也都徘徊在港口處,這是她首次聽聞,卻不甚在意,現在付喪神提起來,她想了想,這句話等同是約她一起去了吧。
就算桃木村向來和平,付喪神的一身傷還是不適合被推擠。她本想拒絕,盯著結弦臉龐上的傷疤,心虛地想起對方近日來的乖順表現。如果她回答不感興趣的話,他大概會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說起其他話題吧。那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但她只是看著對方,心就軟下來,妥協地想,這裡至少沒有夜魁町人多。
「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樣的祭典,但要去嗎?」她開了口,用她那剛放在茶杯上的溫熱指尖去碰了碰結弦,「……一起去的話,你要牽緊我的手哦。」
「嗯,一起去吧。」
手指被碰了碰,是比平時更加暖和的溫度。幸乃正以柔軟的眼神注視著他,安靜片刻,似乎思考過什麼,才答應了他的邀約。
在這之中,大概也有著妥協的成分吧。垂耳兔比任何人都要憂心這身傷勢,有無數辦法留下他來,聽聞這句不輕不重的提議,卻仍低聲應允,要和他一起到熱鬧繁華的地方去。結弦想著,不覺淺淺一笑,於是拉過她悄然貼過來的指尖,握在掌心,順從地應道,「我會好好牽著的。」
他又何曾真正放開過這雙手呢。付喪神垂下視線,去看她停留在自己手心的五指——那是有著經年勞動痕跡的手,掌背在月光下稍稍泛白,稱不上細膩,肌膚透著一股怯生生的色澤。比起目光,結弦更習慣以觸感辨認少女的雙手,在某個秋日裡抓住他,未曾放開,從此掌紋與繭痕彷彿都在他手裡生根。
短暫的沉默當中,他就只是凝視著這一切。
「是緬懷戰爭亡靈的祭典。話是這麼說,但也不算是什麼沉重的紀念日,熱熱鬧鬧的,總覺得和人類的御盆節有點像呢。」
索性沒放開手,他就這麼拉著幸乃,笑瞇瞇地談起桃木村正在舉辦的盛事。付喪神遷居幻世的時間不算長,對這片土地的許多事蹟都無心探問,關於大戰的一些傳言,也僅止於耳聞,了解得不深,於是轉述得輕描淡寫。戰亂、亡靈,無論何者都是他熟悉的景象,曾經如潮水一般漫流過生命,如今在小小的竹屋裡,結弦不去看那些,平靜的目光只落在橋屋幸乃身上。
「畢竟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我想和幸乃去看看。」
你要牽緊我的手哦。她這麼說,用關心傷勢的名義,包裹她那異常悸動的私心,只是結弦從來都是照單全收,就像接過那顆失了鈴珠的櫻鈴,唇角揚起的幅度更大了一些,從容地應了她的答。
而她觸碰對方的手自然被握住了,付喪神倒是表現得坦然自若,順道講起攸關祭典的事情,內容並不冗長艱澀,幸乃卻還是不太明白,不過結弦說了不是沉重的紀念日,她便也沒有再問,最終懵懂地眨了眨眼。
「……是這樣啊。」或許是跟付喪神待在一起久了,好像被傳染地不去追究很多事……這是壞事嗎?幸乃剛準備開始苦惱,思緒就被結弦的聲音打斷。
一年一度的話,不是今年去也無所謂吧。她眨著眼,不合時宜地想著,但結弦握著她的手,嗓音平穩,淡金色的眼眸因室內燈火而不再淡薄,那分明是看過無數景物的眼睛,此刻卻停留在她身上。結弦究竟活了多久呢?她在這種注視裡產生一絲困惑,卻依舊沒有要問的意思,垂耳兔妖自己都不清楚年歲。對於妖怪來說,這始終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幸乃只要確定,結弦肯定走了太多的路,活得比她更久,才會導致他無法長久的停滯在某處就好了。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她低下頭,指尖碰著付喪神掌心的繭,現在天色尚早,鑼鼓與喧鬧的聲響都能聽清,那就不是一段太長的路,恰恰適合在初夏的日子裡前去。
說到底,最重要的果然只有那句「我想和幸乃去看看」吧。她幾乎壓不下心裡的欣喜,垂耳兔妖心情很好地,晃了晃牽在一起的手。
今天還正要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