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與詩的交錯,普雷加迪恩跟基斯今晚的冬之旅是魔幻、是殘忍、是真實。全身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絕境與絕望,這場冬之旅創造了生不了又死不了的殘酷境界,是絕望與嘆息的壁壘。
普雷加迪恩與基斯的冬之旅是一場貫穿的道路,這條道路上四周佈滿標誌寫著「絕望」、「孤獨」、「不安定」,道路的盡頭寫著「死亡」。只不過可悲的是,「詩意我」卻無法走到終點,必須無盡地在道路上徘徊。這種極其一致的個性,必須由男高音聲樂家演唱,才能以按照舒伯特的調性鋪陳,讓舒伯特作曲筆法能完美呈現。調性與動機的延續運用,普雷加迪恩和基斯讓一首樂曲結束即便有短暫的空閒,仍因為即時記憶的作用可以連貫通順地接到下一首樂曲。
今夜基斯的琴聲不像屏東演奏《美麗的磨坊女》那般有脆度。而是用了點黏性與韌性去演奏《冬之旅》的琴聲。這種沾黏的特質,讓舒伯特賦予的音符有種抬不起腳的拖地感。配合《冬之旅》當中經常出現的行進音符,更像是一個疲累的身軀漫無目的地行走。基斯的音量幾乎整場都維持在非常弱微的狀態,像是疲累旅人最後一絲微弱的氣息。像是微弱的幽谷,同那〈鬼火〉一樣,看得見摸不著。極度精湛的鍵盤控制能力讓基斯在鋼琴上創造了凜冬的寒酷景色。實際上基斯的琴聲非常地多變複雜,如同屏東場一樣,每首樂曲基斯會呈現出不同的音樂。但不同是建立在一個對於孤獨/寒冷的共同特質下,都是屬於冰雪的語言。但如同窗台上的冰花一般,每一個造物都截然不同。基斯琴聲也如同冰花一般,同樣寒冷,但細微之處卻又有所不同。
無比讚嘆於普雷加迪恩聲音中的「詩意」。在屏東就已經聽到普雷加迪恩對於咬字、詩節韻律、詩詞情感描繪的極度高深功力。《冬之旅》這首更為複雜難解,更為深邃絕望的連篇詩歌,普雷加迪恩唱入了心,唱入了情。他呈現的整場《冬之旅》像是莎翁劇裡的內心獨白一樣,詢問、糾葛、悔恨,卻是以一種你看得見而不浮誇,但極為強烈的表達方式。他唱〈凍淚〉中驚訝於自身流淚,先是冷漠而詫異。但又漸漸地加強語氣,帶出最後的滿腔熱火,要「融化冬天的冰」。這股熾熱的火不是單獨機械式音量提高加大,普雷加迪恩高明地逐漸鋪陳音樂的情緒,逐漸地緊促激昂,逐漸地提高音量。最終才能在一口氣釋放出來。
普雷加迪恩神奇地讓戲劇性與音樂性,這兩個有些互斥的項目同時存在他的演唱中。《冬之旅》仍然是發芽在穆勒詩中音符的種子,茁壯於舒伯特吹出的音樂氣息。普雷加迪恩完整地掌握了以上兩者,並更加帶出了《冬之旅》連篇架構下的內心獨角戲性質。況且普雷加迪恩這場內心獨角戲,還加入了詩的韻律、節奏與美感。這些因素,也完美地互相乘積。
普雷加迪恩跟基斯演奏的速度出乎意料之外的慢。大約過了〈菩提樹〉,基斯演奏的速度就開始減緩,普雷加迪恩也隨著基斯降速。節奏被拉滿,樂曲相對地被拉長。普雷加迪恩與基斯這種選擇讓原本的動態,因為時值的拉長變化速度被相對地降低。而原本就已經是平坦的音高音量變化,也跟著被拉長。但兩人呈現的聲音裡,卻仍舊充滿了情緒的張力表現。即使音樂聽起來是平的,卻仍有著巨大的緊繃性,仍然呈現了不安與孤獨的特質。況且普雷加迪恩與基斯演唱中時常有突如其來的留白。這股留白與慢速產生了極其微妙但神奇的化學作用。
另一點是普雷加迪恩與基斯對於《冬之旅》出現的主題,有明確歸類的演奏形式。像是〈晚安〉開頭的步行與昭示,對於一個人的孤獨,是明確紮實但孤獨地進行吟詠。對於過去「五月」美好的,卻是以一種看似懷念實則不安的方式去呈現,這在〈回望〉最後想要回到愛人窗台前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呈現。而對於一些看似有希望的主題,卻帶有虛妄性與虛幻性。普雷加迪恩通常這些主題會演唱得飽滿,看似是充滿了希望的聲響。但基斯的琴聲卻會進一步轉幽,提醒著聽眾此時「詩意我」是在逞強,實際上根本沒有希望。且普雷加迪恩對於這些希望的樂句,收尾非常地迅速收去,而不是留下長音有所念想。死亡意象更是會被普雷加迪恩重點地加唱。
從第一次〈椴樹〉提到「安息」開始,到〈路標〉回不去的路,普雷加迪恩對於有關死亡的語詞都特別地突顯。更別說「旅店」的絕望感了。而且不知是刻意的還是,〈椴樹〉裡的那裡「dort」,普雷加迪恩唱的竟更像是死亡「tod」。
《冬之旅》是否僅是因為情傷而踏上的漫遊?答案必須是否定的。愛情只是開頭一個表層的動機,這場漫遊/流浪的確切動機穆勒並沒有明示,但僅有暗示似乎這個流浪者在城市裡發生了什麼或是遇到了什麼,而踏上了這漫漫長路。這種踏上旅程的因素是完全的負面性,更像是被驅離的。普雷加迪恩在演唱〈路標〉中,對於「這並非我做了什麼壞事而必須離開」,音樂中有種飄盪游移。這是在暗示著「詩意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他必定是做了什麼,而被迫離開愛人的家。因為普雷加迪恩唱到與愛人回憶時的聲音卻又是情真意切地,是心仍在他身上而不可得的概念。〈洪水〉中的一句「當我的眼淚開始發燙」,普雷加迪恩第一段的聲音是傳遞出真摯的希望,可樂句重複時,卻是不可得的失望感。
《冬之旅》的「詩意我」究竟死了嗎?這首曲子到底最後是希望還是絕望?以今晚的演奏來說,第一點絕對是否定的(或者說絕多數的冬之旅都是這樣解讀)。第二點以聽起來的感受,絕望感其實更劇烈了些。回扣到前段對於主題歸類的唱法,普雷加迪恩和基斯在音樂中明裡暗裡地強化、提示著「詩意我」的意圖尋死。對於死亡的極化在〈旅店〉中到達。先是在〈路標〉中,最後走向「無法回頭的路」時普雷加迪恩就已經帶出一種宗教儀式性般,均質穩定的聲線。基斯的琴聲也在此處強化同一音高的音符。
而進入到〈旅店〉,基斯的單音瞬間迸發成教堂般的鐘鳴。教堂的宗教儀式與兩人聲音中的「安詳性」,能做的非常直觀聯想即是葬禮。前中兩段普雷加迪恩的聲線近乎是一種寬慰,一種終於能死的慰藉。但這種寬慰卻無法獲得滿足,並且導向了後段「詩意我」重拾手杖踏上旅途。此時普雷加迪恩用的是虛假希望時的聲線,基斯的琴聲也跟著交響化。並且非常自然地走向〈勇氣〉。
〈勇氣〉中不自然的是,普雷加迪恩雖然唱出整首《冬之旅》當中最雄壯的聲線,但基斯鋼琴中的聲音卻也在豐富中飄來一股不安感。這種「勇氣」當唱到〈幻日〉中兩個太陽落下時,卻又嘎然而止,轉回對於孤獨的冷凜。博斯崔吉曾提及,〈勇氣〉中的無神論(如「我們即是上帝」)這種論述,是必須放在〈旅店〉與〈幻日〉兩首宗教性音色樂曲之中的衝撞。普雷加迪恩與基斯的〈勇氣〉即是呈現於近反宗教的我為主。但〈幻日〉中落下的兩個太陽(愛人的雙眼?)卻讓「詩意我」明白,我是回不去了。
這種無目的地,只想尋死的流浪,最終引「詩意我」來到〈老琴師〉。一個空無一物,沒有其他東西的境界。但老琴師身邊卻連死亡也沒有,普雷加迪恩的聲線收在綿弱中,像是絕望的無限延展。同時基斯不停地繼續演奏著老琴師重複的音型,直到樂曲慢慢漸弱、停歇。
當普雷加迪恩與基斯完全停止演奏以後,音樂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當中。這股沉默,是來自舞台上兩位演奏者傳遞的魔力,讓當晚所有的觀眾一同進入《冬之旅》的層層幻境之中一時難以走出。要直到基斯起身與普雷加迪恩擁抱,我們才得以從如此強大的舞台表現力中恢復過來。 顯示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