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暮冬
地點: 雪山
紅月滴落在湖面。
狐狸們待在一處幽靜的水畔,位於常青的樹群之間,雪落不下來,樹枝卻不遮擋視野,恰好適合觀景。月亮當空,涼城向來喝酒不太安分,總要吵嚷甚至跳起舞來,這時帶來的酒罈已經空了小半,他端著酒碗,踱步到了岸邊,鞋尖輕踩水沿的冰霜,隨後蹲下身。
「妳聽過那個傳聞嗎?」
有少許酒液隨動作濺到湖裡,青年不太在意,又潑了一點,看著水面波光晃漾,緩慢重新拼湊起自己的身影。
「⋯⋯湖裡的鬼影。」他道,用著聊起趣聞的閒散口吻,昂首飲去殘剩的酒水。
幻世傳聞多不勝數,現世倒也如此,但屬於妖物的世界多少千奇百怪的異象都不足為奇,傳言更是五花八門,在口耳之間愈發誇張渲染的也不在少數。當然,他也做過類似的事情,比如戲耍驛鴉的傳聲烏鴉,編造雙頭狐狸的故事,或隨口亂扯森林的由來給小貓頭鷹聽。至於鬼影湖的傳聞他只模糊聽聞過,此時望著湖面,才想起有這麼個消息。
鬼影啊,他不屑地微笑,垂手在倒影的身軀上切開一道弧線,如巨大的彎月,亦如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影像又波動起來,狐狸的金眸俯視,看得無趣了,仰起臉去望花奈。
以波光重新凝聚的紅髮狐狸,悄然彎翹起嘴角。
冬日走至盡頭,樹梢的雪卻不這麼想。
共飲一壺酒,聊些街角巷弄的瑣事,邁開腿走向那些走過無數遍的路。妖怪的生命漫長至每一刻都毫無意義,花奈從未有自信去記起什麼,也從未刻意去記,倘若她命定得忘,強求也顯得徒勞,小楠花奈討厭一切無用的掙扎。
漂亮狐妖酡紅著臉,酒精在她臉上綻放出櫻似的色澤來,襯得她白皙的臉龐柔美而更加精緻,她靠著距離湖畔最近的那棵樹,垂著異色的眼眸,像是有幾分醉意,而當她的摯友往岸邊去時,她就抬起了眼,望向蹲下去的赤狐,聽見對方無所謂的提起傳聞,才慢悠悠跟著走往湖邊。
「你居然會對這個感興趣啊。」
她感嘆道,嗓音並無波瀾,也並非真的在調侃,只是隨意的回答。傳聞經常流傳於港口與夜魁町,群聚的地方就能產生莫名的謠言,小楠花奈聽得多了,也不是每個都感興趣,自然不記得,她笑起來,在涼城的微笑裡找到自己的落腳之處,於是跟著蹲在湖前,注視起對方的倒影,正露出笑容,她隨手拋了石子,水面再度搖晃,幾乎是在下一刻裡,陰惻惻的、水裡的倒影恢復平靜,對著花奈笑起來。
而與涼城那邊截然不同,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是平靜的水面,連正常的影子都沒有,花奈沒在意那個,只是眨眨眼,評價道:「我覺得你的鬼影笑得比你好看。」
花奈的面前不存在倒影。這顯得很詭異,正答話的涼城蹙起眉頭,直覺性地感到不適:像小楠花奈並不存在於此。但這是假象,即使酒意有些上頭,他仍然無比清楚,真實不必使用虛影驗證,他的朋友就站在他身旁,用漂亮至極的面容說些毫不客氣的話。
「妳更喜歡他嗎?」
紅狐冷笑一聲,厭棄地瞄了眼倒影,見那東西仍然保持著同樣的神色,與他如出一轍的黑底金瞳灼灼注視著他,透著無比相仿的野心。
他垂下手,將酒碗擱置在不至於被潑入湖水的後方,挽過綁在身後的長髮,一副真正在照鏡子般左右擺頭打量,鬼影有樣學樣也動了動。
他朝著鬼影伸出手去。
金色的虹膜映著月光,如磷火般閃動,在因酒意微微耷拉的眼皮下看不真切情緒。只見水裡的影子同樣伸出了右手——卻也是徹底違背鏡像的原則——以逾越而挑釁的舉動與他相握,指尖交互搭在腕處,而水光破散開來,自平面裡一點一點塑出同等張揚的面容,狐妖站立起身,另一個他立在水面之上,目光裡透著紅月的詭譎色彩。
涼城緩慢收緊手指。是那樣兇蠻的手,平和交握時沒有多大異處,卻隨著收緊,墨色的利爪會一點點嵌入對方,抓裂愈發深陷且難以抽離的深洞,如同此時他手裡的,夜色已深,裂口裡滴落的即便不是湖水,也幾無差異。
「怎麼樣?」目光懶散地回轉至身旁少女臉上,他緩慢地吐字:「今天有狐狸任選的活動唷——只能選一個。」
她倒是不介意自己面前沒有倒影,只是深沉的一片黑,彷彿月亮不存在的夜晚,昭示著某種不祥的預兆,鬼怪沒有影子也是理所當然,自始至終,妖怪就不是什麼吉祥之物,自然也不因此避諱,但涼城的眼眸淬了毒,酒可真是好東西。花奈微笑著想。她的摯友一如當初少年時期,愛憎分明,怒意衝上臉龐,她於是將所有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青年幾乎是被她的玩笑激怒。換作平日裡,涼城頂多是隨意地應答,但他此時神情裡有幾分厭惡,唇角笑意裡有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緊緊扣住湖中鬼影的手,硬生生將對方拔起,而傳聞不假,與狐妖模樣並無分別的妖怪應聲而起,除卻身上未乾的水漬,一時之間難以從外表上分辨出差別。
小楠花奈依舊抱持著蹲姿,仰起腦袋,去看面前的兩隻狐妖,水面在躁動,不曉得是為了將要替換成功而歡慶或其他,總之是宛若沸騰般,湖面上出現滾動的氣泡。她往自己腳邊看了一眼,嘆口氣,湖底下的調皮妖怪還是沒打算把影子還給她。
她跟著站了起來,在赤髮狐妖的盤問下輕輕地笑。你在生氣嗎?她想這麼說,卻只是偏著頭笑,張揚而明媚,淡泊月光落在她金黃如麥浪的髮上,而狐妖少女向前一步,整個人來到對方的陰影下,不客氣地抓住涼城衣服上的領子,是要他彎下他那代表尊嚴的傲骨,背脊和脖頸都得同犬一般伏下來。而涼城向來不介意她這麼做。
冬末裡,她攀上青年頸脖的手異常冰涼,像是一種鬼魅,又或許只是喝了酒的紅狐太過燥熱了。花奈的指尖自他臉頰一路滑至後頸,僅是放置在上頭,狐火便在涼城抓著妖怪的相接處點燃,是屬於她的漂亮黃白色,稍微地赤燙了涼城的掌,也讓那被抓起來的妖怪落回水底。
而小楠花奈正以極親近的姿勢湊在涼城眼前,帶著笑意的粉綠雙眸不看向任何其他方向,她只注視著他,另一隻手則撫摸著他臉龐的金紋,眼神含情且縱容,彷彿正在安撫暴躁的獸。這當然是她該做的,這是她的錯。
狐狸的佔有慾驚人。這是她對待涼城視為所有物的原因,更是涼城願意垂下腦袋任她隨性妄為的基底,而她踩上了那條線,刻意且挑釁地說出惹青年傷心的話。
「怎麼會有更的說法?」
她從容道,意識清明,半點也聽不出被酒精沾染的樣子,但她的臉龐確實泛著紅,身上帶著的酒氣也昭告出她飲酒量不亞於青年的事實,她輕輕墊起腳尖,嫣紅的冰涼唇瓣落在涼城的唇上。
「我可是只喜歡你。」
她一吻即離,眉眼彎彎。
她踩在他的影下,那方從不可能有獵物進入後再逃脫的絕對領地,卻是上前扯著這頭兇獸的衣領,步伐輕柔地如她在此永遠來去自由。也只有小楠花奈能這麼做。
他可真是太讓著花奈了,連同自己的軀殼也允許另一股狐火的穿行,她的妖力順著臂膀行去,在鬼影上乍然亮起火光,連同他的掌也在焰火之中,環著他的少女面容逆光,鑲著燦爛的金邊,手裡緊扣的妖物在火焰裡似是崩落或淌成液狀逃去,但此時誰也沒分過去半點視線。
如安撫、如愛撫的觸摸,在燥熱的臉龐上如雪落,順著面頰描畫,觸及髮鬢,再重複來過,以舔舐梳整皮毛般的力度。他只是仍彎著可稱上怒容的微笑,等待一個解釋。
她踏進來了,能踩著他的影子嬉鬧,攀上極致脆弱的後頸,全是由於縱容。他活得自由,同樣也放任摯友任性言笑,將裙襬散舞成花,小楠花奈能位於他絕對的原則之外,幾乎要獨立成一條規矩——
——我此等愛妳簡直如愛己一般,妳難道要背棄我嗎?
紅狐狸噙著笑,納下輕過蟬翼的親吻。
「要是妳選他的話,小爺可要多傷心啊,」選擇不過是一句氣話,諒不論誰也不會去選擇水裡來的替身,但這不影響涼城信口胡謅不存在的哀切,他以指腹按在她眼下的痣,體溫燙若眼淚:「會傷心到撲上去撕爛那傢伙,再滿身血地回來讓妳重選哦?」
青年更俯下身,一手按在少女後腰,毫不避讓地任由指爪隔著衣料抵住脊骨,另一手自側臉撫至纖細的頸,近乎癡狂地捧起,他們之間本就無人在守所謂友人的距離,天性自由在此處同樣體現,酒後更是肆意,他以眉骨鼻樑碰了碰她的,如獸貼蹭著臉親暱,逐漸往下遊走,將唇堵住少女柔軟的唇瓣,放鬆開後,再度覆上。
真會玩弄人心,花奈。在親吻裡他吐字幽微,不經由太易飄散聲響的寒風,親自送在唇畔,報復似地啟齒、咬住逐漸染上溫度的下唇,卻是以斷裂的那側獠牙,似不捨得破壞這張姣好的面容。酒氣瀰漫,屬於他親手釀造的,染在酒量更勝他一籌的少女眼下,圈在他的陰影裡頭、毫無退路的池水邊緣。
她幾乎要為這種爭風吃醋的話語愉快地笑起來,這種心緒顯得她沒半點良心,要是她直接說出來,也許面前的狐狸會將他漆黑的指戳上她的胸膛,憤憤詢問她的心是否還存在,那底下總不該是空空如也吧。她能想像出涼城不滿的叫嚷,夾雜許多她明瞭卻不戳破的情意,她任由那紙腹撫上她的臉龐,還是笑著。
「那樣聽起來很髒。」她低低下了評語,不在乎話語裡的邏輯是否能自洽,但現在這論調也顯得虛妄,涼城用著剛抓起妖怪的手去撫摸她,去捧著她白淨無瑕毒的漂亮臉蛋,涼城凝視她,於是一切惡意在他的陰影中無所遁形,她的嘴唇張闔:「滿身是血來見我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這頗有惡人作派。但她向來樂於做這種事,她將臉放在青年手裡,不著痕跡地蹭了蹭,像是表述服從和撒嬌,嘴唇又要張開來,而涼城似乎曉得她狐嘴吐不出象牙,不等她繼續發表意見,逕自吻上來,空隙裡,她聽見涼城報復性的呢喃,將她一顆剔透而殘忍的狐狸心摸得透,她唇角想翹起,但只是任由青年動作,直至對方咬夠了,抵著她的鼻尖看她,嘴唇堪堪被咬腫,更顯嬌嫩欲滴,泛著血色。
小楠花奈無辜地眨眼,想反駁:我可不是誰的心都玩弄啊,涼城。
是你將心遞與給我,是你在你明知我非獸爪的指尖亦有掏心挖肺之力,還甘願如此做的,那怎麼能怪在我頭上呢。她的視線幾乎是一種甜蜜的苛責,她撫摸那雙狐耳,摸上雜亂蓬鬆的赤髮,在月光下,綻放著張揚的光。
「這裡太無聊了。」她將距離退開,伸出手去撿剛落在腳邊的酒杯,湖面在那妖怪下潛後恢復平靜,看來她猜測不假,大抵是裡頭藏了更為兇惡的妖怪,剛剛那個不過只是孩子,真要讓涼城把它給殺了,恐怕會引來大麻煩。
而她的倒影仍然沒有顯現,一片空蕩蕩的漆黑,小楠花奈微皺起眉,低喃了一句真調皮,她不打算追究,好脾氣地轉過身,碰了碰涼城的手臂。
「走吧。」她指向前路,微笑著回望還待在原地的紅狐。
「涼城,你得向前走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