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加迪恩開口唱出第一句「Das Wandern ist des Müllers Lust」，我就知道今天來屏東是對的。鵬博藝術徐總多次在臉書上分享他對普雷加迪恩一見鍾情的緣由——那個無比精彩的「氣口」。普雷加迪恩的氣口極具魅力且扎實，每個音節都是詩詞與音樂的精準交織。他咬字清晰，讓他在呈現詩詞中的情緒時能有極佳的變化效果，又不顯含糊。反而在表達極度憤怒或焦躁時，普雷加迪恩刻意模糊一些用詞，與其他樂句清晰的咬字形成對比。他的音色透淨清晰，甚至在開頭幾首愉悅的樂曲中帶有一絲微弱神聖的光輝，讓人聯想到他從神劇起家的本質。他的嗓音純淨如泉水，沁人心脾。

普雷加迪恩不僅僅是用美聲演唱這首作品。建構於此之上，他呈現出的情緒表現更是驚人。他的表情並非特別誇張，卻恰如其分地展現出「詩意我」在這首樂曲中的情感表達。從開頭輕鬆自在、帶有天真爛漫性質的漫遊，到中段在每首樂曲中靈活地表述一個少年複雜而矛盾的性格。《美麗的磨坊少女》中後段的主人公陷入了對愛情的崩潰，卻又因暈船而不願承認。這種交織矛盾的性格，普雷加迪恩如少年般呈現，卻又超越少年所能理解的矛盾。我們能聽到他聲音裡呈現的躁動、不安與抗拒，以及無可奈何的嘆息。這種敏銳表達情緒的方式，必須仰賴普雷加迪恩這種閱歷豐富、經驗老道的聲樂家才能呈現。普雷加迪恩聲似少年卻勝過少年，這首《美麗的磨坊少女》因他的演唱，更加增添了少年情懷生命中矛盾的浪漫美學。

與普雷加迪恩合作的鋼琴家麥克·基斯也是不可或缺的焦點。基斯的琴聲有種特殊的脆度，彷彿在向古鋼琴的方向演奏。配合普雷加迪恩乾淨素樸的聲音，音樂呈現一種古雅的典美。在每首曲目中，最先出現的必定是基斯的琴聲。他總是奠定一個多樣化卻無不扎實穩定的基礎，不論是歡欣、憤怒還是憂傷，各式情緒節奏，基斯指尖都能變化自如。基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發揮，或許是在〈乾枯的花〉中描繪凋零之心。他的琴音雖只是簡短的幾個音符，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惆悵感，稍長的尾韻與留白形成對比。這種空洞感完全捕捉到「磨坊工」看著枯萎花朵時內心的枯萎。基斯與普雷加迪恩不愧是多年合作的超級搭檔，演出中常常發現，基斯只需稍微瞥一眼普雷加迪恩就能調整鋼琴的聲音進程。兩人的音樂緊密地互相理解與交流，台上傳遞的是融合度極高的默契配合。

普雷加迪恩對《美麗的磨坊少女》的呈現，更偏向於展現詩意文字的美學之美。他先是歌詠青春，歌詠愛情的懵懂。隨後轉入對外來者的不安，對青春少年失戀的焦躁抗拒，以及最終走向絕路。同為男高音的聲樂家伊恩·博斯崔吉曾在其有關《冬之旅》的著作中提及，舒伯特譜寫《磨坊少女》時仍有種瘦弱青少年乃至對同性戀傾向的特質，是一種對完全陽剛男性的抗拒。這種特質在普雷加迪恩的演唱中也有所體現，尤其在〈獵人〉中對毛茸茸獵人抗拒的唱法，完全像是一個瘦弱少年對不同「族群」的抗拒。這種瘦弱的性格隱約滲透在普雷加迪恩的演唱中，似乎也加劇了最後那不可承受之輕的痛苦。

舒伯特是否將這首《美麗的磨坠少女》當作對美好少年時代與愛情的安葬呢？同為博斯崔吉亦有提到，舒伯特曾經歷兩三次戀愛與單戀，但都以悲劇收場。這幾次失敗多源於舒伯特與女方身份地位的差距，這與「磨坊工」和「磨坊少女」的地位似有相似之處。舒伯特當時的職業是作曲家、家庭教師等，在他那個年代並非高貴身份。舒伯特其中一次戀愛（或者說單方面的喜歡）大約發生在1818年左右，並持續至不遲於1824年，而《美麗的磨坊少女》則創作於1823年。在這部作品中，「磨坊工」最終願意投入小溪懷抱，彷彿就像舒伯特最終選擇放棄單戀時的無奈與嘆息。

舒伯特描寫投溪前的音樂令人充滿遐想，雖然我們從下一首〈小溪的搖籃曲〉得知磨坊工投溪了，但如果音樂就此停留在〈磨坊工與溪流〉，也會是一個極為有趣的意境。然而，舒伯特用〈小溪的搖籃曲〉告訴聽眾：是的，少年選擇了死亡。

對於小溪究竟是誘惑的惡魔還是調皮的陪伴者？普雷加迪恩的詮釋更像是後者。他演唱時提到小溪，總是以一種對夥伴的應答語氣，有贊同有反對，但都是友好的討論。在〈磨坊工與小溪〉中呈現的溪流完全是溫柔溫和的安慰。更別提最後的〈小溪的搖籃曲〉，小溪對獵人和少女的氣憤與對少年的安慰形成巨大反差，完全呈現一個守護者的角色。

無比精彩，普雷加迪恩清晰的嗓音與基斯的琴聲，在這個仍有暖意的南國，呈現了一首略微悲傷，其中隱含的愛情浪漫讓人感動不已的音樂盛宴。

音樂札記
普雷加迪恩和基斯此次來台不只有一場音樂會，11月4日有《冬之旅》，11月6日有《天鵝之歌》和《旅人之歌》。在屏東場，普雷加迪恩和基斯就獻上了《天鵝之歌》中的兩首作為安可曲目。我就不多說有多動聽了，一起在音樂廳親耳見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