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呼喚我、信仰我，將你的全部交給我。

　　身周柔軟的絲織床品好似精心布置的巢穴，將她圈養，無處可逃，少女伶仃的身子癱軟在床鋪中央，不時因為劇痛驟然蜷起，肌膚因而用力蹭過身下被單，可旋即又脫力地鬆散開來，肢體和髮絲亂糟糟地鋪展床上，皮膚由於反覆的刺激磨紅一片，遍布的傷痕也發著撓人的熱，泛起細密的刺痛，不一會又因汗湮的潮濕染上陣陣酥麻的癢。

　　這就是支撐宇宙的能量，是屬於遠古真理的存在本源。赫思珀恍惚間想，怪不得，怪不得他當時會那麼遲疑……果真非是尋常血肉所能承受的強悍力量。

　　──追尋「真理」的名諱、什麼的。

　　強忍住幾欲鬆口的痛吟，她重重喘息著，艱難地轉動眼眸。

　　臨近渙散的眸光定定向外望去，越過房中依稀的薄霧，越過玻璃窗後不知是蒙塵抑或更重一層的霧色，撞進濃霧翻湧的夜穹之中，望向那一輪朦朧的腥紅血月。

　　她驀地想起，自己頸後的那一枚眼珠，似乎也是這樣優雅的色澤。

　　赫思珀不曾說過，但相比從前那樣無機質似的冷硬金色，她更喜歡如今的，混著酒與血的夜色；是因為他的存在，因於他的降臨，因於信仰的饋贈，而染上的曖昧之色。

　　縱使她將因此承受駭然的痛楚。

　　「大人……」

　　如同她無力散落的四肢，赫思珀低聲呼著，極低細微的喘聲緩慢下墜，顫顫拖曳的尾音含裹著難忍的痛歎，那樣沉，那樣重，卻在墜臨地面的瞬間連一絲殘餘微波也攫獲不住地撞散了蹤影，消失在無垠的霧氣之中。

　　嗚咽佔據了聲嗓，呻吟是唯一的出路，赫思珀索性合了眼眸，禱告一樣的，只在心底不斷呼喚著信仰，渴望獲得真理的垂憐，救助她逃離存在的深淵……

　　──████████。

　　心頭重重一跳。

　　較此前猛烈千萬倍的本源能量一瞬襲上顱頂，少女剎那失聲，頸背猛地仰起一道緊繃的弧，美眸猝然失了焦距，生理性的淚水默默淌出眼眶，一點一點沾濕了枕下的髮，迷茫不知去從，目光所至盡是虛無。

　　什麼都記不得，什麼都做不了。

　　赫思珀只覺頭腦發昏，因充血紅潤的一雙唇瓣隱隱發著顫，檀口微微張著，卻無法呼吸，唯餘一口濁氣梗在喉頭，彷彿氣息也被某種無形的存在掠奪殆盡，被擠壓得乾癟的肺部將氧氣全數排出，亟需供氧的心臟又在不斷咆嘯，直教她陷入窒息。

　　不得寬容的思緒中，惟一的意識，便是那人的名。

　　「佩勒格林、大人……」

　　似是聽聞她的呼喚，偌大房間裡，杳若輕煙的瀰漫霧色飛快地匯聚、凝實，霧氣變得厚重，淡薄的色澤也愈漸深沉，若有實體，觸上指尖的霧幕愈發柔軟，逐漸形塑成為一道高大寬闊的人影，安靜佇立在少女的身後。

　　純黑的泥質覆上他的面，又很快消褪，露出底下俊雅的五官。

　　因著月光，窗的倒影照映出他的面容。假如赫思珀猶有餘力，只要一眼，看向窗戶的那一眼，就能發現，男人此時的臉色尤其冷戾。說不上憤怒，或許更多的是慌亂。

　　就是因為這樣。

　　鋒利的薄唇緊抿住，就是這樣，他才不希望赫思過早得知他的真名，那麼脆弱的身體又要怎麼經受得住他的存在。那是他的本源，佩勒格林比任何存在都要曉得它的惡劣，僅是遠望都足以令人澈底崩潰，又談何接納。

　　而且，赫思明明是他的赫思。其他東西憑什麼決定她的生死。

　　就算是出自他自身的力量，佩勒格林也不允許。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

　　身旁的床墊向下陷了陷，那雙有力得足以撕裂時空的臂膀卻在此時極盡溫柔，輕而緩地動作，將床中那人托抱起，摟進身前的空隙，寬闊的胸膛抵住她單薄的肩背，將渾身顫抖的少女擁入懷中。相隔著布料，赫思珀能夠清晰感受到身後的軀體，不屬於人類的冰冷體溫，卻擁有屬於人類的脈搏與心跳，也或許那是某種偽裝；那具身軀的每一處肌肉都生在了絕佳的位置，柔韌、飽滿，起伏有致的線條，與她的身體緊密地貼合。

　　月光似乎黯淡了些。赫思珀低著眉眼，晃眼而過的餘光中，地面只有界線模糊的男人的投影。她的身形被完全地籠罩在暗色之中。

　　像被吞噬一樣的。

　　「赫思，別怕。我在這。」至高寰宇的真理也要在此刻向他唯一的信徒俯首。佩勒格林溫聲喚著，一遍遍地喚她的名，反覆下達暗示，愛憐的親吻隨之烙下，烙在少女髮頂、側臉，在細汗密布的頸間，好像要藉此撫平疼痛，又試圖安慰她的情緒；某種層面上卻更像是在安撫他自己：「記得我和你說的嗎？放輕鬆。」

　　「我在這，赫思。別怕……」

　　赫思珀虛弱地哼了哼，姑且當作回答。

　　她如今連反射性躲開的力氣也沒有了，掀一掀眼皮都感覺費力。

　　可她還是抬了頭。

　　那雙眼睛亮閃閃的，因為淚水，或因為別的什麼；異樣清明的視線越過氤氳，瞧清楚了將她抱住的那人──毫無疑問。大抵也不會再有別人。

　　可能她也只是在想，和佩勒格林大人擁抱，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您來了。」緊繃的神經鬆懈幾許，赫思珀勉強回應，隨後卻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顱不受控制地偏過一邊，埋頭枕進對方散發雨水腥氣的頸窩裡。似乎只有這樣，只有在他的身邊，只有再和佩勒格林大人貼近一點，體內那一股躁動不安的力量才會消停一點……至少不會再那樣橫衝直撞的亂竄。

　　但想來也對，畢竟是佩勒格林大人的存在本源；是她過分僭越，妄圖得知真理名諱。

　　幸好不是面對面。

　　呻吟又一次溜出唇縫，赫思珀用力咬了下嘴唇，意欲透過疼痛逼迫自己冷靜，卻忘了她的身體本就比這要疼上千百萬倍，作用近乎於無。倒是佩勒格林，比她更緊張，慌忙伸手解救她的嘴唇，才發現少女唇上早已留下凝涸的血痂，傷口還隱約向外滲著血。

　　他的赫思受傷了。

　　佩勒格林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赫思。」

　　猶沾著血跡的指肚往唇邊一抹，他鬆開少女的唇瓣，五指旋即向後探去。疼惜的動作，卻帶著點懲罰的意味，輕撫過赫思珀的後頸──涅刻希塔斯以饋贈之名施加的項圈所在的位置。那裡從來敏感，佩勒格林知道，也如願聽見懷中那人不自覺的嚶嚀。

　　悅耳的聲音。可惜不是時候。那本該在更舒適的情況下出現。

　　「赫思，我的赫思。聽我說。」他喚，溫和磁性的嗓音近在耳畔，蠱惑一般，慢條斯理卻不由分說地湧入耳道，封閉少女全部的聽覺。

　　「放輕鬆，什麼都不要想，把一切交給我……好嗎？」

　　混沌一片的腦袋經不住思考，赫思珀擰著眉心，只是憑藉信仰的聯繫感知到佩勒格林眼下的狀態有些浮動。在大腦理解過來意思之前，痠軟的手臂已然抬起，顫抖的手掌虛虛按上對方環住自己腰間的手背，「大人，您──」

　　想要做什麼？

　　可也不待她問出口，赫思珀頸間一酥，立即切身體會到了。

　　瀰漫周遭的濃霧原就是他的一部份，逸散的霧氣瞬時聚攏，攀上他伸出的兩指間，凝附冰涼柔軟的黑泥。男人並未多言，只輕聲叮囑一句別動，沾著黑泥的指尖隨即點住少女脆弱的頸脖。力氣不重，她卻再無法動彈。

　　感受到懷裡那人不自覺的細顫，他無聲笑了笑，稍稍併攏的兩指指腹也有了動作，繞在命運之眼的周圍徐徐打著圈。

　　約莫是某種按摩手法，赫思珀不清楚，只是感覺佩勒格林的指尖極其危險，遊走在「命運」忌諱的邊緣，修剪圓潤的指甲尖貼著眼周，越發欺近眼線，彷彿下一秒就要深入眼窩縫隙，為她取出鑲嵌其中的命運之眼。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違逆「命運」的旨意。

　　……但是，很舒服。

　　好像她也要沉沒在這片泥潭裡了。

　　身後微冷的擁抱是此刻唯一的支撐，她身子不自覺向後蜷去，蜷躲進男人的懷抱裡，意圖貼近佩勒格林以免迷失，早前還算平穩的鼻息在此時全亂了，時而張嘴喘氣，時又隱忍地咬緊牙關，赫思珀難耐地扭著頭，汗水淋漓的額面不停蹭過柔韌肌膚，染濕了男人頸間那片泥土地。可佩勒格林猶不滿足，掠過可憐的嗚噎，指腹依舊故我地摩娑。

　　直到嵌在少女後頸的眼楮眼睫輕顫一顫，紅瞳抬起，探究或警告的向上瞄了一眼。

　　佩勒格林毫不避諱地回望住它。

　　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赫思珀本能地慌亂起來，死死制住佩勒格林扣在腰上的手臂。

　　「別怕，那傢伙看不見。」合格的「神明」理應平定信徒的不安。佩勒格林低了頭，吻上親密的髮間，揉按少女後頸的手指順勢滑落，沿著瑩白圓潤的肩頭，撫過她纖細的手臂，不緊不慢地遊移，落到腰間，覆上抓陷皮肉的纖長五指。

　　「她不會發現的，赫思。相信我。」

　　涅刻希塔斯當然不會發現──他是真理之上，是比命運更幽遠的存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印記也只是幼體效仿的家家酒，自然能夠輕易被他覆蓋乃至於洗去，圈設宇宙無從窺探結界也並不難，他先前的消失正是為此。他也不想獨留赫思受苦，但他必須去做。

　　他才不要讓他的赫思暴露在宇宙的視野中。

　　赫思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也只會是他的。

　　「這是我們之間很重要的儀式……」

　　指尖挑入肌膚相連的縫隙中，慢慢勾開她因力泛白的指節，和摯愛的信徒十指緊扣。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小心翼翼的溫柔，卻強勢得不容拒絕。大抵是因為方向，比起牽手，更像是攫獵般的箝制動作，以一種絕對佔有的姿態，將赫思珀牢牢鎖在身前，怎麼也不願鬆手。

　　「別讓不重要的傢伙摻足其中，好嗎？」

　　赫思珀眨一眨眼，驀然明白了什麼。

　　僵硬的身體緩緩鬆懈下來，她抬了點眸子，意料之中的，撞上那一雙深邃如夜的漆黑眼瞳，撞見滿身狼狽的自己，撞見耽溺在這片長夜中的自己。

　　她什麼都沒說。

　　但也好像，什麼都說了。

　　後頸的眼珠轉了一圈，似無所獲，終是合上了。

　　佩勒格林見此，滿意地彎了眼眸。

　　「現在，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