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開朝後,秋獵大多舉行於北原獵場,為此也促進了茨州和丹城間荒地的開墾。馬道的整修頻繁,行道通暢,促使遊人漸增,以此處景色為題的遊記、傳聞,甚至是話本也增加不少。
這裡確實是值得發掘故事的好地方。
淳聖年間,內憂外患平息,當百姓得已安養家計時,中博一帶的酒樓茶館便傳抄起了無數的故事來。
比如聖上微時,如何與乾鈞王以少勝多,大敗洛山四萬土匪,並生斬雷常鳴首級的故事。當它變成話本來到蕭馳野掌中,唸給清輝殿裡的心尖肉聽時,已經編修了不知多少次,最終傳成土匪挾持了當時茨州州府的師爺,即如今當朝帝師,聖上惜才,又見百姓水深火熱,單槍匹馬直探敵陣營救,與乾鈞王裏應外合一舉殲滅土匪。
「吾皇能耐啊,獨自力戰四萬土匪。」
深入大漠,將邊沙騎兵逐出漠三川的離北狼王聽其英姿,不禁歎道。
倒是傳聞中力戰四萬土匪的淳聖帝本人,對這傳聞先是一愣,才笑著搖了搖頭。
同樣在民間膾炙人口的故事,還有無數樓館傳唱的《誓月亭》。
誓月亭是淳聖年間建於茨州南郊的泥沙河畔高處供旅者歇腳的小涼亭,這名字聽起來幽雅,卻沒人知道是誰給它起的。
那涼亭本身沒什麼故事,但傳聞當年蕭馳野遭世家搆陷謀害先帝,因而同沈澤川帶著兩萬禁軍離都,便是在此處與追兵韓靳交戰。
最終韓靳戰敗被俘,所帶軍糧終於能讓連日逃難的禁軍飽餐一頓。
不過,《誓月亭》一戲最受歡迎的段落,並非兩軍交戰的任何情節。
而是在戰後,暫時不用擔憂追兵的禁軍歇下時,沈澤川在泥沙河畔的高地遠眺中博,緩緩道來對未來的期望,謀劃起戰亂時沒人敢妄想的景色,並立誓成為百姓,以及乾鈞王堅不可摧的後盾──當然,裡面為戲劇效果而誇大的部份不少,但他們也看出來了,有些細節描述精確,顯然這齣戲的原型,就是當時一同離都的大夥那兒流出去的。
起初這故事還沒那麼出名。
直到一次高仲雄行經此處,觸景生情,在亭中酒後作了篇《誓月詠》,感嘆亂世間知遇機運難逢,連帶著提起了民間流傳的故事,才讓這劇本的聲名遠播。
有名到這泥沙河邊後來才建的簡陋小亭子,都在傳抄間穿越了時空,變成了立誓之處。
甚至乾鈞王幾次離都前往大境的路上經過時,也會差人整修,或是在夜裡坐在亭中對月獨酌。
是年秋獵後,聖駕行經茨州。
蕭馳野也在夜裡騎上馬,悄悄溜出了城,朝誓月亭的方向奔去。
他們在河邊下了馬,他小心翼翼地牽著沈澤川,朝樹林高處走。
其實,當年那一夜他們是在哪裡交談,早已記不清了。
確切地點不記得,但周圍的景色、天氣、濕氣卻記得清清楚楚。
雖說是誓月亭,但其實那一夜看不見月光,後來話本中描寫的月輝都是後人附加的。
世人傳頌那一夜的誓言,是因為他們踏在歷史的另一端回望,他們已知接下來那位起誓的白衣公子,會在之後的兩年裡重振土匪與外敵盤踞的中博,也知道那位起誓的年輕將士,會著狼戾刀率領九萬鐵騎踏破長久以來籠罩東境的威脅。
他們知道在那深不見光的谷底,通往前方的會是挽回情勢的上坡。
因為熬過了淵藪的他們,就站在谷邊回望過來的路。
但是蕭馳野記得,那一夜沈澤川站在漆黑無邊的樹林前,頭頂著璀燦卻遙遠的星斗,身影單薄得令人發顫。
離都時無數個雨夜裡,那個單薄的白影被病氣包圍,高燒昏迷時口中從大哥喊到師娘,再喊到先生。那些曾經被少年珍惜的身影與溫熱,都被世間無情的巨流刮走。沒有人知道眼前深不見底的谷中,會通往更低處的泥濘,還是漸漸抬往清風吹拂的高地。
六年來所經歷的一切總會殘酷地提醒他們,眼前的路或許是更深更黑的泥濘。
曾經被他視作家鄉的地方,早在六年前被鐵血與哀嚎淹沒,他的兄長屍首在天坑裡,和其他弟兄被層層冰雪凍成一團;唯一體會過的母愛在端州城裡被剜斷了咽喉,死前連生者的尊嚴也沒留下;願意對他傾囊相授的老師,也在闃都的大雨中拖在馬蹄後,最終血灑東門。
那一夜裡,蕭馳野凝視著這樣一個消瘦的白衣青年,身後是不見光的樹林與泥沼,頭頂上是無數離他們而去的關愛。
但他卻用昨夜大哭過的嗓音輕聲說道:
「我在中博,來日就是你堅不可摧的盾。」
蕭馳野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是夜星空璀燦,卻沒有月光。
這麼說好像有些不對,因為在蕭馳野的眼中,那一晚最明亮耀眼的,就是輕輕牽住他指掌的月光。
他牽著愛人來到亭前,迫不及待地側過身,讓沈澤川能好好瞧見那剛修葺過的涼亭全景。
沈澤川順著對方引導的方向仔細打量了那夜裡潔白的涼亭,輕輕揚起了嘴角。
這樣急著獻寶,想必這回乾鈞王帶他來前,是對這亭子用過心的。
事實上,每年費盛歸都述職,也會帶一些中博的奇聞軼事回來,當中就提及過這座亭子。最初只是竹身搭建的小建物,直至來往人流增加,又稍稍擴大規模。
又過一年,費盛再提起時,那亭子便有了名字。
得知其名時,沈澤川莞爾,卻沒多作評論。
這名是誰起的,已經呼之欲出。再看今夜乾鈞王的態度,又更加篤定。
也許坊間流傳的故事裡,那原本不在事實中的月光,也有離北人的手筆。
今夜的泥沙河靜謐得只有細微的涓流與蟲鳴,正如數年前同禁軍暫歇河邊時。
或許數年來,無論朝代更迭,無論民生凋敝或是富裕,這片水域與樹林都沒變動過。只是默默流淌,隨風搖曳,守望著在此處來來去去的人們。
那時的他能攢在手裡珍惜的事物越來越少,想守住就不能停下腳步,也不能委屈求全。那個曾經在邊境城寨裡,只想和大哥一樣作個小旗,一生對師父師娘盡孝,守著得來不易的幸福,那樣安份守己的小少年,卻被亂世的潮流捲進了淵底,被迫學會在多方權勢間斡旋應酬,直面世人的低毀與質疑。
改朝換代,地位更迭後的今日,沒有人再敢提起當初沈氏的不堪。
反而多的是人提起當朝皇帝怎麼在不被看好的劣勢裡脫穎而出。
那些鄉野故事總喜歡把當初的情勢形容得極其黑暗,彷彿無論是誰陷進去都會被吞吃得屍骨無存。
就像《誓月亭》的話本中,將泥沙河畔的樹林形容得十分兇險,還會冒出帶毒的瘴氣似的。
如此回想起來,正如此時深夜的樹林,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黑暗,也並不如想像中的深不見底。
沈澤川如今不禁會想,或許在曲折離奇的命運裡,他終究還算是幸運的,面對著死亡與絕望時,始終有人接住了他。
最初是步入空無一人的小院,將他抱出院子的師娘;
然後是詔獄重重刑求彼端,輕聲呼喊他的師父;
以及破敗的昭罪寺裡,輕撫他髮頂的先生。
還有……
關於當初立誓之處,沈澤川也不記得當時的確切地點了,他對當時情景的印象比蕭馳野再少一點。他記得當時伏擊韓靳的地勢,以及當時清點敵軍的軍糧數量。剩下的精力,大都傾注於茨茶兩州的民生情形,以及倉皇出都前硬背下來的各地糧價。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在河邊洗去手上血跡時,對面從水中伸來捏住他的雙掌,在沁涼甚至有些冰冷的水中顯得溫熱而可靠。
他記得自己整理著思緒把自身打算告知蕭馳野時,對方緊黏在他身上炙熱的眼神。
那股溫暖自前幾日渾渾噩噩滿是夢魘的雨夜裡就一直在,始終緊握著他的手,避免漆黑的急流沖散了彼此。
他的背後始終有人點著火炬,照亮他的腳邊,還為他捂住淌血的傷口。
夜將深時,寒氣漸重,沈澤川忍不住把自己往同行人的大氅下縮了縮,又緊緊揪住裹著體溫的衣料。
數年前的那一夜,蕭馳野也像這樣抱著他,低聲說「我們缺一不可」。
但沈澤川記得,自己臨淵而立的時候早就不是孤身一人,與他同行的人眼裡,就映著無際的星空。
那一夜,他們在秋夜與星海中啜了幾口馬上行,杯緣時不時相互輕碰,反射河水的月色為他們幾次交錯的點吻打上微微的光暈。
覺得自己10月好忙艸 原本應該上週發的生賀又遲到了OwQ
好不想上班
SHUworld: 修桑午安///不打擾的//// 感謝留言分享心得&喜歡
泥沙河畔的誓言也是我全作裡最喜歡的畫面前十名
尤其劇情進入到離北狼爸退場後的情勢再回來看這段,更覺得狼崽和狐狸太猛了
能突破眼前這麼多難題最後真做到一言九鼎真的太不容易了
修⊛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siroiyumu: 狼王退場後一度陷入困局,當時看書跟著緊張冒汗,緊張到偷看結局是不是HE
最後突圍攻下戰局,策舟直接榮登我心中前三的強強CP!他們起初是為自己謀局,到後面轉而為天下蒼生著想,有這樣的帝后(?)大靖肯定國運昌盛百年世安
(冷靜)
除了誓約這段,「你想不想瘋?」那邊策舟兩人的第一次也讓我記憶很深刻,尤其是隔天一早丁桃觀察蘭舟,說他今日看起來有些難過,真是⋯⋯猝不及防被塞刀片
SHUworld: 對不起我漏噗了
策舟初夜真的很棒
雖然我好像是看到初夜隔天狐狸去找太傅時整個被破防開哭的
狼王那段轉折真的好刺激啊
尤其廣播劇時還加了好多閃回 看看狼崽和狐狸的心都被留在大雪裡真心疼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