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凝視血紅的深淵,回憶如潮水湧進,滲入黑白的字裡行間,她才明白一顆心能傾注於筆墨的並不是所有。

〈惡戲〉
latest #31

小鈴循著街坊流言找到町主大人的居所,將傳聞中他找尋的妖血石奉上。

只是沒想到,得到的餽贈也是妖血石,她拎著那一串精鍊過後的美麗飾品,思索起方才聽到的說明:

這東西就像人類的舍利子,主要作用是儲存記憶、回想記憶和遺忘記憶。

作為信紙的附喪神,作為守護重要回憶而生的存在,這些石頭本應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她也……沒有任何一丁點想要遺忘的過去。

直至凝視血紅的深淵,回憶如潮水湧進,滲入黑白的字裡行間,她才明白一顆心能傾注於筆墨的並不是所有。

她見到了鈴子。

若是擁有一點關於人類的常識,就會知道如小鈴這般總是保有少女的容顏是不可能的。

回憶裡的她的容顏如花的開謝,然而那名人類是如此美麗,因為她終將失去所有。


形似少女的妖怪無奈地笑了,實現了永恆的她,一點兒也不像她。

她還見到了另外一張臉,那應該是妖怪,她想。

白雪的空間,就像是凝固了光陰,那妖怪就站在那片世界的中心,她仰望著那妖怪。

當他微笑時,笑聲就會響徹心中;當他不高興,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顫抖。

他們的某種部分深深地聯繫在一塊,她說不清為何光是回憶起他的面容便會帶來如此複雜的感受。

小鈴琢磨許久,一般描述的文字難以套用在那妖身上,若要找到合適的詞語稱呼他的話。


——那一定就是「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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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決定再一次前往雪山。

這回走的不是流緒偷偷告訴的秘密小徑,而是另一條從港口出發,匆匆路過夜魁町、桃木村,蜿蜒曲上雪山的細小道路,記憶深處的景象指引著她,那是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抵達那個地方的路線。

今天的雪山依然飄著雪。

空曠的雪原唐突地立著兩根石柱,注連繩將它們牽在一起,紙垂被吹雪拍打著仍掛在上頭。

荒蕪的造景前方什麼都沒有,後頭也是一片空地,但只要從石柱上畫有山形圖樣一側的繩子下面穿過。

——就能夠回到不被風雨侵擾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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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起腰時,已然尋不著越過的繩緣。

赤腳踏著的不是雪,而是同雪一般潔白的沙地,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風雪停止了,舉目是一望無際的白。月亮的光照不進結界裡,眼睛卻能夠清晰地看見四周的景色。

失真的空間響起了回音,她分辨出那是說話的聲音。

「牠回來了?」
「牠真的回來了?」


「牠真的回來了!」

一個、兩個、更多⋯⋯「牠們」冒出來了,圓圓的頭從沙地竄出,潔白的身軀與沙地融成一塊。

牠們看著小鈴,牠們看著彼此,用某種特殊的音頻交談著。


「得要告訴祂。」
「得要告訴祂。」
「得要告訴祂。」

白色生物從地面拉長,拔起了四隻用以奔跑的腳,滾出踏踏的腳步聲,牠們集結起來像巨大的獸,在地上刮起一陣風,揚起的沙塵在空中閃閃發亮。

虛幻的風吹過她的身側,等等,她正要去追,卻被什麼絆住了。

牠們的其中一隻親人地蜷在她腳邊,她才看清楚那生物的形貌:圓禿禿的頭、巨大的耳朵、以及彷彿要將人吸入的純黑色瞳孔——

牠被同伴撞了一下,又回到隊列裡,像風一般奔跑起來。

牠們如合唱般發出高低頻率不同的聲音,整齊劃一地遠去,為了不迷失方向,小鈴趕緊跨出腳步跟上。

而當牠們消失在風中,驀然回首。


「祂」就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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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野花於那妖駐足之處開得絢爛。

覆於角隱上的薄紗遮住了面容,祂披著奢華的色打掛:百花初放的嫣紅,綠葉新生的蒼翠,彷彿將現世的春天帶來此地。

——在純白的荒漠裡,祂就是這個世界所有的色彩。

那副面容與記憶中的如出一徹,卻又有哪裡不太一樣。

四腳生物在與她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圍成一圈,安靜地守望著。

彷彿招呼一般親切地開口,祂絲滑的嗓音流入腦海:

「我聽說那孩子回來了……為什麼這裡會有『人類』?」

我並不是人類,小鈴本想如此說明。

喜歡偽裝成人類的她通常不會特意解釋,儘管來到幻世後,她也從未對他人說過這樣的話,但她有種不知從何處紮根的念頭,自己是無法對祂說謊的。

她蠕動著人形的嘴巴,正打算發出聲音。

生於薄紗上的花兒柔軟地綻開唇瓣,包藏在裡頭的渾圓眼珠轉了過來,盯著她看。

在她猶豫著如何編織話語的期間,越來越多視線,集中到令人感到緊張的程度,注視著她。

她明白了祂的意思,祂不必說,祂不需要她的回答。

——這副人類的虛影令祂感到不喜悅了。

對不起。她把這麼說的衝動吞回喉嚨裡,往前一步。


「請問您認識『夏彥』嗎?」

「不知道呢。」


祂回答的速度像是沒有經過思考一般,隨後,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祂笑了。

她看見祂說出話語的嘴巴,因為那道裂痕張開至匪夷所思的角度。

「若是你找到那孩子,可以幫我轉告他嗎?」

裏頭是漆黑的,看不見任何一絲光,她想起來了,那是一張只會吐出惡意的嘴巴。

心底的預感令她不禁顫抖了起來,彷彿連不必要的呼吸都變得困難。

在祂說話的聲音抵達之前,少女推開包圍的圓圈,向著外頭奔跑而去。


——不聽話的狗需要重新教育。

祂高興地宣告著。

深沙吞噬了她的腳步聲,拴在腳脖子上的鈴鐺卻彷彿宣告著「我在這裡」一般吵鬧,她無暇顧及自身發出的聲音,祂的隨從貼在她身側跑著,四腳轉得比她還快。

呼嘯的風裡都是祂的嘲笑,而牠們呼喝著祂的惡趣味,整個空間裡響徹著鬧騰的歡笑。

小鈴死命地摀住耳朵,不讓笑聲和惡意傳進她心裡。

只是想著要逃離這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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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沒有盡頭,她在同樣的地方找尋著看不見的出口,彷彿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

她的軀體不會疲勞,只有害怕的心逐漸變得麻木。

想停下腳步、想放棄逃離,她一次又一次推開這些想法,驅動著雙腳往前。

她試圖想起關於夏彥的事情,然而他的面容模糊,故事裡只有她追逐著的倒影。

即使如此,小鈴仍深深愛著這個故事。

她的執念令她能夠永不從不斷奔跑的夢裡醒來。


——直至她的所有消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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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鈴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

飛快轉著跑的腳下忽然一空,連帶拉垮了不穩的重心,咕嚕地沿著傾斜的地面滾下去,翻了好幾圈才停止。

她的整張臉被埋進雪地裡。

由於沒有體溫,飛雪堆積在身上也不至於太迅速滲蝕核心的部分,然而被濕氣沾染的地方逐漸變得透明,斑駁著喪失人類的邊緣。

物靈對疼痛非常遲鈍,為了與其他擁有肉身的存在一同生活,她總是提醒自己得要警覺一些。

但是她一時之間沒有動彈,直到發現了什麼,才緩緩支起上半身。

下雪了。

風雪打在她仰望天空的臉上,刮出無色的傷痕,她卻彷彿產生了正在落淚的錯覺。

她回到一開始的雪原,注連繩拉成的門就在身後,祂和牠們沒有追出來。

不會追出來的,她知道。

這是一場設計精巧得只讓某個渺小存在受傷的遊戲,她從以前就體會過神的惡趣味了。

少女將手伸向自己的右腳,圈住腳脖子的鐵環上結著小小的鈴鐺。


這到底是誰的項圈?她到底是誰的東西?


小鈴想不起來⋯⋯她總是浸泡在甜美的回憶裡,對無法抵達理想的過去視而不見。

攤坐在地上,沒有感覺的手腳發冷,她下意識抱住自己,蜷縮著身體,渴求不存在的溫度。

如果對她來說,這世界有神明存在的話,有飄渺無助的心可以依偎的存在的話。

那絕對不是祂,也不會是他。

「我到底該怎麼辦…………

「…………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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