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暮春
地點: 紅葉之森
注意: 打鬥、血腥描述有
雙月也失序的時刻裡,理由無足輕重。
春日的森林開始因它遍體的豔紅而顯怪異,在遍地花開草綠的時節,連同雪山也有耐寒的草花寥寥妝點幾分,在此之中紅色的葉便生起不祥的氣息來,儘管少量的不同樹種有冒綠芽的長勢,卻也只在滿野的紅裡雜出斑駁無章的異色。
春意亂雜的林景之上,異象悄然來臨。森林自有植被構建的一層天頂,只篩漏少許月光,但氣流接續著躁動,然後似乎樹林拂葉與枝條相觸的聲響都要起了爭執。涼城抬起頭來,在葉隙裡窺見兩輪月亮。
雙月時。
連帶呼吸也燥熱起來。
他在幾欲實質嘶吼起來的滿林妖氣裡頭辨出一絲相對的涼意。此時森林的赤紅已沾染於他,或他本就是同質的紅色調,現在額角與身上的破口,只是將妖染得更似要與紅葉林融成一整片火,血跡將藏青的布料強行暈染成黑,與夜晚同等的黑,兩輪月亮也照不亮的夜色。
雙月引發得整片陸與海中妖力鼓漲,彷彿掀動潮水那般撕扯,牽連靈魂也不得安寧,如同嗜血者的引燃線,被獵捕者的喪鐘,腥氣比月色蕩漾得更快,身處其中的狐妖沒有超脫於外,而是同樣張開了爪牙。
狂躁,慍怒,渴求。
當相對於萬物亂套的平靜襲來,腦中的噪音卻更發尖嘯起來,即便他才結束幾場搏鬥,半張臉還在往下淌血,妖火初熄,還圍繞著灼風。春日末尾是躁動的,不安的,一切都在掙扎的時分,季雨下落,蟄蟲上竄。他在混雜的視野裡找到異感的來源,卻是找到熟悉的面容。
「結弦。」他道,攤開一張滿是血的黑爪,有濕黏的液體漫入左眼眶,燒灼起來,像有燎原的野草穿刺而過,狐狸有些難以自控地以笑容與怒音發話:「打一架吧。」
他在回桃木村的路程裡停下腳步。
樹林間飄散著血腥,但無須嗅聞,結弦也能從對方的臉龐辨識出打鬥殘跡。紅狐狸帶著滿目鮮血看向他——向來熾烈的野獸豎瞳,如今真的染上毛髮般的艷色,赤血一般,烈火一般。青年攤著手,指爪滴落鮮血,染得利爪的黑顏色更加厚重,潮濕黏膩,卻銳利依舊,有著足以扯開獵物咽喉的鋒刃;他看著眼前的狐妖,微微一笑,就好像彼此只是走在尋常路上,遇見久未重逢的友人。
他不曉得狐妖打算用何者撕裂自己,剛傷過人的獸爪,或是語調中壓抑不住的危險笑意。
結弦並未立刻回應灼灼燃燒的金與紅。雙月之下,亢奮與暴力宛如一點就燃的柴火,他行走於亂象橫生的樹林間,面色看不出動搖,彷彿妖力暴漲而掀起的浪潮,早在拍到自己身上前便已碎裂。付喪神抬起頭,平靜地注視對方片刻,而後目光越過紅狐狸,投往茂密林間,遠得看不見村落的方向。
除了因妖異月相而愈發躁動的妖力,胸中並無其他波動,安安靜靜的,似乎鈴聲正在沉眠。
「……行啊。」他慢慢笑了起來,語調未改,笑意卻比平時更盛幾分,「就陪陪你。」
話音方落,一閃身,他的身形便已沒入林間。付喪神慣於奔跑,步履迅捷,就連落葉被踩碎的聲響也細不可聞;狐妖必定比自己熟悉地形,他也沒想著要隱藏,幾秒下來,能拉開一些距離就足夠了。
夜色彷彿被撕開一道口子,林木之間,泛起不屬於自然的冷冽鋒芒。結弦回過身來,一柄竹弓已然握在掌心,弓身修長,帶著古樸而蒼茫的氣息。踩著焰火般的紅葉,付喪神拉滿了弓,似乎並不在意制敵機先,只是隔著黑暗,坦然迎視那道染血的金色目光。
他放開了手。
血還在滴落。
伸出的手緩慢收回,抹去眼邊的鮮血。現在似乎不適合打架,有一絲能算上理智的思緒在想,卻不足以熄滅野火,甚至因此更加煩躁起來。狐妖挪移重心,這時回以笑容的友人已經奔跑起來,轉瞬而逝的笑同樣參雜夜空異象的成分,似乎平和如結弦也難逃天地間縱橫交錯、扭曲混雜的氣息,因此更加鮮活了,他想起淡薄的淺金眸光,滿是興致地咧嘴。
是了,你也該如此呼吸、掙扎起來。
箭矢破空,涼城閃身躲過,跨步追去,林木間兩妖穿梭踩踏,紅葉濺起,第二箭穿透他上個片刻所在之處,扎入樹幹,他彎腰掃腿,在落葉與沙塵遮蔽時繞過下一棵樹,欺身上前,轉眼間距離已然殘剩無幾——
「⋯⋯啊啊,小爺沒看錯你。」
在看見第三支箭矢的寒光仍然準確襲來時,狐狸笑彎眼眸,卻是不再躲避,足下發力一蹬,任由付喪神未瞄準要害的利箭狠狠刺入右腿,也因此,他下一步便抵達結弦面前,黑爪繃張,朝持弓的臂膀撕抓,一片血霧噴出。
紛揚的葉瓣於同個瞬息裡自燃,晃眼的火光亦從指爪炸開,落葉林陷入暗紅的火海,灼燙的氣流攀樹而上,截斷所有生路。
他看見血,而後是火,視野裡盡是赤紅色澤。
狐妖果真熟悉樹林,幾步追到跟前,剎那之間,結弦只來得及稍稍側身,卸去力道,讓獸爪不至於扯裂太多皮肉。付喪神的血濺在彼此身上,比常人冰冷許多,涼意卻也只維持了一瞬——竹木畏火,刻在天性裡的恐懼令他瞳孔一縮,抬起頭,兩雙金眸交錯,於是窺見對方眼底張揚炙烈的笑意。
下一秒,林間燃起熊熊烈焰。狐火蘊含著妖力,在他還淌著血的傷處爆發開來,劇痛吞噬了整條手臂,似乎連同意識也一併焚燒;紅狐狸似乎毫不打算節約力量,妖力恣意而野性,一如青年其人,與烈火只是短暫接觸,空氣裡便瀰漫著焚燒而生的白煙。
唇齒間溢出一聲悶哼,他果斷丟開武器,右手探出,在因痛楚而模糊的視野當中,扯住狐妖尚且滾燙的手腕,借力向前摔開。他側身避過,錯開彼此的位置,至少先阻止了對方趁勢追擊。
「……唉,你這傢伙。」
氣息因疼痛有些不穩,他的吐字顫抖,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笑意。結弦並未確認傷勢——他沒有被狐火所傷後還能拉弓的天真想法,索性當左臂廢了。他一彈指,周遭頓時颳起肅殺的風,塵沙飛揚,連同燃燒的落葉、打鬥間斷裂的枝條,頃刻間席捲了視野。
結弦在紛亂中伏低身形,按著地面,一腳往對方下盤掃去。
他捕捉到結弦眼底的顫縮,其中是盛放開來的烈焰。
其實腿上正傳來劇痛,箭矢沒經過遠距離的飛行,直接穿刺入體,有大半截沒入血肉之中,當右足落地,青年全然無法站穩,血隨動作汩汩從傷洞裡往下淌,逐漸浸濕褲管,人被摔退開幾步,卻仍立在火圈之中。
在火焰裡戰鬥,無非是絕對有利於他。但涼城點起的狐火只環繞周圍做為邊界,他不要如此戰鬥,如同他不想遠距博弈,烈焰圈起執棋者來,這回他們要親自踩在縱橫經緯之間,要一失足就真切見血,退無可退,狐火同樣在焚燒他的妖力,是他擅自構築起這座棋局的代價。
而風沙四起,比應允他的言語更要真切。
一陣亂響與流光,火星也席捲入風,成了千千點碎金,在塵霧裡迷幻惑人,他不得不瞇起眼來,近乎直覺性以尚且完好的左腿發力,縱躍入空。狐妖軀體後仰,在半空旋身撲下,左手虛晃一爪,右手直往結弦面龐襲去。
也沒想過能一擊而中,他早就壓低身姿,見狐妖縱身撲來,便順著攻擊方向滾倒,與接連揮來的漆黑獸爪拉開距離。堪堪停在火圈邊緣,結弦撐起身子,半跪於地,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握了一把弓。
與付喪神慣用的長弓不同,那把弓雖然色澤類似,形貌相仿,卻是較短的形制。他的左臂已是焦黑一片,無法動彈,遑論搭箭上弦,神色卻依舊從容不迫;甩開額前垂落的碎髮,結弦右手持弓,口銜竹箭,似乎生來就懂得如此戰鬥,不待青年重新站穩,便已將弓拉滿。
他跪在滿林火光當中。烈焰就在身後,近得彷彿能灼燒他墨黑的髮尾,付喪神的目光卻一片清明,似笑非笑,裡頭是難以輕易化去的淡薄金色,態度平靜,不減鋒芒。
——你不該還留我一隻手的。
咬著箭羽,他與狐妖視線交會,於是露齒一笑,宛如簡短無聲的對話。結弦並未猶豫分毫,瞄準臂膀,俐落地放箭射去。
攻擊被閃躲開來,狐妖以手觸地,滾翻卸去下落的力道,使傷腿免於再受重創,抬眼卻瞧見應該無法運弓的結弦以單手與口重新拉飽弓弦,涼意凝聚尖峰,凝成幾乎要滴落的月光。
他看向記憶裡淡然的淺眸,卻錯視成獵者一般的眼,是啊,這人本是弓弩,生為弓弩,以鬆弛時軟柔無害的細弦繃成致命的殺意。大開大闔的動作反覆牽扯傷口,血液又在心律的躁動裡加速竄流,在如此不巧的時刻,暗紅再度吞吃去他的一側眼睛。他們相對而笑。
真不妙啊,他想,這才有趣,簡直快要貪戀箭羽邊上的笑靨,在鬆齒之時更顯燦爛了。
月光直刺而來。
「不妙——」
他笑著出聲的,按在落葉泥地的手掌發力,身影看似搖晃,往旁側倒去。倒落之中,紅影破碎成火,驀地竄升亦轉瞬滅逝,而消失的狐狸——涼城已經站在另處火光之間。
箭矢仍然傷到了他。紮束背後的紅髮開散小半披至肩上,是閃身時在背後飄揚、遭過快的箭從綁繩上方所射斷,綁在線繩裡頭的殘髮崩落,墜入火中,激起小型的爆燃。
涼城自口裡吐出一朵火焰,直墜在地,成了一灘深紅。
喉頭腥氣翻湧。妖冶的黑底金眸卻歡愉如踩著自己淌下的血搖曳,起一支蹈在死生間的醉舞,舞拍裡不該有空隙,決鬥亦然,他仍舊踩出即將失去知覺的跨步,再度提速,往背朝火海、無法更加拉開距離的付喪神攻去。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箭矢離弦,即使換上輕弓,反彈的餘力依舊震裂了唇角。以手背隨意擦去血痕,結弦丟開弓,見青年短暫化作火光,嘔出鮮血,斷髮飄揚,仍是一臉張揚而恣意的笑容。
本性並不戀戰,察覺到有些異樣的妖力波動,他只是挑了挑眉,望向顯然還不打算結束戰鬥的狐妖——這傢伙做過頭了。
妖怪們體質各異,雖然不曉得紅狐狸耗盡力量會變得如何,他可不打算把朋友弄死在這裡。付喪神嘆了口氣,撐著地面起身,悠然立於火光之中,看青年於片刻間重整好態勢,踩著血漬與楓紅,再次朝自己衝來;並不急著動作,他聽著對方決然的足音,直至那雙燦然金眸近得能映出自己,這才閃身上前,乘狐妖不備,抓住手臂一扯,卸去奔跑而來的力道。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好了,你也打夠了吧。」
帶了點警示意味,他揚起手,一記手刀敲在對方左肩。動作不輕不重,卻飽含妖力,宛如無弓之箭,頃刻間自付喪神的掌側離弦,挾帶久戰的銳利,貫穿肩頭,阻止了狐妖再度抬爪的可能。
妖力宛如利刃,鮮血於剎那間噴濺,他的手心裡滿是艷紅,炙熱黏膩,彷彿捧著野獸貪婪的目光與喘息。順手往狐妖胸口抹了一把,結弦推開他,以慣常的笑意開口,「差不多該停手——」
結弦從他視線死角處閃身,涼城可說毫無防備地遭那隻偏涼的手掌大力一扯,在極其短暫的怔愣裡頭,有些抽離地意識到這一步棋,他將陷落的失地——貫穿身軀的劇痛中,狐妖連慘叫聲也沒發出,竟咬牙悶受下來,腳底虛浮,半副身子染透了滾燙的紅,肩頭噴湧的未停,他垂下頭,見到結弦滿手自己的傷血。
狐妖這次也不曉得自己笑什麼了。
他只是意識到嘴角已然上揚,有液體滑過獠牙,翻越唇沿正往外流,可是他曾親口說是站立於鮮血流湧之地以外的付喪神友人,也與他同樣滿手是血了,縱然結弦順勢抹在自己衣上,可他的衣褲還有哪處潔淨呢?
春日,狐妖恍惚間思緒逸散,山林躁動的春日,生靈都要掙扎求活的春日,紅與藍月也爭相競行、掀覆大地陷入無節制的災難與恩賜的狂喜,無一處得以倖免於難。
你也沒有逃過此劫啊、結弦。你踩在我鮮血漫流的棋盤之上,在與我同色同質的野蠻森林裡,你的笑容同樣因妖力的滿潮洋溢起,手也要染上赤紅,平等地行於四季之中,潮汐之間。
左臂處只剩下肩處貫身的痛覺,疼痛幾乎要使他倒下。結弦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依稀是平日裡的笑意,說了些什麼、該停手——
憑什麼停手?心底的鬱火又騰燒至喉頸,徹底失控,像正聲嘶力竭地反駁:你憑什麼抽離、憑什麼擅自介入又脫開身去、憑什麼事不關己?他驅動破損失血的軀殼,在兩人暫止動作的情形之下毫無徵兆暴起,一拳揍在結弦肋骨下緣,下一爪撕向心口,以幾乎是殺意的力道——殺,他在正走向崩毀的意識中瞥見,豎瞳一顫,才知已經超出切磋的邊界過遠、像他想要火圈裡必定得死去誰。
雙月當空——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話語未完,他就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思緒空白了片刻,鈍痛隨即襲來,結弦反手揪住狐妖滿是血汙的衣領,這才止住腳步踉蹌;冰冷血花濺上自己的臉,儘管下意識側身,銳利獸爪仍舊劃開胸口,留下幾道深深血跡,陳舊的疤痕之上再添新傷。
——這傢伙真的打算殺了他。
究竟是雙月的作用,還是對方眼底本就燃燒著對自己的怒意,他已經無暇分辨。傷勢不淺,鮮血迅速濡濕了衣襟,付喪神對於自由的生命向來寬容,但就算對象是紅狐狸,他也沒打算把自己的生死交代在這裡。
神色一冷,他仰起臉來,重新對上暴烈而炙熱的野獸豎瞳。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反擊先於意識,肢體在瞬息間便有了動作。伸出腳,他往青年的傷腿猛然一勾,動作乾脆俐落,在新的攻擊到來之前,便將對方重重按倒在地;樹林間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鳥獸早已四散,他手裡還抓著衣領,隨之跪倒,跨坐在狐妖胸口,壓制住進一步的掙扎。結弦沒有絲毫猶豫,右手探出,指尖帶著尚且溫熱的血漬,箍住對方的脖頸。
「我說,該停手了。」他低語,喘息因為剛挨上一拳顯得急促,字句卻依舊清晰,「你還沒資格要我這條命。」
萬物終有一死,他心知肚明,也早已決定了可以取走自己心臟的對象。青年的喉結抵著他的虎口,礫石一般,卻帶有生命的溫度,於吐息間兀自滾動;垂下淡色目光,付喪神望向那雙近乎失控的眼眸,不再多言,只是收緊五指,將鮮血、脈搏與呼吸都牢牢掐在手裡。
周遭火焰未熄,燃燒著帶血的落葉,分不清那究竟流淌自誰的傷口。俯下身去,結弦注視著狐妖,笑意如常,眸中淺淡的金顏色卻帶著一絲寒意,「現在聽見了嗎?」
涼城的傷腿連站立都開始力不從心,更遑論抵抗任何攻擊,他只得倒落,後腦重擊地面,扯住他衣領的付喪神借力跪坐在身,只覺眼前一黑,嘔出大口的血,喉管還有濃郁的鏽味,遭結弦伸手掐斷。
有好幾秒的時間,狐妖什麼也看不見。焰火仍在眼底,但有血沫在舌底阻塞了氣息,脖頸正被扼住,他確信再做掙扎,結弦能要了他的命。他在模糊裡找回淡金色的眼睛,如箭鋒的光澤。
挺好,他想,喪失了對這般念頭感到困惑的力氣。
焰火熄去,徒留滿地翻覆的殘棋。
狐狸闔上眼,有氣無力地抬了抬右手,讓結弦放開自己,掙扎著將笨重的身子推至側倒姿勢,把喉嚨與胸腔裡的噁心感全嘔出來。
「⋯⋯謝了。」他在說的是,阻止我。
完全卸力以後就爬不起來了。紅狐狸乾脆繼續倒臥著,慢慢翻回仰面朝天,週遭的林木有好幾棵已經燒成炭黑、再焚至灰白,細小的風拂過,帶落飄忽的碎屑,與他的聲音差不多沙啞。
狐妖不再掙扎,他也就放開滿是鮮血的手掌,滑坐在仰面朝天的友人身邊。結弦沒說什麼,只是伸出手,在青年側身咳出血沫時,無聲地替他拍了拍背。
「我說了,沒打算看你早死。」
付喪神似笑非笑地回應,語調淡淡,仍舊是平時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站是站得起來,但狐火畢竟克制他,傷處熱意未褪,仍然一陣陣泛著痛楚。結弦撩起衣袖,那幾道焦黑爪痕早已擴散,如今整條小臂都燒成黑炭一般,偶爾還剝落些許碎屑;他沉默片刻,想起此時應該身在桃木村的橋屋幸乃,嘆口氣,又將袖子扯了回去。
「那什麼……唉,算了,狐狸。」儘管意識清晰,他也沒剩幾分構思綽號的心力了。隨口呼喚一聲,他沒想好要說些什麼,只是抬起頭,如同仰躺於地的紅狐狸那樣,將視線投往夜空。
周遭樹木經過焚燒,枝葉稀疏了些,月光自其中傾瀉於地,林間因而顯得更加明亮。他在紛飛的灰白餘燼中見到月色,紅藍交映,妖力躁動的時段遠未過去,淡金色目光卻依舊清明,彷彿那樣的力量作用於身,很快又悄然褪去,留不下些許痕跡。
妖異月相或許影響著他的心神,但結弦向來清醒。付喪神無意為所有過客停下腳步,可是狐妖叫住了他,將滿手鮮血攤在面前,泰然自若,就像是找他去喝一杯酒。
或許這狐狸短暫地將他扯到了人世間。
這念頭令他發笑,結弦也真的這麼做了——撐著頭,側過臉去,望著那雙難得疲憊的燦金眼眸,在滿目瘡痍的樹林裡笑了起來。心臟搏動,帶動血液自傷口湧出,淺色衣料染上了大片艷紅,他無意阻止,只是將臉埋進臂彎裡,漸漸收了笑聲。
「偶爾和你打一架,還挺不錯的。」他說。
「哦,對。」
可以的話活久一點。這時提起當時談話的光景有些好笑,涼城便真的笑出來,只是牽扯著傷,笑得有些無力。他抬眼注視結弦的傷手,一時沒繼續說話。
我沒有真想殺你。狐狸安靜地想,但做過那樣直攻心口的撲擊,再回頭解釋毫無意義,終歸是他的舉動。於是他只繼續看回夜空,蒼白地直視兩輪月光。心臟仍然很鼓噪地跳動。
「原來雙月時是這副樣子。」他嘆了口氣。
真是難得的光景,是結弦正笑出聲。狐妖艱難從地上爬起,差點又因失血和頭部撞擊未退的眩暈再次栽回地裡,他沒顧及又發癢的喉頭和不該再動作的肩部創口,抬臉迎向同樣一身血污的朋友。這回,他或許聽懂了他的笑聲。
「那,」他慢慢地勻速吐息,答:「下回可能還找你——不是說雙月時。」
「你打起架來順眼得多,結弦。」
意識到話語聽上去很過分,他咧起笑,懶得多做解釋,他們本也是對談不顧多少情面,如果結弦沒聽出這句話的讚美,那便算了。只是這句話裡切實在稱讚,對於波瀾不驚之下的敏銳與鋒利,對於越界之時的怒火、出手的果斷決絕。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答,「你倒是無論何時都一個樣。」
青年的言談間顯得有些帶刺,反正不在意,結弦只將它看作讚美,坦然接受下來。他想:如此的奔放與肆意,足以成就任何樣貌,於是無論變成什麼,看在自己眼裡,都會是一樣的狐狸。那是他在這片赤紅林地裡結交的朋友,一身狐火炙烈,卻任由自己握住殘留餘熱的手腕,不至於將他吞噬殆盡。
「……不過,也行吧。」
這傢伙難得身在自己搆得著的高度,結弦微微一笑,勉強抬起帶傷的手,也不解釋什麼,只是往對方腦門有氣無力地彈了一記,算作回應彼此短暫的沉默。「我總會有空的。」
只要別太頻繁就好,他可沒興趣一天到晚身上帶著傷;話又說回來,他也不覺得自己與狐妖會有多常碰面,畢竟是兩名如此隨心所欲的妖怪。
撐著焚燒後逐漸冷卻的地面,結弦站起身,隨手在還算乾淨的衣襬處擦了擦——他的血、友人的血,早已在乾涸後混作一片,滲進掌紋之間,此時再怎麼擦抹,也無法回到原初的樣貌。他本就不介意這些,只是背著手,看向渾身血汙、仍然坐在原處的紅狐狸。
「怎麼,要拖你回去嗎?」
結弦彈指的手勁極輕,簡直只算上觸碰的力道,他在袖口裡瞥見焦痕,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是抬起傷重的一手。思緒紛雜,他實在累了,最終也只是「嗯」了一聲,如同異常乖巧的應答。
「拖⋯⋯大可不必了。」
他當然不是什麼乖巧的小獸,涼城翻了個白眼,對付喪神使用的動詞顯然不滿,擺擺手重新解釋到:「半路暴躁起來又會揍你。小爺就待這裡歇會,不用管。」
狐狸對於自己的脾氣還有自知之明,一邊說話,一邊挪起身子,挑了棵只剩半截主幹的樹做為支撐,倚樹而坐,傷腿無力地癱置於前。
再會了,付喪神。
他話音低緩,似是就要睡去,在森林的一處破口之間,雙月之下,失控的烈火在燃盡後剩下微熱的餘溫。但他說著,再會,自來去隨心的狐狸唇齒之間響起,率性而顯不必言說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