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雪域的積雪厚,山路難走,普力特腳滑了一下沒剎住,扯了隱月一把,堂堂兩個英雄就滾成一團雙雙扎雪堆裡去了。
這副樣子給亞嵐看見了肯定要被笑的。隱月把身子拔出來,撢了撢圍巾和斗篷上的雪,又輕輕甩了甩腦袋,像只在雪地裡把自己滾花了的狐狸,普力特還躺在那裡,龍翼頭箍歪去一邊,他伸手指向冰白的山稜線:「看,夕陽……。」
雪山裡的夕陽真美啊,彷彿不是落下,而是融進整片暮色裡了,飛雪白得像新娘的頭紗,空氣也新洗的一樣,他們用幾十秒的沉默目送天色漸暗,才將視線轉回彼此身上。
「普力特,再躺下去要著涼的。」隱月支著身子在魔法師上方,長髮灑了一點在他身上。
「著涼啊……這麼說來以前每到冬季,我都總會感冒個幾次。」
「嗯……。」
就連這樣的往事都新得初雪一樣。隱月瞇起眼睛,風掀起他的長髮,髮繩翻飛,在日落的最後一點暖光裡紅得格外鮮豔。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與黑魔法師的決戰後,英雄們在遺跡發現冰裡的龍魔導士。普力特醒時,夜色潦草,恰好夠一點凌亂月光投在他臉龐,緩緩睜眼的樣子像藍桔梗花迎月綻放。「什麼呀,都這樣圍著……」剛醒的魔法師輕輕咳嗽,露出一個溫柔迷茫的笑:「好像我死了一樣。」
失而復得的戰慄與得而復失的恐懼在血管裡穿行,相距百年的光陰織起同一雙眼睛,隱月捏起了掌心,在夥伴們的一片欣喜裡,自顧自地缺氧起來。
就像重回格蘭帝斯再一次認識蘭一樣,用著這樣的覺悟面對大概會好些吧。他不記得自己是以怎樣的語調再次介紹自己的名字,卻記得普力特悲傷的神情:「這樣啊。過來吧,隱月……。」
魔法師最後說了「謝謝你」,眼神卻是「對不起」。
那之後普力特時不時會來找他,無論長途短途的旅行邀約,或單純只是喝茶。如果沒有固定的居所,要不要來我家?魔法師總有辦法試探得自然而然,而隱月只是抿抿唇,良久應了聲嗯。
這樣的距離真的好嗎。隱月瞇起眼睛,眼底揉進一點落日破碎的餘光。他握住魔法師的手把人從雪堆裡拉起,又翻出一雙厚手套:「普力特,你的手太冷了,戴上吧。」
普力特只是遲疑地接過,笑著說了好,卻將手套收進包裡:「我晚些再戴吧,如果需要施法,我習慣這樣……要方便一些。你自己不戴嗎?」
隱月微微一怔:「我……習慣這樣,如果需要戰鬥……」
半晌兩人才都明白過來,看著彼此輕輕失笑了。
可是普力特。隱月垂眸掩去眼神。這麼缺乏安全感的習慣,你是怎麼染上的?
他彷彿窺見一些沉默虯盤的歲月,在龍之主身上鑿下觸不可及傷痕,於是輕輕地噎住了,覺得胸膛悄無聲息破了一個洞,洞裡有一只欲流淚的眼睛。普力特也用了一個瞭然與疼惜參半的眼神看他,隱約是看著受傷小獸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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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抵達冰原雪域村落時已經是半夜,便也隨意找間旅館湊合,買了點肉包和熱粥就進房準備休息。
隱月脫下被雪浸濕的衣物,用熱毛巾簡單擦了身子,黑色長髮披在胸背,身材好得嚇人。龍魔導士整理行囊的手於是微微一頓,視線轉了轉,不動聲色打量,等隱月發現時,他手裡的速寫已經畫到第三個。
「普力特……」隱月有些無奈。
「抱歉,你的身體很美……。」魔法師溫和一笑,「雖然保存下來的不多,但我最近找回了以前的速寫本。……看見上面空缺的部分,會想是不是你。」
這話題起得猝不及防,以至於隱月只來得及表情一片空白,僵住了身體。好在普力特也不急著深究,只是觀察了會他的反應,就岔開話題,無關緊要地聊了點天氣、一路上遇到的事情。
數百年空缺帶來的不適應英雄們早輪流體會了遍,倒是普力特受詛咒的影響少,只是花了幾個月窩在魔法森林的圖書館,把藏書大致看了看。知道這事時佩特開玩笑地直呼狡猾,說這傢伙竟然不用重新修煉啊……露米諾斯則就事論事:「你是即戰力,這樣很好。」
亞嵐大笑著說歡迎回來,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啦——瑪希蒂斯則無比懷念地垂眸攏攏長髮,告訴他櫻花處隨時歡迎造訪。
雖然黑魔法師已經被擊敗了,不過還有得忙呢……。伊凡的眼睛亮亮的:「普力特前輩……唔、我能叫你師傅嗎?你能回來真的很好,太好了!」而普力特只是笑著揉揉他的頭髮。
睡了五百年的普力特用的第一個魔法輕而易舉將魔物的巢整個地掃蕩,第二個魔法,就將艾奧斯大陸混沌數百年的時間裂縫歸位。幾乎每個人都這樣感嘆:真不愧是龍魔導士啊。耶雷弗的策士很快便正式地歡迎他,騎士團和反抗軍也表達了敬佩和讚賞……只有隱月,只有隱月用了一個寂寞的神情看他。
那是他在魔法森林待的不知道第幾夜,世界的變化已經差不多理解,合二為一的世界、古代神,新的存在與魔法也讓人想弄懂,還有……。
晚風吹過沒關好的窗,輕輕吹在他因低燒微微發熱的臉龐,他靠坐在成堆凌亂的書籍和文獻,意識模糊裡看見一雙溫柔的深紫眼睛,還有隨風輕揚的長髮。注意到他醒了,好看的男人微微一怔,探了下他的額溫,半晌才嘆息一樣低語:「你……至少要好好吃飯啊。」
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呢。隱月背著光,眼睛像峭壁上孤獨搖曳的龍膽花,裝了一點破碎的月亮。無法闡述的情愫在沉默裡蔓延,某種本能心照不宣,超越記憶、超越時間,先了所有理智一步,橫亙他倆眼前。
為什麼是這樣憂傷的眼神,我忘了你什麼?
為什麼躲著我,又要偷著來見我?
疲憊與低燒讓普力特向來清晰的思緒全數失靈,他張了張口,所有問句挨個在腦海跑過,最後出口的卻是:「別走好嗎……。」
這太像撒嬌了。他詫異於自己的軟弱,幾乎要微弱地羞恥起來。
隱月卻輕聲答了好。
第二天清晨下起小雪,他們簡單拉上斗篷的連帽,去市集補充旅途所需的物品後便啟程了,走了一陣,很快那村落也變成小小一點。
從這兒徒步到獅子王城遺址,以他們的腳程也需要花上數天吧。「獅子王城已經廢棄數百年了,至今仍然有許多魔物盤踞。」隱月輕聲提醒。
「是這樣嗎,我已經好久沒來了。」普力特有些懷念地四處打量,對什麼都很感興趣的樣子,「地貌變了很多呢,環境裡的魔力分佈也不太一樣……」
是啊,是很久沒來了……。隱月被風吹得瞇起眼睛,始終和普力特保持兩三步遠的距離,這附近只有毛茸茸成群的小企鵝王和寶寶雪吉拉,對比起數百年前險惡的環境,顯得有些安逸。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還是維持一定的警惕,一邊側頭看魔法師在厚厚的手札上迅速地筆記,寫了諸如生態、環境、魔力結構等等的資訊,還有幾幅小小的地貌速寫。
當晚他們到了預定落腳的避雪小屋,遇見同樣借此處過夜的冒險家們。普力特很快和他們聊起天來,互相交換了資訊,隱月並不想參與,於是在一旁闔眼休息。
「你們想去獅子王城……?」年輕的劍士和弓箭手交換了一個眼神:「那裡挺偏僻,又是危險地帶,就算是冒險者也很少人會去呢。」
「更準確來說,我們要去的是那附近……」普力特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停住話,垂眸思索一會:「不,也有可能不在了呢。」
隱月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們此行的目的實際上是獅子王城附近、山上的烽火塔。當年建造烽火塔時用的魔晶特殊,普力特對此有一些惦記,決定還是親自去一趟,只是相比整座獅子王城,烽火塔不過一個小小據點,經過數百年歲月很可能早就被風雪掩埋。
冒險者投來困惑的眼神,而普力特只是笑著說沒什麼,順手接過隱月手上的小刀和馬鈴薯。「普……」隱月頓了頓,本想說你別削到手,卻見魔法師動作穩妥,將切成塊狀的根莖下了鍋。
很快地濃湯也煮得差不多,幾乎不需要隱月經手,年輕的冒險者們和他們分食,驚嘆說好香、真厲害等等,而隱月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在普力特遞給他一碗時沉默一會,才輕聲道謝。
以前,他想。以前明明是個只會蒸馬鈴薯的人。
夜裡,他們不約而同都醒著,自薦要當守夜的那個。
「普力特,你得去睡。」隱月不大贊同地蹙眉。
普力特想了想:「不然這樣吧,我守前半夜,之後再叫你……別那個表情,我平時這時候都還醒著。」
年輕的冒險者們早在屋子的一端靠著彼此睡了,隱月躊躇一會,挑了個稍遠的地方坐下,裹好了斗篷,又看向爐火邊的普力特:「小心著涼。」而魔法師微笑著向他擺擺手,指了指肩上披著的厚毯。
什麼守不守夜的,又不是魔物群聚的地區,還有普力特用作守護的術法,哪裡需要呢?都只是失眠的藉口罷了。
直到後半夜普力特也沒來叫他,而隱月模糊裡竟也淺淺入睡了,夢見百年前、百年後,兩次決戰與將死的時刻,腦子裡頭冷靜過份,自虐一樣殘忍,攢起的手緊得像要捏碎什麼。他能向誰道別呢?英雄團的同伴,狐狸村的小孩,蘭……普力特。
普力特……普力特。他想。我會完成這一切的。
某種冰涼的決絕穿心而過,自顧自將他淹死在覺悟裡頭。這樣也好……這樣就好,無論是什麼,在一切結束之時,將我一起帶走。
而一個夢做到最後開始光怪陸離,他感覺有誰輕輕觸碰他臉龐,某種溫暖的意象,恍惚看見狐狸村在放晴,巨大蓬鬆的狐狸把他叼進懷裡,毛茸茸的,花開了滿山,旁邊還有小龍在嬉戲,普力特坐在不遠處,睜著一雙寧謐深邃的藍眼睛……輕輕對他笑了一下。
什麼呀,亂七八糟的……。
他便也不再做夢了。
直到醒時隱月都還有些恍神,也沒來得及追究守夜的約定,而普力特淺笑著輕聲問他睡得好嗎,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分別照亮他們一半的臉龐。
他們別了冒險者,一路上人煙更少,最後一次遇到的是一列雪山裡的商隊,運送了一些皮草和魔物的絨毛,普力特簡單向他們問候,得到了「獅子王城遺跡附近不太對勁」的消息。
「我只是聽說。不過這事不是也好一陣子了嗎?」商隊的人們七嘴八舌地回想一陣,「大概是從……唔,不是有一天大地突然發起光嗎,我們聽聯盟說,是英雄們和黑魔法師的軍團長在世界樹頂發生了什麼。」
普力特和隱月奇怪地對視了一眼。
具體是哪兒不對勁商隊的人們也講不大出,只說了一些似真似假傳聞,諸如山峰上有劍劈過的痕跡,或者雪山裡衣著單薄的少女,似乎還有失蹤的商隊和冒險者,並叮囑他們盡量小心。
「雖然你們看起來挺厲害的啦,不過看上去有點年輕啊?」商隊裡受僱傭的中年冒險家爽朗地大笑,拍了拍普力特的肩膀,「別想著攙和這事啊,留給做得來的人吧……也許英雄之類的?不是還擊敗了黑魔法師嗎。唔,我女兒挺喜歡幻影俠盜的。」
普力特也跟著笑起來:「好啊,留給幻影俠盜處理吧,或者夜光也不錯?」
「啊,是啊,夜光,大魔法師嘛。」
對於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是這樣信手拈來……隱月摁了摁額角,不知道該不該無奈,如果佩特在這大概會翻個白眼調侃,說不然找找龍魔導士?而露米諾斯會先和他口頭吵上幾句,再不悅地對提議表示贊成。
總算能看見獅子王城一點點尖塔的時候,普力特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盯了遠方的山影一眼,隱月跟著他的視線望去,隱約回想起這是烽火塔的方向。兩人不約而同有某種預感,普力特翻了翻衣袋:「雖然剛剛只是玩笑……我聯繫一下露米諾斯好了。」
隱月在魔法師透過水晶簡短與夜光交談時檢視了一下武器和行囊,遠方山色朦朧,是欲降雪的樣子,他估算了一下今天行進的路線大多陡峭難走,普力特的體力大概也已經到頭。他不動聲色觀察了會龍魔導士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清清淡淡的樣子……這人的若無其事可信不得,畢竟還有許多次操勞過度高燒的前科。
當晚天氣急轉直下,風雪削過的聲音像群鳥尖嘯,夜色四合,暗得幾乎找不到月亮。蜷在山壁縫隙避雪的時候,隱月恍然覺得這樣的情景與百年前疊合,那時的他們都年輕得過份,有欲撞欲毀的天真。
還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空間太小,普力特的體溫貼著傳過來,讓他幾乎有被燙傷的錯覺。活生生的。隱月恍神地想。以至於他錯過龍魔導士複雜的眼神。
清晨風雪稍稍轉小,在這樣的天氣裡行進對法師職業來說卻還是有些負擔,隱月保持和普力特兩步遠的距離,暗自留意,而普力特只是被風吹得瞇起眼睛,仍然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要到了,不過果然不在了嗎……」普力特先是四處看了會,蹲下身輕輕觸碰雪地,感受殘留的魔力。他有些不解地蹙眉,將法杖叫喚到手上。
「怎麼了?」
「當初烽火點燃時,應該已經消耗了烽火塔所有的能量,我是這樣設計的。可是這裡留下的卻不只……」他想了想,「雖然過去數百年了,發生什麼都不奇怪,但我感覺到——唔!」
隱月來不及出聲提醒,只踹了普力特的腳跟讓人趴倒在地,躲開突如其來的襲擊,削來的劍壓撞上他的精靈,近戰職業的速度極快,兩三秒內已經互相過了數招,普力特的動態視力根本不夠看清,只覺得咻咻的破空聲好幾次貼著身體擦過去。
雪霧被大片地揚起,隱月瞇起眼睛,捕捉到那個殘影,精靈的爪子劈了上去,被接了下來;來人出招速度和他幾乎相仿,論招式強度是他更勝一籌,但對方似乎更擅長在雪地裡的戰鬥,一時間雙雙僵持著。
龍魔導士還趴在雪裡,剛要爬起身又被隱月一把摁了下去,只來得及發出「唔唔」的聲音,絲毫不在狀況裡。而劍鋒削開冰冷空氣,橫著砍在山峰上,大片的積雪與落石砸在不遠的地方,隱月擔心引發雪崩,出拳有所顧忌,幾次來回下來,雙方都沒打上要害。
陰晴不定的天氣又開始刮起雪,視野被遮擋對他們不利,對方卻早已習慣這樣的環境似的,劍勢更加狠戾,利用視野死角攻擊,隱月護著普力特,一時間都只被動接招。
不過,再打下去會是他贏。隱月冷冷地瞇起眼,已經大致摸透對方極限。
雪地中卻突然穿出數道手臂粗的藤蔓,朝他們刺來,撞上一片術法的光,被摧毀或阻擋。普力特維持著一個趴伏的姿勢精準出了招,長杖被他隨意抱在懷裡:「還有一個。」
「法師嗎?」
「不是。」他的聲音有點困惑:「這感覺比較像……」
魔法凝成的金光長鞭一樣,削開包圍他們的樹藤,數道長雷憑空降下,砸在他們周圍數米的地方,把無名的劍士逼退到遠處。普力特慢吞吞爬起來,周身繞著魔法的微光,是已經備戰的模樣。
「感覺比較像幻影。」他把話說完,「我們誤入某人的迷宮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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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月沒有眨眼,周圍卻一瞬間被置換成全然不同的景色,他第一時間確認普力特的位置,觀察了環境,整個人有些僵硬地戒備著。
看起來像是洞窟,空間極寬敞,長滿微微散發螢光的植被,空氣比風雪裡要更冷,到處都是結晶與冰層。這讓隱月想起雪歸島上封印著歐尼斯龍王的洞窟,心不合時宜地輕輕抽痛了一下。
他來不及細想,聽見普力特低低的呻吟,很快止住了,魔法師的身子卻軟了下去,半靠在洞窟壁上。
「普力特?」
隱月跨步過去接住他的身體,探了一下體溫,驚覺冷得過份,龍魔導士不適地輕輕蹙眉,盯著自己的掌心像在確認什麼,半晌抬眸扯出一個苦笑:「啊,這裡好像不太妙……?」
魔法被封印了,更準確地說,這裡連一點魔力都沒有。隱月沒什麼特別感受,只確認了一下自己的精靈還能正常召喚;普力特卻被影響得有些過頭,臉上血色褪了乾淨,拄著長杖的手微微地有些發抖。
魔力被阻絕對普力特這樣的大魔法師來說,一定比誰都要難受吧,他太習慣魔法了。普力特輕輕地掩著嘴,冷汗打濕他的碎髮,整個人都有些貧血式的頭暈,他先是下意識迴避了隱月關切的眼神,很快卻又轉回來直視他,露出一個微笑:「不用太擔心,我大概知道離開的方法……」
隱月認得出他的冷靜是種展演,也沒說穿,只淡淡應了聲嗯,背朝他蹲下:「上來吧,待在這也不是辦法。」
那個幽靈般的劍士可能還會再度襲來,隱月讓守護的精靈環繞在身旁。揹著普力特的時候,魔法師的體溫貼在他背脊,心跳像能穿過胸膛,他恍然間有個錯覺,一切好像都和百年前相仿。
「以前……更早以前,」普力特閒聊似開口,「我還是少年的時候,來過獅子王城附近幾次,烽火塔是那時候建的。」
「……嗯。」
「那時候遇到了很多事……現在回想起來,有很多選擇也許能做得更好,也有一些答案,到現在都還在找。」
「普力特,」隱月想了想:「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但我認為世界確實變好了……因為你,和所有沒有放棄的人。」已經變得普及的魔法,許多繁榮的地方,自由旅行的冒險家……這是你曾想像過的世界吧。
普力特沉默良久才輕輕笑了:「這樣啊。」
他們止步在看見遠處倒著幾具人體,想起傳聞裡失蹤的商隊和冒險者,隱月先是將普力特放下,走過去探了他們的氣息:「只是睡著……這是詛咒嗎?」
普力特也伸手輕輕觸碰昏迷的人:「不,這是祝福。如果有魔力的話我應該能夠解開,但現在……」
「祝福……」
「這整座迷宮都是一個巨大的祝福,所以無法感受到惡意,對吧。」
「……這很危險。」
就連那個劍士出招時也感受不到惡意。隱月終於摸清違和感來自哪裡,不該有的遲鈍,無法辨識的殺機,他感覺自己的神經被泡在安逸裡,於是不動聲色攢緊了手心。
他想起奧術之河裡的苦痛迷宮,那不是太愉快的回憶……普力特看上去更疲倦了,他們不應該在這裡久待,也許該由他找出這座迷宮的主人,而不是被動地等待迎敵——「咳、咳咳……」魔法師捂嘴咳嗽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普力特——怎麼回事?」
龍魔導士咳了一手的血,隱月看到時他已經在用袖子抹嘴,視線轉了轉才扯出一個輕描淡寫的笑:「我,嗯……這只是魔力貧乏的症狀。」
魔力貧乏才不會這樣。這說詞只能拿來唬人不懂魔法。隱月頓了頓,面對這個露骨的謊言忽然不知道該難堪、生氣或受傷,他花了幾秒沉默,把所有不該有的情緒都嚥下,最後用了一個淡漠的表情看他。
只那一瞬間,普力特卻忽然暴露出幾不可察的一點無措,面對隱月沉默的眼睛,他被燙著般轉開視線:「不是這樣的。」語氣像是不慎打翻了重要的東西,「我的靈魂……有一道撕裂傷,平時是用自己的魔力補著的。」而現在魔法失效了。
「是因為……阿普利恩嗎?」
「是。」普力特苦笑了一下:「我用不了魔法,可能沒法帶你離開這裡……我無法判斷這座迷宮的危險性,甚至無法判斷我們是不是還在冰原雪域。」
隱月的呼吸輕輕一滯,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大魔法師在用盡力氣向自己示弱。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雪夜,第一次見普力特發燒,少年魔法師也是用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告訴他沒什麼。他隱約有種缺氧的難受,覺得胸膛被緩緩割開一道口,而如果裂得太多,會有些該收好的回憶漏出來。
隱月咬了下口腔內側的肉,嚐到血腥:「普力特,是我要帶你離開這裡。」他在普力特還沒反應過來時將人打橫抱起,「我要趕路了。」
近戰職業的腳程也快,就連破碎的地形都能輕易飛躍,景色迅速地略過,剛撒過謊的龍魔導士被厚斗篷裹得嚴實,用個彆扭姿勢抱著,也沒立場抗議什麼。
他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很熟悉,隱月的語氣、體溫,擁抱的力度和表情……卻也同樣沒立場去問清。
越深處氣溫反倒違反常理地乾爽暖和起來,甚至有清淡的草木香,地面也從本來的積雪與冰層,變成散發螢光的柔軟植被。洞窟仍然大得過份,一路上也沒遇到任何魔物,普力特對著空間感受了會兒,沒有他們在打轉的感覺,卻也難以判斷盡頭還有多遠。
「不像是讓人迷失的那種類型,我想這座迷宮建立的本意,也許真的是個祝福。」
「你已經知道迷宮的主人是誰,是嗎?」
被猜中心思的普力特怔愣一瞬:「是,但我沒法百分之百肯定——」
隱月剎住腳步,他們來到一個巨大的空間,腳下開滿雪白的花海,遠遠看著就像冰原雪域終年積下的雪,足以將所有罪過掩埋。幽靈般的劍士披著藍底白絨毛斗篷,靜靜坐在整個空間的正中央,某塊裸露的石頭上,他懷裡抱著金色的豎琴,隨意撥弄著琴弦,錚錚琴音迴盪在洞窟。
若是忽略遠處環繞的石壁,這裡真的就像寧謐山林的一隅,甚至還有暖涼微風輕輕吹拂而過,隱月打了個寒顫,他不明白祝福的深意,只覺得無法凝聚起的警覺心帶來違和的恐懼。他不能睡下去。哪怕這多像在母親的懷裡。
母親。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選用這個意象。他甚至沒有……
「隱月。」
「唔、」
隱月將普力特輕輕放下,被拉住手臂,普力特又喊了他一次,舉起自己割出一道口子的手腕,「我的血,對附加狀態有一點抗性,」他將手湊到隱月唇邊,「抱歉,我想不出其他方法,如果你覺得髒……」
「不會。」隱月捧住普力特的手,垂眸輕輕吮住他的傷口。普力特一瞬間有些恍神,感覺這無限接近一個吻。
這個角度能看見隱月吞嚥時喉結滾動,也能看見他輕顫的眼簾,睫毛長而密,深紫眼眸闔在裡面,像將破曉的晚夜,天空的邊界。
隱月放開他的手抬眸,聲音輕輕的:「在這待著。」
無名的劍士將手搭上劍柄,斗篷的連帽蓋住他的神情,一時間只和隱月靜靜對視。這安靜的幾秒作為試探有些過於慎重了,以至於像雙雙在行一個沉默的禮。
而開打只在頃刻間,他們同時有了動作。隱月不清楚普力特說的抗性他能借到多少,想速戰速決,出招極快,精靈的拳頭沉重地砸上對方的劍,他微微側頭避開斜飛而來的劍壓,簡單轉了腳步,反手甩出鐮刀的精靈。
劍士壓低身子避過,斗篷被風壓削得翻飛,像展翅的鳥類,他利用視線遮擋出了劍,隱月清楚這是傭兵擅長的技倆,沒被蠱到,側身讓過,左手一抽一收,方才擲出的鐮刀精靈順勢回飛,這一次切開了劍士斗篷一角。
劍氣和精靈的拳壓撞在一塊,雪白的花四散,兩人都被震得各退一步,隱月的長髮翻飛,有一點花瓣沾在髮尾,遠處的普力特恰巧捕捉到這一幕……忽然之間想替他整理他的長髮。
他摁了下腕上的傷口回神,分不出自己的心悸是因為魔力貧乏,或其他的什麼,手撫上胸口好一會才半闔眼睛,讓自己的意識沉入迷宮深處,試圖打撈一點迷宮主人的痕跡,將之喚醒。
這感覺像在蒙著眼睛同時下多場棋,他深埋進錯縱虯盤的根系,不斷向龐大的意識之海下沉,巨量資訊奔流一樣撞在他腦海,他靈魂的裂痕陣陣抽痛起來。有點超負荷了。還差一點。隱月……。他忽然想,他以前叫什麼?
冰原雪域的飛雪在他眼前鋪開,畫面零散,他零碎地捕捉到滅世、方舟、人類等等字詞,聽見豎琴的琴音,男人低低哼唱的小曲,戰爭、野火被夜雪掩埋,魔物的進犯、傭兵團……衣著單薄的少女靜靜站在雪裡,像是整場嚴冬唯一的春意盎然。
「我寬恕你。」生命的超越者輕聲說,「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再稍微去理解人類。」
「這樣啊。」意識被切分成兩半,普力特吃力地看向遠處的劍士,「是你……。」
他看見隱月一腳將劍士手裡的劍狠狠踢開,長劍飛出數米外,釘進花海,隱月的身子卻輕輕晃了晃,跪坐下來,單手撐著地,神情渙散,欲睡的樣子。
龍魔導士嚥下喉頭湧上的血腥,有些搖晃地起身,到隱月的身邊,用一個蹲跪的姿勢擋在他身前;隱月側臥在白色的花海,黑色長髮鋪開,沾了一點花瓣,闔眼的樣子乖巧得過份又好看得過份。普力特一半的意識還陷在迷宮的深處,一半讓他模模糊糊扯出一個笑,還真是糟糕了,他想。
這座迷宮他還沒來得及破解,再給他一點時間……。而幽靈般的劍士居高臨下站在他眼前。
「已經不需要方舟了,告訴你的主人……世界已經,唔、」
他伏在地上嘔出一口血,頭痛欲裂,覺得身體像被撕扯成數塊,意識破碎,只能徒勞地緊了緊手上的法杖,精神的負荷瀕臨極限。而整座迷宮開始震盪,岩壁散發起微弱的螢光,草木瘋長,百花盛放,一片安寧的意象,儼然世界的搖籃。
恍惚裡連他都有些睏了。魔力貧乏、靈魂的傷,精神力的消耗,還要抵禦超越者的力量……雖然這裡的只是殘留的思念體吧。
還差一點……。
他在意識模糊裡看見雪,雪裡的少年有一頭黑色的長髮,深紫眼眸看向他,替他撢了撢肩上的雪花。
夜裡的舊書房,暖黃燭燈下他替他泡茶,收拾文獻和魔法,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可得給自己騰出睡覺的地方。
流星會經過的山上,他們等在那,青年有些困倦地揉揉眼睛,而他輕輕觸碰他的長髮,說如果睏了的話就先去睡吧。
獅子王城旁的烽火塔,巨大的魔晶礦散發著安穩的流光,照亮他們同樣年輕的臉龐,而安靜的青年用了一個寂寞的神情看他。
普力特在劇痛裡模模糊糊地想,他會忘了這一切嗎。
他終於闔起眼,在疼痛裡輕輕地呼吸,恍然間想起那一夜的魔法森林,月下的樹影,寂寞的眼睛,他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麼入睡的,卻記得醒時陽光安穩,身旁的人寧靜的眼神。
那眼神如此破碎,如此坦蕩,如此虔誠又如此受傷,他一時間無法說話,覺得自己在這樣溫柔的注視下被沉默地摧毀、看穿,藏無可藏。
那一刻他想,為什麼是你呢?
他曾失手摔碎過許多東西,杯、盤,或也許窗的玻璃。
而這是他摔碎的人。
-
「普力特:
我其實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不過如果還能見面的話,
想要謝謝你,為所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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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我們來得即時,不是嗎?」幻影俠盜轉了轉手上的小刀,隨手插了一片蘋果給他。
「少得意了,你根本沒做什麼。」夜光環起雙手,不以為然的模樣。
「嘿,要不是我的飛船帶你過來——」
「你中間還繞了遠路,只因為那莫名其妙的——」
光魔法師和大怪盜一言一語,倒也沒那個意思真要吵起來,互相回嘴的語調都有些習以為常的懶。
水晶花園的客房繼承怪盜華麗的審美,水晶吊燈把人晃得頭疼。普力特輕輕咳嗽,知道露米諾斯已經把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他虛弱地微笑:「你們感覺還要吵很久……我可以先知道隱月在哪嗎?」
「另一間客房,但他已經醒了,應該在外面。」露米諾斯瞇起眼:「我們到的時候迷宮正好被破解,你們倒在那邊……靈魂的傷我重新替你補了,但你最好自己再調整一遍——藏得真好,嗯?」
佩特難得贊同,攤了攤手:「又一件我們不知道的事,是吧?」
太晚了,月亮被雲層遮蔽,只看得見一點星星,黑髮男人站在飛船前頭,衣擺被風刮起,整個人像融進無光的夜裡。
離他還有好幾步遠時普力特就被發現了,隱月轉身過來,看見是他,微微地僵住身體,欲逃的樣子。
「……我以為你還要睡很久。」他最後還是站在原地。
「我……咳咳、」
剛醒的魔法師一副大病未癒的樣子,臉色還很蒼白,本來還有些想跑的隱月聽見他咳嗽,擔憂地靠近,解開了自己的外衣給他披上,又低聲問他需不需要回屋裡。
這讓普力特想起魔法森林裡低燒的自己,忽然間有點明白該怎麼讓這人留下來。
他們不約而同用了一個欲言又止的神情,視線撞在一起,又沉默地收回來。
「……佩特說距離回到魔法森林還要幾天,在此之前能在飛船上打發時間。……希望露米諾斯有帶書來。」
隱月幾乎是反射性地蹙眉:「你應該好好養身體,而不是……」
「嘿,」普力特下意識露出一個討價還價的神情:「我只是坐在床上看個幾頁,這不影響我休息。」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忽然間都有些如釋重負地笑了。隱月隨意地將自己被吹亂的長髮勾去耳後:「如果有需要,我會向露米諾斯要一些強迫入睡的魔法。」
「這聽起來有點沒人性……」
無關緊要的閒聊被風吹得遠了,他們最後只是坐著,靠在一起交換體溫,等晚夜褪去的時刻。隱月等得有些昏沉的時候,普力特輕輕搖了搖他的身子,藍眼睛被微弱的天光襯得柔和而寧謐,他伸手指向褪白的天際:「看,日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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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我終於寫完了我要哭了……
又是一個想處理的東西有點大但處理不好的狀態,我的功力只到這了,悲傷跑操場
還是寫得超級開心的。用一個極度心碎的狀態寫了開頭,結果根本沒想好後面要寫什麼,好不會寫劇情。只是很想看沒有對隱月的記憶的普力特,和默默下定決心絕口不提的隱月,兩個人之間互相的猜測試探糾結,結果也沒有寫到理想的樣子哈哈,要是想傳達的東西有傳達出哪怕一點點就好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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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點劇情上的解釋:
1.迷宮的主人是愛麗西亞(留下的思念體),自己設定是他最後還是為人類留下了方舟,雖然沒有啟用。裡頭的守衛是琉德的幻影是因為這是他下意識覺得最符合「守護」意象的人(還有我私心想讓隱月和他打一場,也想讓普力特忽然意識到這是點燃烽火的人)。愛麗西亞消散後迷宮就失控了
2.普力特靈魂的撕裂傷是因為阿普利恩的死亡造成契約斷裂,他自己有補起來的方法,平常都沒有太大影響(但那之後隱月變得很過度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