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埋首案桌、為了不知會否迎來的掌聲與酬勞付出越發不等價的努力,不如乾脆建構起簡陋的框架,適當地澆以三分矜持與七分煽情,在費勁填滿那些坑坑洞洞之前,先一步從名曰試探的攻防戰收割褒讚……
所謂的作者,其中絕大部分總會懷揣著這般的心思:對自身思想與價值觀的自我肯定,懼怕被他人否定的揣揣不安——自信,不自信,尋求認同——那些不能為外人所道的小心思不斷擦撞,衝突,左搖右擺,相互拉扯,最終所孕育出的,自然便成了日漸肥大的虛榮心……就像是跌坐在原地哇哇大哭,積極地向外界爭取關注的可愛寶寶,如此的稚嫩,如此的急不可耐。
嗯?指責……?
噗哧!怎麼會呢,你怎麼會這樣想?
端起高深莫測的架子,緊揪著自以為的手法技巧、核心思想奉若圭臬,比手畫腳地硬是對他人的心血評頭品足——像是這樣的評論家,在現代早就已經過時了呦?
從資本的無盡壓榨,再到應運而生的娛樂,精明而又愚蠢的消費文明——自日常的勞動、日常的營運當中得以喘息的時間是有限的,偏偏琳琅滿目的萬花筒卻又過於瑰麗。
瑰麗。目不暇給。
泯滅人群。平凡。
我只告訴你唷——為了成為特別的。
我是最先知道的唷——為了相信自己是特別的。
像是這樣,哪怕只是寥寥數行也好,哪怕明明只是淺顯直白、偏偏又同時曖昧不明的文字也好,搶先一步這個詞,似乎總會帶著某種教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一個勁地挖掘他人的所思所想,然後漠視這一切,強勢地按照自己的喜好進行自我解讀,繼而自我感動——會自行去接住作者拋出的橄欖枝,像是可愛的小狗那樣,像是明知不可為卻又總會去咬餌的魚那樣,這就是讀者吶。
只有你能理解我。
我一定能理解你。
明明毫無交集,卻又胸有成竹。
所以呢,為什麼會認為這是指責?
隱秘的曝露癖得以滿足,秘密的窺探欲得以滿足,互相關注,互相無視,各自得到取悅——我覺得,這是很棒的供需關係!
那。
說了這麼多,對於只想怠惰地匆匆帶過來龍去脈的罪惡感消失了嗎?對於應該要對作品抱持鑑賞心態細細品味的堅持消失了嗎?
這就對了。畢竟,故事就是故事。
無關真實與虛構。那些對故事的主人公而言理應沉重如錨、難以用短短一筆帶過的波折累累,在你我的自我滿足面前,根本就無足輕重。
——咳嗯。
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許也沒那麼久?那是個再耗上個一百年,瑪麗的頭就會被削下來的時代——在某一座小鎮旁邊的某一座村落……再旁邊的某一戶伶仃農家裡,小寶寶出生了。
好消息是,那是個男孩。
壞消息是,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不去爭論這到底是上帝閒來無事發下來的又一道旨意、抑或是後世能夠列舉出無數項理論與數字一一解釋的科學式發展,那一年剛經歷過旱季與鼠患,這家人面臨了作物欠收的窘境,而在接下來必須要去面對的則是難以務農的冬天。
該怎麼辦呢。
只有他們三個是還好。
可是,小寶寶的上頭還有兩個姊姊呢。
五個人的話,餘糧是撐不下去的。
那就挑一個賣給老是從鎮上跑到這來的那個男人吧。
他啊,這兩年都在幹這個。記得是說年紀越小,賣價越高。
那,挑哪個?
當然是小的那個了,吵吵鬧鬧的,懶到不行,脾氣又倔。
說的也是……大的還會幫著工作,而且要算的話、還多養了兩年呢。
嗯,就這麼辦。
……嗯?邏輯?
都養不來了,為什麼要生下來?
因為呀,在那個年頭裡,即便是無事可做的日子,人們也沒有娛樂。
特別是窮人。寒冬裡,能做的就是躺著;躺著嘛,你知道的。於是,來年就能喜迎根本就不想要的副產物了呢。
當然,男孩例外,這放在任何時期、任何地域都是一樣的。
過了幾天,男人來了,駕著木頭車。
他呢,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出現能得到最多。
哪一個?男人問。
這個。一手按著一個孩子的肩,女人緊緊揪著極欲掙脫的那一個。
大了點,還行。男人評論。
不要。女孩尖叫著,死死抓著女人要把自己交到男人手上的那只手臂。
不要,不要,不要——!媽媽,我不要,我不想走——!
……少在這一直哭,誰讓你平日怎麼罵都不幹活?讓你多學學姊姊你不要,只會偷懶——
——我會乖、我會乖的……!我答應你,你以後說什麼我都會乖乖的,媽媽、媽媽、媽媽……!
拍了拍沾到手上的雪,男人咂了咂嘴,伸手就要去拎哭花了臉的女孩。
吵是吵了點,他倒也不著急,反正等會在路上先揍一頓就會安靜了——他的那些買家,可從來都不會在意貨物是否帶有瑕疵。
下一秒,他感受到一陣阻力。
瞥了一眼女人突然又把女孩攥緊的手,他朝女人揚起了眉。
……不。女人囁嚅。
不。
——這個。
說罷,她把女孩拎回懷中,叧一手推向了叧一個的背。
太大了。男人呲牙。
才七歲,夠小了。女人匆匆接茬,極力不讓自己低頭去看那雙睜圓的眸。
是你求我的,要不拉倒。男人不同意。
都那麼小,你說是五歲,她就是五歲。女人回道,嗓音趨於平靜。
男人瞇起眸,視線於兩叢棕色的髮頂來回巡梭。
是都很小。他冷哼一聲,隨手拎起大一點的那個,順道朝女人抛出一袋穀物。
女人拉開綁繩往裡頭看了眼,又拈了拈袋子。
比說好的少了些,輕了些。
偷偷窺眼去看女人皺起的眉,剛才還在一抽一答的女孩趕忙把臉埋進母親的圍裙裡,用小小的手巴住她的腿,大氣也不敢咽一下。
這點小動作,自然逃不過女人的眼。她煩躁的張了張嘴,最後乾脆闔上眸,抬手朝男人甩了甩。
男人揪小雞一樣地揑著女孩的後頸,扭頭就往車邊走。
在把纖細的手腕綑作一團時,他稍感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接收到任何習以為常的抵抗。
有點訝異地半抬起頭,他俯視過猶帶稚氣的圓臉。
瞧著打溼臉頰的那道痕跡,他偏首回望摟作一團的那對母女,嘆了口氣。
走吧。重重拍了下女孩的頭,他推搡著把人趕上車。
在滿板子的襁褓與稚兒之間,不得不曲膝坐著的女孩尤為顯眼。
哎?不合理?
把大的說得那麼乖,為什麼小的哭一哭就能留下?
既然對孩子還留有一絲惻隱,為什麼就不能咬咬牙熬過去?
噯。别跟貧窮講道理。
而且嘛,小孩這種玩意,再生就有了。
至於乖不乖什麼的,會鬧的小孩有糖吃,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哈呼……哎哎,我說到哪裡了?
啊……是讓我倍感無趣的段落之一呢,實在提不起勁吶。
要就此跳過也不是不行——不過,對讀者來說是必要的吧?真沒辦法。
那麼,作為商品,那個女孩是最後一個被交易出去的。
而在整筆買賣中,滿意的似乎就僅有商人一人罷了。
為什麼會這麼說?
商品的意願自不必說。身為買主的那個女人,可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把男人趕了出門——具體而言,若不是男人快速關上了門板,那個木盤子多半已經直接砸到他頭上了吧。
——該死的騙子!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女人尖叫道,隨後又似是意識到這只會招來左鄰右舍不必要的關注,只好違心地勉力克制著音量,改而低聲咒罵。
不過,這對情緒幾近潰堤的她而言多少是件難事——畢竟,此時此刻的她,最不想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忍耐了。
忍耐,忍耐,忍耐。
每一天都在忍耐,每一個小時都在忍耐,每一秒都在忍耐。
她可是,已經連一秒都忍不了了啊。
形象?已經開始緊緊揪起乾枯髮絲的她才不管。
會不會嚇到女孩?這她也不管。與那個耗光她所有積蓄的孩子相比,不斷不斷來回踱步,不斷不斷自喉間以嘀咕的聲量發出懾人的咆哮,可比讓她失望的商品重要多了。
直到她覺得已經發洩夠了——也或許是,由經年累月的經驗塑形而成的、名曰理智的悲哀又在不長眼色地對她進行提醒:他們馬上就要回來了。
想到這裡,女人已然失焦的眼珠子轉向了女孩。
——不能浪費,這可是她花了錢的。
——要是不在現在用掉,等他們回來可解釋不了。
對,解釋不了。
已經不是該不該的問題了。對,不是。
被他們看見了會怎麼說呢?
怎麼,說。
啊。
自他們散發著惡臭的嘴巴當中鑽出的惡毒言語,她已經不想要再聽了。
想到這裡,女人一把抓起了幼童細瘦的手臂。
——不對。
——說是幼童也不對。
女人喃喃道。
太大了。
騙子。
可她沒有別的選擇了,他說她付的錢最少。
騙子。
沒問題的。
怎麼辦?
一樣的。
真的可以嗎?
都那麼小。
真的嗎?
想到這裡,女人半蹲了下來,愣愣的打量起正被她所拑制的這個孩子。
再過幾年,身體就會長開了。
不如說,已經長開了。那雙攀滿傷痕的手就是證明。
這孩子,已經開始在下地幹活了。
牧師,喬治牧師是怎麼說的來著。
命運是永恆的。
他們都身懷原罪。
——不,不是這邊……想想……再想想……
命定……天選者……
只有天選者才會得救……
他們,全都要下地獄……
——除了孩子。
純潔,無垢,還未成長為大人,還未變得野蠻的孩子。
只有孩子,必然可以到天堂去。
對啊。對啊。
是這樣。
所以她在做什麼呢。
她在做什麼。
差一點,就做下了可怕的事。
反應過來自己差點鑄下了大錯,女人鬆開了女孩——
然後,牢牢的壓著她的雙肩。
聽我說。
女人舔舔乾裂的唇,原先空洞的眼眸燃起了火光,以宛若能夠穿透靈魂的力度死死盯著女孩。
你聽我說。
你不會幸褔的。
我們都不會幸褔。
你我都會下地獄,而在下地獄之前也得先活在地獄裡。
就是這樣。
但在那之前,還是得活著。
她這麼說,隨後又因經由自己口中所訴說的這句話陷入了愣然。
——你去我妹妹那。
我妹妹嫁得好,她顯然是要上天堂的。
你去那。
——你留在這。
她鬆開了女孩,給出的囑咐乍聽截然推翻了她方才所說的。
你留在這,找個地方躲起來……等他們回來了,你再……
不,你留在這吧。等他們來了,你再這麼說。
說要見南西。說是莎拉說的。然後,你跟南西說莎拉付了錢。
說完自己想說的,女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為她在最後還能幹出一件好事來。
願主祝褔你——雖然祂想必不會赦免你。
她說。
女人重新站直身子的時候,眼裡的光消失了。
意志,情緒——所有的一切回歸空洞,就連至今為止所表現出的神經兮兮亦一併自那張臉上抹去。
那麼的平靜。
平靜的她,輕柔地推開女孩,再恍恍惚惚推開家門,走了出去。
女孩不知道要不要關上門。
最後,她還是沒去把門關上。
在那之後?
在那之後,女孩聽見了尖叫聲。
尖叫,躁動,喧鬧,爭吵。
最後是笑聲,音樂。
再然後——不知道等了多久,女人的丈夫、還有男人的母親都回來了,然後女孩把女人告訴她的原話說了一遍,在見到南西後,又把話再說了一遍……噢,這次有補上最後一句。
聽女孩說莎拉付了錢的時候,那個叫做南西的女人臉上一凝。
這大概成了一個訊號。有頗長的一段時間裡,女人沒有言語。
或許她有想說的,也或許沒有。總之,片晌過後她以一絲嘆息為這片沉默劃上句號。
好吧,你可以來我家工作。她說。
——還有,你叫什麼名字?還是我還得替你取一個?
女人又問,青春理應未褪的容顏上寫滿了疲憊。
——梅黛(Mayday)……?
古怪的名字。女人只差沒這麼說了。
——你是在五月出生的嗎?
女人隨口問道。
——五月。星期一。
女孩說。
——哦。
五月(May)。星期一(Monday)。
——這樣啊。
是我的話,我不會替我的孩子取個這麼隨便的名字。
隨便嗎?女孩不知道。
不過她知道,她確實是不重要的。
不重要,所以現在的她才會在這裡。
生活不重要。
人們自己也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只有信仰。
說到這個……無法理解吧?生活在安逸年代的你們。
比方說,女人為什麼要買下女孩,女人——莎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神神叨叨唸的那些都是什麼意思啊?在那她之後她又怎麼了?
嗯……要我來說,不重要呢。
不過如我所說的,這本就是個不重要的故事——對你們而言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我就繼續交代這份不重要唄。
首先是,買下女孩的理由。
不是什麼齷齣事喔。你們大概這麼猜過,對吧?
要說的話……對了,女人就只是需要一把刀而已。
刀、菜刀、柴刀、鐵鎚、一根繩子、一盤水、一把火——什麼都好。只要買下一個孩子,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只是,這個孩子在她眼中,已經不能稱作小了。
她可是個有惻隱之心的人呀。
和她的丈夫,丈夫的家人都不一樣。
這麼大的孩子,稱其為小大人也不為過。
所以,怎麼可以呢……萬一,她是說萬一呢?
她是這麼想的,於是她放棄了付過錢的商品。
為了能暫時免去一個孩子過早地承受永劫之火的可能性,她無私地捨棄了私利。
她經受住了考驗。
她走出了房子,四下走動,直到聽見了啼哭聲。
她微笑,於傳來啼哭的那戶人家附近留連。
等到大人們為了打點晚膳而離開,她溜了進去,用自己的雙手掐死了仍在襁褓的小嬰兒。
等到主人家歸來的時候,她承受了尖叫,咒罵,毆打。
可她並不擔心,他們不會殺她的。
而等到她被帶到牧師面前那時,她就能向牧師懺悔;只要懺悔,就能得到赦免。
如此,她就會得到聖父的原諒。
聖父也會照顧那抵達天上的可憐孩子。
因為呀,小孩子,只有小孩子,在死後,絕對能抵達上帝的身邊。
至於她呢。
她已經懺悔過了,主也原諒她了。
啊啊。
既不用犯下自我了結的大罪,又沒有牽連其他的任何人隨她一起下地獄,真是太好了。
是的,女人尋求解脫,卻又不願禍及旁人,為此苦思了許久。
幸好,上帝在她迷途之時寄語於那個從事買賣的男人,藉男人之口給予了她指引;唯一的遺憾是, 商品有所瑕疵罷了。
要不是這樣,結局會更好的。
不得不把孩子賣掉的人家得到了報酬。
他們的孩子會上天堂。
她亦能逃離自己妻子的身分,脫離那個只會為她帶來痛苦的家庭。
永遠地。
所有人都會得到想要得到的,沒有人會受苦。
如此堅信的女人,衷心認為自己選擇了最正確的方式。
——很奇怪嗎?這樣的事。
那,讓我告訴你們一件更奇怪的事吧:在那個年代,那個地區,會這般堅信的不僅有女人一個。
上帝早已挑選祂的選民。
不管他們做什麼,不做什麼,該上天堂的人就是會上天堂,反之則下地獄。
除了嬰孩。過於稚嫩的他們,尚未來得及被世俗所玷污。
所以啊,要是想逃離世俗,可不能對大人下手。這是會害人的,把人害慘的事情。他們是上帝的信徒,萬萬不能做這種事…… 反過來說,不會害到別人,那就沒有問題。如何吶,很簡單的邏輯,對吧? 嗯?你問這樣她自殺不就得了?
犯不著這樣憤慨。那當然是因為她辦不到了。
只要她仍忠於上帝,自殺就一直都會是至高的禁忌,至惡的罪。
她只是想要解脫而已,可沒有想過要背棄上帝呢。
生活不重要。儘管她覺得重要。
人們自己也不重要。儘管她認為很重要。
但最重要的,只有信仰。
就這樣,女孩被帶到了女人的家裡。
正如她所被告知的那樣,女人確實嫁得很好,這從那棟遠比鄰近所有建築都要來得更加堅固、扎實的房子就能看得出來——灰樸樸的它就座落於不知道佔去了多少畝的農地後方,如同一名手握重權的監察官,時時刻刻監督著在他眼前辛勤勞作的農夫,以及牛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