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仲春
地點:桃木村
他早已做慣了需要等待的工作。
觀測情況、守護物事,不知從何時起,這種相對耗時的委託便常常找上門來;究其原因,付喪神不僅多得是時間,還有足夠好的脾氣和耐性,即使過程曠日廢時,依舊會笑瞇瞇地接受。結弦接受工作全憑自己心情,聽說司祭的請託時,也沒有猶豫多久,只是點了點頭,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在桃樹下坐個幾天,把有意偷砍樹的傢伙們找出來,算是很輕鬆的工作了吧。他搬了個棋盤坐在樹下,先是花掉一個上午,將手邊的竹子雕刻成一顆顆棋子,或白或綠,仔細地堆疊起來;藍月仍然高懸,四周沒什麼值得留意的氣息,他於是拆掉高塔,與自己下起毫無章法的棋。
獨自下完今天的第六盤棋後,他決定暫時換一個消遣方式。
結弦抬起頭,望著村中一派祥和的景色,思索著接下來該繼續在棋盤上做文章,還是開始觀察天邊的雲朵。因為如此,他沒錯過路過的紅色身影——不知為何,他的狐狸友人此刻身在桃木村,步行於沿途種植桃樹的小徑上,正從不遠處走來。
「啊,落涼殤華……隨便啦。」
雖然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過法,難得碰見朋友,他不介意打亂本就不存在的行程。很是隨意地呼喚,結弦面帶笑意,朝青年揮了揮手,看那雙燦然金瞳朝自己瞟過來,「你現在有空嗎?」
涼城沒有立刻回答問題,只先停了腳步。
在哪裡遇見結弦,想來都不是很稀奇的事,不過這回見面,結弦並不在散步,卻是獨自坐在一局棋前,此時春意逐漸爬上桃樹枝頭,而棋盤上原有的墨色由翠綠取代,付喪神恆常的悠閒與景色相映,似是一幅山水。他彎彎嘴角,擺出玩味的笑意,卻還是向他走去。
「這問題要取決於你想找小爺做什麼。你總不會是專門在這等小爺經過的,在幹嘛?一個人下棋?」
見棋局似乎已盡,他隨手拿起角落的一子端詳,才發現所謂棋子一粒粒都是竹製,觸手輕盈微涼,帶有竹材獨具的直紋路,也正是因此分色是白或青綠。
「⋯⋯是你自己刻出一盤棋了?」狐妖將棋子擺回同一處,又拿另一個,慢悠悠落座於棋盤對面。
「在工作喔。」他悠悠應道,儘管看起來實在不像有任務在身。
對已完的棋局並無興趣,即使不慎碰亂,也沒什麼可在意的,他只是一瞥盤面,目光又轉回狐妖的身上。結弦支著臉頰,微笑著看對方落座,任由他拈起棋子端詳,「怎麼樣,刻得不錯吧?」
紅狐狸總給他張揚而妄為的印象,一別數月,在祥和的桃木村見到這名友人,還是挺有趣的。對方未提,他也不去問來意,只是信手倒了杯茶,推到青年面前,一如酒桌之間的某次閒話。
「最近好像出現了喜歡偷砍桃樹的妖怪,我只是受人所託,過來看看而已。」反正多得是時間,他比了比小徑旁枝葉成蔭的桃木樹,隨口解釋兩句,「聽司祭說,抓到搗亂的傢伙,好像能得到狸貓妖祝福過的葉子。嗯,我覺得直接送狸貓也不錯就是了。」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不過,狸貓的葉子啊。聽說狸貓妖的祝福能讓人隨意變化身姿,這樣一來,如果用在其他人身上,不曉得能不能讓妖怪也變成狸貓。拿到的話,放在這傢伙頭上試試看好了?
「至於要找你做什麼,目前還沒想好。」
他當然沒將這些念頭說出口。向來行事隨性,攔下狐妖也只是湊巧,付喪神笑吟吟地應答,神色坦然,並不掩飾自己藉對方打發時間的事實。結弦隨手拾起一枚棋子,彈給對面的狐妖,「來都來了,要下盤棋嗎?」
「挺不錯的,沒想到你還有雕刻技能啊。」
涼城沒有太吝嗇稱讚,手裡仍在把玩渾圓的竹棋,而至於結弦的工作內容,只是挑挑眉以示聽懂,幻世裡如此莫名其妙的傳言與工作委託都屢見不鮮,委派看守的工作給眼前的付喪神也十分適當。他玩弄過棋子,轉而端詳起茶,眼神提防地又嗅聞幾下,確認氣味正常才遞到嘴邊。
入口是溫潤的茶香,只是溫潤的茶香。沒有怪異的加料,沒有駭人的怪味,涼城認為這樣的預想在面對結弦遞來的食物算不上多過分,這裡不如夜魁町處處店家,以茶壺盛裝的茶也更像是自行沖泡而非購買了現成的茶水,而結弦在食物上曾有的發揮——烤土與烤石,爆炸的蘑菇,差點將沒經過任何處理的芋頭扔進火鍋裡,涼城閉上眼,中斷腦中幫付喪神條列罪狀的舉動。
「⋯⋯今天驚喜真多,希望這不是你意外泡得好喝而已啊。」
張手抓住飛來的棋子,他沒有多做考慮,爽快地同意下來,率先將一盤棋推散,拿過旁邊的竹筒餘料當作器皿,同色的攏入自己這邊,異色留給友人自己收拾,便先下了第一步棋。
「好久沒下棋了,也好,反正小爺只是出來找樂子。」
「泡茶的話,我還算會一點。」
至少,和料理相比是這樣沒錯。畢竟彼此不曉得就飲食問題吵過多少回架了,對於這句感嘆,結弦微微一笑,回應得相當坦然。隨手拾起剩餘的棋子,扔進一旁的空竹筒裡,他瞥了眼棋盤,並未多言,逕自於狐妖的青棋旁落子。
青年顯然是會下棋的,幾步之間,便打開了盤面局勢,這點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找樂子啊。」饒有興致地觀察起棋路,他隨口問道,「如何,桃木村有什麼好玩的嗎?」
寧靜的村落,和飛揚跳脫的友人連結在一起,總覺得不太習慣。不過,兩名妖怪第一次見面,便是在同樣寂靜的森林當中,如此說來,倒也沒什麼好奇怪。
……話說回來,白棋湊成的區域,看起來好像半張狐狸臉喔。
思緒很快被圖樣勾走,結弦端詳著棋盤,總覺得愈看愈有意思,索性一改棋路,愉快地給狐狸拼湊起身體。
「沒有!」他在落子聲響裡語帶不滿,性格與棋風有著類似的走勢,迅速佔據了一方天地,同時分神說話:「花是開得挺好,但想湊熱鬧沒熱鬧,想找處賞景發現一堆巡邏的傢伙⋯⋯啊,和你接到類似的委託吧?」
「不然賞花配酒也好。」
涼城閒散地更換坐姿,支起腿來,不曉得從哪抽出一柄扇來,比尋常紙扇長出幾分,收闔的扇面能看見墨痕,似是潑墨或題字一類的風格,扇子主人沒有著急打開,有一下沒一下輕敲手心,隨棋步輪替偶爾停頓。
原先他出手速度比結弦快了些許,涼城的棋在現世習得,下多了也學出點心得來,天性使然,這般沉靜的活動他也要下出鬥武進攻般的手感來,只是結弦不知怎麼出棋也明晰了些,像看出了某種局勢似的,他難得頓了頓,卻也沒辨出什麼,反而愈發沒有拓開白棋的地域,青棋不解,於是乾脆持續進攻。
身後矮灌木叢傳來窸窣聲。狐耳微動,他仍然出手行棋,沒分去半分視線。
這傢伙棋勢太猛,把他剛排好的狐狸耳朵都給吃下來了。看著動物腦袋缺了一角,結弦無聲地嘆了口氣,也沒氣餒,轉頭就去排狐狸的第二條尾巴。
「這裡本來就不是熱鬧的地方啊。」瞥見扇子,他為狐妖難得一見的雅興而多看了眼,這才笑著說下去,「要來的話,等祭典的時候吧,那陣子酒多得隨你喝。」
不過,在花下飲酒賞景,聽起來倒是好主意。桃花夾道而放,只有他一個人守著,此地倒成了看花的好地點;反正都要消磨時光,如果伐木賊遲遲未至,託別人帶壺酒來慢慢欣賞美景,似乎也不錯。
落子聲之中,他拈起白棋,卻未落在青白交錯的盤面上。餘光捕捉到稍稍晃動的樹影,結弦一抬手,毫不猶豫朝狐妖擲了過去——竹片飛過青年臉畔,沒入身後的樹叢,匡啷一聲,似乎擊中了某種金屬。而後,武器落地的沉重聲響傳來,一柄斧頭落在地上,甚至壓斷了幾根小樹枝。
那是一柄伐木斧,有大半截都落在樹叢外面。短暫靜默之後,葉片裡伸出一隻爪子,迅速一撈,又把斧頭拖了回去;灌木叢裡冒出一顆浣熊腦袋,個頭不大,神情倒是挺兇惡的,朝他們齜牙咧嘴,看來對行蹤被識破相當不滿。
「哇,還真有妖怪來砍樹啊。」他感嘆了句,「好不討喜的浣熊。」
「祭典啊,必須夠多好酒。」
涼城只微微側頭,任由那顆白子幾乎擦過頰側,在響聲傳出時笑了起來。比起身後被擊中武器的傢伙,他反倒是為顯出銳意的付喪神而笑,因平靜面容下毫無遲疑的出手,或說因為平靜,結弦的攻擊幾乎如能夠無聲拉滿的弓,響聲之時箭矢已然來臨。
「⋯⋯好認真工作呀。」他笑道。
背後的浣熊還在動作,貌似實在動了怒,拖著斧頭就朝他們走。執扇的青年還在悠閒品茶。就在浣熊要再近的一刻,扇柄隨破空聲揮去,頭也未回就重重砸向斜後方的毛茸茸腦袋。
「啊,」涼城收回手,有些心疼地舉起扇子檢查,確認沒有任何歪曲,一面喃喃地罵:「腦袋那麼硬幹嘛?確實不討喜。」
語畢,狐妖手臂一振,颯爽展開神神秘秘的扇子,扇面龍飛鳳舞的字,寫的是老子好帥。是花奈給的,他炫耀般說著,撥弄扇骨繞指轉了一圈,至於偷砍樹的賊——浣熊已經失去意識,倒臥在地。
「那當然,契約就是契約。」
付喪神悠然應答,重新拾起一枚白子,落於盤面,總算拼出狐狸尾巴來。沒了半邊臉,雙尾狐狸看起來簡直像長著四條腿的孔雀妖,他也不甚在意,支著臉頰,目光由棋盤轉向對面,看狐妖把伐木賊俐落地解決了。
「扇子真可憐。」見摺扇被粗暴對待,他真誠地感嘆了句,全然不顧正暈倒在一旁的小賊。至於扇面寫的字——花下搖扇的雅致早已灰飛煙滅,字倒是好看,他有片刻無語,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四個大字確實挺適合這傢伙。結弦的接受度向來很高,看青年炫示般地轉動摺扇,笑瞇瞇點了點頭,「嗯,她還真會挑禮物。」
至於地上還躺著的浣熊妖怪,他動動手指,細而韌的繩線於是憑空浮現,圍著樹幹纏繞幾圈,把浣熊結結實實地綑在上頭。
「不過,司祭沒和我約定何時交差,晚點再送去也行吧。」
他固然守諾,行事風格倒也自由。結束了後續處理,結弦端起茶杯,視線落回盤面上有些歪扭的圖形,滿意地一笑,「繼續吧,該你了。」
變身用的葉子也很有趣,雖然如此,他還是更中意眼前未完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