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仲春
地點:紅葉之森跟夜魁町之間
將安靜的垂耳兔送回宅邸門口時,他笑著說:幸乃,一起去看櫻花吧,只有我們兩個。
結弦鬆開了手,好讓她能進屋去,生命獨有的溫熱卻被留在掌心,貼著肌膚,像是一簇微微發燙的焰火,卻不至於灼傷他本就畏火的指尖。兩名妖怪於帶有海風氣息的秋日裡熟悉起來,從落葉時節並行至新葉萌生,言談之間,盡是這樣不經意的邀約;無論我們或一起,都是日漸習慣的言詞,他望著少女映在燈燭光芒裡的臉,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吐出了「只有」二字。
這沒什麼稀奇的,邀約與注視,本就是只會捧在幸乃眼前的言詞。付喪神記起路上的閒談,她詢問了何謂春天,他信手指了路旁的一叢杜鵑,目光卻從未離開那張綴有櫻花的臉龐。他想:櫻花適合落在她的髮梢,髮簪或花瓣皆然。
橋屋幸乃看著他的眼睛,輕聲答應了。
約定的日子裡,他到得有些早,於是帶著前些時候在紀花屋購買的和菓子,穿過打理乾淨的庭園,坐在門廊上靜靜等待。偶有雀鳥飛來,似乎將這裡視為可棲息之地,降落在食盒上,好奇地探頭啄了啄;好脾氣的付喪神只是看著,偶爾搖搖手指,示意它紅漆是不能吃的。
拉門滑開的時候,結弦回過頭去,望向立於門廊內側的橋屋幸乃。
垂耳兔妖有一雙黑色的眼眸,渾圓秀麗,儘管帶著怯怯,仍舊沉靜如鏡面,清晰地映照出世界的樣貌。如今她的視線輕輕移動過來,他在其中看見周遭景致的縮影:精心鋪設的木地板、庭院裡修剪整齊的一草一木、沐浴月光的小石子,還有停留於一切之間,正在等待的自己。
「早安,幸乃。」
他朝少女揮了揮手,開口之前,便愉快地淺淺微笑起來,「我們去看花吧。」
鹿草の屋每週公休三日,當週五的營業時間結束,幸乃便會與她的同事們輕聲告別,走往通往桃木村的道路,手裡常握著東西,有時是從店裡被允許帶回來的食物,又有時是那一方手帕,或是代表結弦的竹鈴鐺。工作數月下來,她越來越得心應手,對於休憩的兩個休假日,也不再感到坐立難安,除卻完整薪資帶給她的安全感外,更大的因素是在於她的付喪神好友,會在週末時約她走走。
在她的印象裡,結弦總是漫步各處,幸乃不清楚這樂趣何在,對方開口說起看花的時候,她也有一閃而過的困惑。付喪神鬆開手,視線穩當,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她當時聚焦在「只有」之上,而後答應了。她關上門扉,心裡仍在想:那大概是結弦看過無數次的景色,那為什麼要再去看呢?
哪怕是自作多情,她還是壓著心跳,小心翼翼地想:就當是因為她,大概也並無不可吧。
約定之日到來,垂耳兔妖換上狐狸屋主隨手贈送的新衣,着物以素色的櫻粉為主,櫻枝綴在底端,彷彿將她托在櫻樹之間,腰帶雪白,羽織則由米白色為主,飄著幾朵粉嫩的花,就花奈大人所說,是阿芙曾和她提及過自己的畏寒,才特別加上了配飾。她當時收下了,看向這樣的色澤,思索是不太適合在打掃屋宅時穿著。但在這之後,她收到一枝以櫻為主體的髮簪,她撫摸過上頭的櫻花瓣,決定在今天把衣服翻出來穿。
而當她總算收拾好時,估算結弦也快到了,她拉開拉門,偏過頭,見到正注視著她的付喪神,這一幕熟悉過分,讓她想起溫泉旅行的末端,付喪神也是這樣靜默地等待著她。在她開口之前,對方出了聲,她便跟著微笑起來,細聲回覆:「早安,結弦。」
「戴了你給的髮簪。」她小步往結弦身邊走,停在對方面前時微微張開手,展示身上的衣服:「新衣服。花奈大人給的,說是春裝。」
橋屋幸乃踩著細碎步伐走來,笑意淺淺,話音帶有幾分鮮活,將一身新衣展示在他眼前。
「啊,花奈給妳做了衣服?」
對於狐妖朋友的興趣早有耳聞,比起小楠花奈裁縫了新衣,她會選擇將這份禮物送給幸乃,更令他意外一些。不過,畢竟雇傭關係持續好一段時日了,或許花奈也覺得幸乃是個可愛又有用的妖怪吧?結弦不甚在意,漫不經心地想著,目光輕輕拂過她繡著櫻枝的裙裾,「很漂亮呢,真適合春天。」
又或者,是春天適合降臨在她身上。他想著,看少女張開雙臂,衣袖垂落,羽織衣襬盡是淡色,與她的眉目同樣柔和;那樣的布料裡春意飄揚,在幸乃稍稍抬手的片刻間,色彩鋪展開來,如同季風裡一場四散的花雨。結弦伸出手,托住她放下的指尖,彷彿捧起了花朵綻放的低枝。
「走吧,我帶了紀花屋的點心來喔。」他笑著說。
他們要去的地方不算太遠,於兩名妖怪而言,是走路就能抵達的距離。位於紅葉林與夜魁町之間,平原裡河流蜿蜒,他牽起少女,踩過稍稍濺濕的溪石,抵達妖怪們圍坐的櫻花林。
春日正盛,即使於壽命漫長的種族而言,四季並不新奇,仍有不少妖怪聚在林間,享受萬物甦生的季節;穿行於樹林,耳畔總縈繞著笑語,能聽見酒杯碰撞的響聲,還有打鬧起鬨的話音。他們又步行了一段距離,離開花勢繁盛的地帶,將喧嚷人聲盡數拋在身後。
「就是這裡。」
他停下腳步,佇立於稍顯靜謐的林野。此處櫻花較為稀疏,只偶爾點綴著枝椏,綠樹之間,粉色光影悄然浮動,倒顯得有些羞怯可愛。欠他人情的妖怪替兩人留了位置,樹下鋪開布巾,橫著小半截做為標記的竹枝,示意這是屬於他們的一角。
「有趕上花季真是太好了。」隨手放下食盒,他笑了笑,鬆開橋屋幸乃的手,讓她能找一塊地方坐下。
幸乃點點頭,如往常每次那樣,把手放進結弦攤開的掌心,她好奇地看向對方手裡的食盒,開始猜想起裡面的食物來,付喪神會帶些什麼呢?他的味覺薄弱,也許是參考她的口味,饅頭、銅鑼燒,或是適合賞花下吃的三色糰子呢?
她握著結弦,好心情地與對方走在有些清冷的小路,如結弦曾經說的,春天大概就是花開,途中有許多盛開的花叢,她只是匆匆撇上一眼,又看向更遠處的地方。櫻花林出現在前方,將步道鋪成一條淺淡的粉色,與她身上的顏色類似,她伸出手,接住一瓣櫻花,悄然握在手中。
結弦帶著她往更裡處走,來賞花的妖怪不少,繁盛櫻景下觥籌交錯,還有小孩子追逐打鬧之景,橋屋幸乃抓緊了付喪神的手,看向他唇角的笑容,亦步亦趨地跟上他,沒有詢問,只是任由他領著路。就算他們今天只是走一走這步道也無妨。她想。
付喪神停下腳步的時候,幸乃抬起眸,一眼就看見布巾一腳的竹枝,她若有所思地盯著瞧,也不介意這裡的櫻花不如前方那樣盛大,又或者說,能遠離喧鬧的區域,讓她更安定了一些,附近幾乎沒有妖怪,讓她想起付喪神在起初說的:只有我們兩個。
「……好漂亮的地方。」
她端正地坐下來,輕輕地說,下意識想回答春天還有很多回,但面對結弦的笑顏,她將這話吞嚥下來。能在這個春天就看見花,她其實也覺得太好了。
「結弦。」她指了指旁邊插著的竹枝,將疑惑有些久的問題說出來:「……是竹子做成的?」
「是一段時間以前偶然發現的地方。明明很靠近熱門賞花地點,卻意外地沒什麼人,春天偶爾就會想到這裡來。」
在幸乃身旁落座,他笑了笑,輕聲回應少女的感嘆。櫻花半開於頭頂的天空,遮擋了幾分月色,揭開盒蓋,裡頭盛著淺粉色的小點,彷彿花朵落於盒中,同樣在彼此之間盛開。結弦仰著臉,望向低垂的枝椏,上頭有幾處花苞正怯怯綻放,「因為很漂亮,一直想讓幸乃也看看。」
雙層食盒中擺放著小巧精緻的賞花點心——花見糰子、櫻餅、羊羹,還有因應季節的櫻饅頭與淺粉色鯛魚燒,他不太懂這些,但至少旁觀過人類賞櫻,大多是按照昔日印象挑選的和菓子。現場不方便沏茶,他帶了水瓶,早上剛泡好一壺新茶,如今傾倒於杯中,還留有恰好能入口的溫度。
他將帶著熱度的茶杯放在少女面前,聽見她略顯疑惑的問句,不覺笑了起來。
「嗯,嚴格來說,是竹子和木頭,還有一些別的材料。」對於研究身體構造沒太大興趣,幸乃問起來,他甚至連內芯用的是什麼木頭都不太清楚,答覆因而略顯含糊。結弦端起茶杯,茶湯映出自己長久未改的容顏,一如流經不遠處的澄澈溪水,「不過我喜歡竹子。該怎麼說,氛圍能令人安心下來呢。」
住處周遭是他手植的竹林,偶爾留宿的日子裡,屋舍未曾點燈,晚風吹動一叢叢綠竹,月光映不亮的室內,盡是來自草木的空茫回音。他在那之中等待紅月沉沒,聽著竹林迴響,彷彿一陣陣不曾平息的悠遠心跳。
他畢竟是竹木製成的一把弓。從中獲得寧靜,也許是某種淵源久遠的共鳴吧。
「一來二去,大家也默認這是我的信物了。」
竹枝尚未隨時間乾枯,於風中搖曳著,他伸手輕輕一撥,翠綠竹葉貼著掌心,乖順地低垂下來。「給幸乃的東西也是這樣,熟悉的妖怪們看見了,就會知道是我。」
幸乃將剛才握在手裡的花瓣裝入隨身攜帶的布袋。這是與結弦看見的第一片花,她小心翼翼藏在手中,趁著對方沒特別注意時裝了進去——就算被看到了,其實也沒有關係,但她總覺得不好意思。結束了行動,橋屋幸乃捧起杯子,茶水還隱約泛著熱氣,她吹了幾下,才敢啜上一口,畢竟兔子也不是適宜吃熱食的動物。
少女這時才有空暇來看食盒裡的甜食,甜點似乎有被灌輸提著也不會亂晃的妖力,因此擺盤完好,種類繁多,有好幾個她至今也還沒有吃過,上頭雕出花的紋路,可見製作者的用心,幸乃想起上回吃栗子饅頭,甜而不膩口,配著茶正好,也難怪能夠成為夜魁町頗有名氣的小店。
「……能跟結弦一起看見這些,對我來才是真的太好了哦。」她眨眨眼,視線移開食盒,落在付喪神的臉上,想起數月前她伸手接的初雪,安靜地想:你把祝福帶給我,已經好多次了。
結弦開始說起自己拋出的問題時,她將茶水含在唇齒間,看著對方端起茶杯,平穩的說起來,答案並不清晰,她似懂非懂地傾聽著,想起袖珍竹箭及竹鈴鐺,把茶水咽下去。之所以問出這個,是自從她拿到了這些,她才逐漸分辨出結弦身上的氣味出來,橋屋幸乃穿過對方屋宅的那片竹林,也是聞到類似的味道。
因為是兔子,所以對草木的氣味特別敏銳。
「原來是這樣呀。」她跟著看向竹枝,努力辨別上面細小的妖力,停頓一會就放棄了,幸乃移開目光,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解釋道:「因為聞到了竹子的味道,所以才這麼問的。」
「……不過,我也覺得很寧靜、很安心。」她又喝了一口茶,這比起她在鹿草泡的茶來得好喝多了,大概自己是真的沒有泡茶的手藝吧,她平靜地看向結弦,想了想,補充道:「我是說,待在結弦身邊的時候。」
能夠聞到竹子淡薄的氣味,就算是動物妖,也算是相當敏銳的感官了吧。兀自思考著,他在橋屋幸乃的話音裡側過眼去,望見沉黑的雙眸,以及一句毫不保留的回應。
「那是我的榮幸。」他輕聲答覆。
身處僻靜的林野,說話時本就無須顧慮音量,但他仍然放輕了話音,語帶慎重,像是在這林木之間、溪流之側,只將話語說給她一個人聽。迎著少女的目光,結弦笑了笑,嗓音溫和而清晰,「對於幸乃,我也是這麼想的。」
妳讓我安心。他隱去太過直接的答覆:甚至不需要垂耳兔做些什麼,只是看她坐在花間,捧著茶水,欣賞周遭春意爛漫的景致,此刻的停留就具有意義。
橋屋幸乃有著微小卻炙熱的體溫,曾經溫順地低下腦袋,任由付喪神撫過髮絲,或是靠在他懷裡,將柔軟單薄的耳依偎於頰側,低聲道過感謝。他有一雙對生靈漠不關心的手,短暫觸碰之間,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生命,不同於竹木空洞的回音,以及付喪神徒然流淌的血液——那是獨屬小兔的溫熱心跳,快速搏動著,被悄然捧到自己面前。
看似脆弱,無數次遊走死生之間,卻頑強得不會輕易離去的生命。
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間,費力留住一隻垂耳兔的呼吸,多麼不像他會做的事。但結弦仍舊伸出手,一如當年收下破損的櫻鈴,將竹鈴交給幸乃,給自己一個有理由前往的地方,在短暫的呼喚裡、在掌心交握的溫熱之間,得以享有片刻安居。而今橋屋幸乃坐在他身邊,眉目含笑,告訴他:待在你身邊的時候,覺得很寧靜、很安心。
這麼看來,垂耳兔或許是需要他的吧。他平靜地想:就像我需要妳那樣。
結弦凝望著她,有幾分釋然,就連喜悅也是淡淡的,不知為何,胸腔卻彷彿積累著某聲茫然的嘆息。所謂嘆息,終究只是無關緊要的一次呼吸,他抬起眼眸,將那些遺落在風中,看向櫻花樹下,橋屋幸乃以一簪春意綰起的髮絲。
「那麼,下次再一起做些什麼吧。」
短暫的沉默裡,他只是淺淺地笑著。花瓣紛飛而落,沾染於少女的衣角,結弦沒有伸手拂去,隨性地開口,「吃頓飯,去幸乃想去的地方,或是乾脆什麼都不做,說說話也行。」
只要她仍願意出聲呼喚,他就會為此前來。
結弦的音量放輕了,但那也是垂耳兔能夠輕易聽到的聲音。此刻停滯下來,連拂過她頰側的風都顯得緩慢,橋屋幸乃無聲地看著他,兔子擁有一雙靈敏的耳,可以聽聞春景花落,亦可聽遠方溪水潺潺,但她只是注視結弦,彷彿世間僅有這麼一物能夠發出她在意的動響。
見過結弦的妖怪大概都會這麼想吧。無論是寧靜或安心,都是適合放在他身上的詞彙,但對方以那雙色澤淡薄的眼眸回望她,慎重地使用了這麼一個也字。那是好溫和的嗓音,她卻聽出語氣的那絲不容置喙,好似在訴說明確的箴言,涵蓋了她於生物而言跳得有些快速的心,將她的膽小與恐懼都握在手中。
結弦停下話語,時間便繼續流動了,風吹動了幾朵落櫻紛飛,淺擦過她的手背,又靜躺在布巾上方。
十分尋常的,付喪神談起邀約,如今回想起來,她與結弦像是必然就要一遍遍做出約定,再一遍遍實現下來。是要走過或長或短的路,不經意的停下來看於她或於他,都不甚重要的那些萬物。
她想說:可是我不知道我自己喜歡什麼呀。
包含少女正看的落櫻繽紛,包含溫泉饅頭與栗子饅頭之間是否存在喜好的高低,橋屋幸乃都一概不知,她只是有些怯怯的,一手被結弦牽著,然後用上另一隻手去觸碰那些。她甚至有時候會覺得,她喜歡的只是跟對方待在一起而已,與她其他所有喜好都無關,只憑對這件事的歡喜,四周的一切才都無比愉悅起來了。
但就算這麼回答了,一切還是不會改變,付喪神隨口說著,舉起例子,全部都在她願意的範疇之內,她喝下一口茶,潤了喉嚨,用她的聲音應答:「好呀。」
「……是結弦的話,什麼都可以吧。」她說。
【幻世】結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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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多麼複雜的話,詞彙平常,他卻花了一些時間,才模糊地理解其中意涵。
「什麼都可以。」重複一遍,他眉目間有著淡淡不解,卻仍微笑起來,「那真是太好了呢。」
只要是她的期望,什麼都應該被允許。結弦曾無數次這麼想,在人影稀疏的面具攤裡、雪山飄揚的細雪之間、遮住滿街燈火的傘面下方,幸乃抬起眼眸,說著話,有時沉默不語,那些輕如羽毛的聲音便成為他眼中的理所當然。而今這種句式被用在自己身上,付喪神卻有些困惑——是什麼讓垂耳兔妖如此開口?他想: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不需要袒露妳毫無防備的柔軟,我依然什麼都會為妳做的啊。
【幻世】結弦
4 weeks ago @Edit 4 weeks ago
可是橋屋幸乃這麼說了。於是詢問也不再有必要,他伸出手,宛如彼此之間無聲的默契,待少女的指尖搭上來,便輕輕握住,捧起她繭痕交錯、並不細膩的小小手掌。
他會接住這份信任,又或者,自從因為幸乃的邀約而攤開掌心,自從那枚竹鈴被放在她面前,結弦就必須全然值得橋屋幸乃去相信。他早已交出了所有:兵器的銳利、武者的忠誠,還有那道旁觀人世數百年,如今則盤桓於她身上的淡然目光。在那之中,短暫的指尖相觸顯得毫無份量,在一片靜謐、毫無危險的櫻花林裡,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伸手,卻還是這麼做了。
「對我說出這句話的是幸乃,真是太好了。」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