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初春
地點:夜魁町往桃木村的道路
面具攤距離街道末尾不遠,沒花多少時間,他們便將這場流光祭走到了盡頭。喧鬧聲落在身後,妖怪們的祭典徹夜歡鬧,遠遠未到該結束的時刻,他牽著橋屋幸乃,抬起頭,見到天際早已高懸的紅月。
「也該回去了。」他笑著說,「再晚一點,喝過酒的傢伙們又要鬧起來了。」
這種未經節制的歡騰,也是妖怪祭典的某種特色吧,真要說起來,結弦也不是那麼在意。但垂耳兔妖仍走在身旁,將她不大的手交付給自己,彷彿一種無聲的依賴,或者如她所說,是為了捂暖付喪神並不溫熱的掌心。他向來不貪戀人聲喧嚷,既然如此,付喪神更願意與她走一段靜默的路,通往垂耳兔暫且安居之所。
「幸乃會不會累?」
只是順口一問,他倒不怎麼懷疑少女的體力。畢竟認識不久時,垂耳兔妖便曾跟在他身旁,花上一整夜的時間,從夜魁町一路步行至雪山山腳;他習慣了行走,當下沒意識到,現在想來,無論人類妖怪,願意徒步走上這麼一段的都不多見吧。
狐妖少女的贈禮這回沒有派上用場——離開之前,事務妖送了他們一人一個紙燈籠,不如狐火炙熱,一簇小小火焰團在糊起的燈籠紙內,暈著細微的光。流光祭的耀眼光彩被遺留於記憶中,路途晦暗,他們在並不起眼的光芒裡行走,夜晚仍舊微冷,卻不再是雪花紛飛的季節。
「這樣熱鬧一番,真的有冬天已經過去的感覺呢。」
橋屋幸乃點點頭,作為對付喪神的回應,她抬起頭,見到紅月高懸於空中,知曉現在時間已經晚了,她向來是不喜在紅月之下活動太久的,夜魁町比港口來得更加喧鬧,雖然她至今未被騷擾,但也不乏看見倒在路邊窮凶惡極者。不過,對於結弦的話,這些傢伙應對起來,大概也並無問題吧。
她一手握著剛從祭典拿回來的紙燈籠,另一手則被握在結弦手心裡,藍色的微光照亮前路,他們於是背過更加明亮的不夜城,踏返回桃木村的路。那裡總是比其他地方安全的。
「不會累。」聽見結弦的問話,她甚至沒有多想,只是搖搖頭,回答了付喪神的問題,雖然妖力孱弱,但她長年在山上躲避天敵,來到幻世更是做著全年無休的工作,如今吃飽穿暖,走過祭典的一條街,壓根不成問題,少女安靜地看向結弦的側臉,聽見他的感嘆,思索片刻道:「……冬天啊。」
「接下來就是春天呢,就不會那麼冷了。」
幸乃認同了對方的說法,畢竟雖然現在還是有些冷,但可以不用再包得厚重,她今天穿著浴衣出門,裏頭也只是簡易套了保暖的裏衣,沒有再拿上外套,人潮洶湧的地方更是如此,不會真的感覺到冷。
這麼提起來,幸乃便想起了近日收到的信件,她未曾謀面的筆友朝她詢問了攸關春天的問題,她卻遲遲無法落筆,畢竟在上個秋日之前,她被圍困在小小的旅舍,拿著微薄的薪資,住在黑暗的倉庫裡。四季更迭於她而言,只是工作內容上的差別,除此之外,她很難形容它們,它只是經過而已。
她用目光描摹結弦的輪廓,想起了在港口碰面的初秋,而在更久以前的夏末,她與付喪神有了一面之緣,而她握著那一方手帕,握過了好幾個春秋,才終於得到了詢問他名字的勇氣,直到得知名字的那一刻,她的記憶才開始轉動,一切開始改變,她甚至帶有一些戀慕地思考,也許她的時間齒輪是由他們再度相見時,才開始滾動的。
就因為如此,她牽住他的手,與她走過暑氣尚未消散的秋,一路通往漸冷的冬,而現在她走在與結弦走過的道路上,他們談起來春天。她想,在她尚未尋覓自己的語言之前,曾竊盜過結弦的語言,但那確實也是她的心之語言,那春天呢?
她想起髮簪上的那抹櫻,微微偏過腦袋,甚至能聽見垂墜的幾條鏈子碰撞的聲響。結弦是這麼說的:就當作是春天的紀念。所以春天是這樣子的嗎?橋屋幸乃幾乎想要伸手去摸,但雙手都沒有足夠的空閒。但既然她可以從此身上得知結弦所見過的春天,她又何嘗不試試看開口去問呢。
她的嘴既是空的,又是滿的,裝著將要滿溢出來的語句,她嘴唇蠕動,思量片刻,這是適合說話的時間。她做了決定,省略掉一切開頭,她不知從何說起,只曉得想詢問的句子,所以輕聲細語:「……對於結弦來說,春天是什麼樣子的?」
「春天,我沒想過這種問題呢。」
他沒有思考這一切的必要——冷暖並無意義,人類的節氣也只是偶然旁觀,季節於他而言,不過是時間的流逝,文字裡徒然存在的蒼白意象。但既然她問了,結弦便也稍稍仰起臉來,注視著遠方的紅月,開始細細思索這個問題。垂耳兔向來安靜,如今亦然,輕聲拋出問句後便耐心等待著,只有指尖依在他掌心,彷彿在這趟步行中,給予他足夠漫長的時間,去專心凝望方才降臨的春日。
櫻花、柳條、枝上鶯,什麼都可以吧。春日宜生,文人如此吟詠,將憂愁連同殘雪一併掃落;但其間也有哀、也有死,樂景之間,悲傷亦顯得朦朧而幽微。他經歷過數百次春,種種過往於記憶裡繁複堆疊,愈是思考,愈顯得無從定義,但少女仍然等待著他的答案。
橋屋幸乃問:對你來說,春天是什麼樣子的?
「幸乃。」他如此答。
結弦停下了腳步。垂耳兔妖站在身側,尚帶點微涼的初春夜裡,她的臉龐映著燈火,不再有冬季凍出的薄紅,喜悅與溫暖俱是沉靜;燈籠光暈不大,那張臉仍有部分浸在紅月時的暗影之中,帶著尋常的棕與黑,自然而然隱沒於夜色。她的髮際有櫻花垂落,銀光燦燦,綴著淨白的珍珠,他注視著那些,像是看一場落在地裡的新雨。
幸乃並未望著月,但月色自顧自傾倒在那雙深黑的眼眸裡。付喪神微笑起來,接續著她的名字,宛如尋常一聲呼喚後不經意的停頓,自然而然說了下去,「妳旁邊那叢杜鵑開花了喔,真漂亮。」
結弦停下腳步,她於是跟著停了下來,一雙眼睛全然放在付喪神身上,不注視前路,不去看路途裡對於她而言太過可畏的陰影。她屏棄一切,只是注視著他,彷彿只要付喪神待在身邊,那就沒什麼好在意其他,對方沒有立即回答,逕自思考著,她看著那樣的表情,只是等待答案,一如他們攀登上雪山,她或他拋出了問題,另一方便靜默下來,最後吐出謹慎的答案。
但是結弦只是輕聲喚她:幸乃。
她甚至產生了錯覺,對方這聲或許不是呼喚,而是回答,雖然這樣的認知顯得有幾分自作多情,但結弦溫厚的嗓音只吐出了她的名字,短暫地一瞬裡,她覺得茫然,就算她不曾留意,春天也有太多可訴說的事情,萬物復甦於此刻,腳底下踩過的綠地,枝頭綻開的鮮花,甚至是別於棕髮之間的櫻,哪一樣都比自己更值得付喪神駐留。
然而結弦沒有停滯太久,只是露出微笑,剛才大抵只是她心慌而生出的雜訊,她安定下來,順著對方的指向往旁邊看去,是一叢花,幾株紫紅綻放於草木之中,更多的是花苞,少女看著光滑細嫩的花瓣,裡頭綴上幾點斑紋,幸乃認不出花的品種,最多只是辨別得出是否能吃。
但結弦既然說這是杜鵑,那就是杜鵑了,她好奇地回過頭來看結弦,原先想詢問他,莫非結弦喜歡杜鵑嗎?卻又想起了對方曾回答她關於動物的問題。感覺世間萬物之於付喪神而言,都是那般清淡,說不出喜好與厭惡,他只是看著,就與現在相仿,指了一叢花給她看。
「開花了呢。」她眨了眨眼,只是輕聲覆述了。
橋屋幸乃垂下眼眸,去看街邊那簇泛著紫紅的春意。雖然談論起杜鵑,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幸乃身上,看她微側的纖細頸脖,少女回頭時,又笑著迎上那雙浸潤月色的眼睛。
「說到春天,應該還是花開吧。各式各樣的花。」
只是為了一叢花偶然停步,結弦並未久留,指尖輕輕撫過她畫有兔子的手背,握緊於掌心,牽著幸乃繼續往前走。付喪神已經說盡了春天,但路途仍舊遙遠,他於是隨性地開口,笑著談起自己見過的景色,「人類好像喜歡賞櫻,還會在櫻花樹下野餐。」
幻世也有櫻樹,盛放於平原,以徒步行走而言,並不是多難抵達的地方;這麼說來,邀請垂耳兔一同看櫻花盛開,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思及此處,他不禁微微一笑:和友人們熱熱鬧鬧地於樹下玩耍也很愉快,但如果她願意,這個春天就擇日去看花吧,只有他們兩個。
或許櫻花的花瓣會落在她身上,輕輕的,沾著她柔順的髮、生繭的指尖,宛如一場春日飄雪。既然如此,那也能成為初雪一般的祝福。
「也有現世的詩人寫過這樣一首短歌,說鴨子的羽毛,就像是春山濃綠的顏色。」思緒向來飄忽,結弦想到什麼,便隨口說了出來,「我覺得這比喻很可愛。」
他們走在秋日曾途經的道路上,由夜魁町通往桃木村,遠遠望去,便是白雪皚皚的山頭。雪山總是白的,他見慣了這樣的景色,曾經覺得鴨羽般濃綠的筆觸傳神,如今想來,也已經是相隔遙遠的記憶。
「幻世的景色,大概和現世不那麼相像吧。」他微笑著說。
她的去留全然交付給付喪神,對方牽起她的手,指尖滑過圖樣,才繼續向前走,她的手怯怯地輕顫,卻仍舊反握住那雙擅於握弓的手,與之前進了,也許只要是這雙手牽起她,要走到哪裡去,似乎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連同他們的話音亦是如此。
她聽著結弦對於櫻花的見聞,沒有搭話,只是任由對方說著,橋屋幸乃當然也曾見過櫻花,在還曾是垂耳兔的時候,漫山綻放的山櫻,而來到幻世之後,不少地方也總是插著櫻,上回花奈大人雇用她至紀花屋兼職的時候,也在屋簷下方開了一株又一株的櫻花,狐妖少女告訴她攸關花見糰子的由來,很是慷慨地和她坐在店鋪外面,吃上綿密柔軟的和菓子,她那時候伸出手,接住花瓣。
但她正聽著結弦所說的春日,所見過的櫻,那不同於她,她見到的櫻是妖力促成的、在冬日裡盛開的櫻,只有幾日的壽命,凋謝後甚至不用清掃,在小楠花奈彈指間化為灰燼。
結弦沒有再談下去,轉過頭來說起另外的事情,橋屋幸乃對於詩詞歌賦並沒有什麼研讀,除卻常識一般的童趣詩集,剩下地便是妖怪們扔棄在旅舍、堆放於倉庫的書籍們,她看得雜,記住的也不多,聽見結弦的話語,不禁好奇地眨眨眼。
「……那是什麼樣子的?」她輕聲補全自己的提問:「我是說山,還有詩。結弦記得全部嗎?」
這也許只是她的臆想。
橋屋幸乃認為,這樣的文字還是太單薄了。鴨子的羽毛、春山的濃綠。她不是沒見過山,只是她的山,總是不夠鮮綠,帶著赤火的色澤,而比起和弓,結弦於她而言,大概更適合捧著書,走在竹林之中,偶爾吟上一兩句詩,那會是付喪神能表現出的模樣嗎?
她看著結弦的微笑,莫名地想:但如果能從你的聲音裡聽見更多,那我就會感覺得到了吧。
「詩歌的話,我記得。」他輕聲回答。
「游弋水鳥兮,鴨之羽色耀濃綠,春山之所如,迷濛飄渺無覺束,所念忐忑憑賴難。」
在不會迎來白晝的土地上,夜晚如此漫長,足以橫越春日,漫延至久遠而零落的回憶當中。結弦緩慢地誦讀,字句清晰,帶著悠久的腔調,就像曾經聽聞那些孩童的琅琅讀書聲一般,拾起久未使用的現世語言,「是這樣的一首和歌。」
不曉得幸乃聽不聽得懂現世的古語——他想,不免有些分神,待文辭自記憶裡漫溢而出,吟詠出聲,卻又覺得無妨。遙遠得模糊的季節裡,剛有窗子高的湊本結弦趴在牆邊,聽著無從明白的語言,就是這樣一字一句,記下青山白雲、夏野秋葉,再用那些陌生的音節,去描摹匆匆而過的人群。如今橋屋幸乃問了,他不加修飾地答,以聲腔、以節奏,彷彿她問的不是一首人類寫就的詩,而是垂耳兔尚未存在的歲月中,付喪神所見的那些日子。
萬籟俱寂,在這僅存在彼此的春日夜裡,他只是給出這樣微不足道的答案。
「至於山,雖然也想講給幸乃聽,但要說細節,我實在記不清了。」思及少女的另一個問題,結弦笑了笑,「最近一次去現世的時候,總是待在城市裡,也沒什麼機會看見山景。」
他已經許久沒有望過現世蒼翠的山巒,走在嶄新得認不出的街道上,仰起臉,只有高樓仍注視著他。
「妳想看的話,以後一起去現世逛逛吧。」他說。付喪神的語調平淡如常,含著笑意,就好像邀請她去不遠處的商店購物,或是一同走過祭典的街;橋屋幸乃走在身旁,即使偶有輕顫,仍然將溫順的手交付於他的掌心,悄然回握。
「畢竟,一個人離開的話,我就聽不見幸乃的鈴聲了。」
結弦朗誦著字句,聲音不曾被晚風吹亂,只餘額間的碎髮在浮動,幸乃看著這個,不確切其中幾個詞彙,但她願意聽著,哪怕她不曉得全部的含義,卻能透過付喪神的聲音,窺探一二之意,少女悄然捏了捏他的手,見到結弦的笑顏,也溫和地笑了。
去現世逛逛吧。付喪神提出了這句話,似乎那之中隱含的所有阻礙都不值一提,她是脆弱無力的垂耳兔,恐怕沒辦法短暫來回。這樣說起來,說不定會錯過幻世門關上的時間,他們會在現世遊蕩一年,而倘若要走向層疊的青山,觸碰花草植物,花上超過幾日的時間,大概也是需要的吧。
橋屋幸乃想起不久前的日子裡,她聽見港口裡妖怪們討論起關於現世日光,講起她不曾注意的那些,日月於她並無區別,因此她那時不以為意。但結弦這麼提議了,她便生出好奇心,如果是她的話,大概還要十年,或十幾年的時間,才有辦法籌到一整年的旅費吧。
結弦就像是照進她狹小的倉庫之間的一束光明。
燈籠還握在另一隻手裡,而更加明亮的是懸在上方的街燈,走在桃木村偏遠的小路上,幸乃意識到,這就是上回捧著竹鈴,等待付喪神的街邊,那時候她靜靜佇立在原處,正想著乾脆蹲下來等他,卻在抬頭的時候,聽聞一陣箭矢劃過的風聲,劃破她靦腆而怯懦的心,留下一道難以抹滅的痕跡。
「……是這樣呢。」她溫聲回答著,應允道:「那麼,以後一起去吧。」
她握著結弦的手,跟在結弦的身側,小路僻靜,路燈的設置就有幾分遠,他們離開一處燈火下,就彷彿一腳邁入新的黑暗中,黑暗會滋生出恐懼。橋屋幸乃的世界曾是由無邊無際的恐懼組成,連未來或以後的字詞都能輕易地讓她不安顫慄,如今不再是了。
在春日的路途裡,她左胸前的衣襟仍舊微微發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