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積雪逐漸融去,光禿的泥土頂著貧瘠的面容,在春日的陽光下緩緩甦醒。日光微煦,依舊不敵稍早落雪的寒意。
弗里德蹲在樹上,清晨細雪飄散,落在他的頭頂、狼皮斗篷,以及他裸露的指尖。早晨幾個小時過去,弗里德不為所動,似同冰雕,被時間遺忘。即便春去秋來,也化不開他的雪霜。
食指尖的血珠早已凝固,彷彿他的心跳也正靜止,正等待春風吹來溫暖的愛意。昆佩才拎著血書振翅而起,弗里德便轉身重回上個秋日的記憶:月下的太陽,無名屍的太陽刺青引來小丑,可對弗里德來說,裝扮成小丑的燕子才是他的太陽。
我的燕子,我的愛。話語凝結在弗里德的唇上。今次的等待並不如過去那般,弗里德滿懷著愛,卻是平靜在他的血液中流動。好幾次,他盯著繫在食指上的紅髮出神,他或許期待,或許害怕,可一切都比不上他對太陽的渴望。
直到他聽見愛情的腳步。金屬鼻的光芒穿過樹葉,熟悉的腳步聲踏過白雪緩緩而來。弗里德看見燕子美麗的紅髮,為慘白的樹林燃起了色彩。
我的愛。他想出聲,可冰霜凍得嘴唇僵硬,春日之寒也使他的雙腿不住打顫。弗里德蹲在樹上,手握緊枝幹,看著兩條髮辮隨著燕子的步伐晃動,長而寬的赤羽,入秋時發紅的狐毛披肩,弗里德的愛情記憶在燕子身上,卻遠不及愛情本身。
燕子,我的愛。弗里德蹲在樹上,我愛你。溫熱的淚水滴在繫了紅髮的指尖,化開了冬末的冰雪。
燕子披著弗里德賜他的狐皮,但狐皮下是他污穢的身體。從病床起來時他沾了一身薄汗,哪怕弗里德曾為他更衣編髮,身上有留著了血污的氣味。他踩在春日野草上,也許弄髒了樹林草木,但是他不再在意。春芽並不繁密,蓋不住金髮的身影。樹上是月亮,也是那個晚夜真正的太陽。他在殘留雪水的草地跑起來,他腳步不甚整齊,濕泥濺在他褲腳,使他步伐更加沉重,卻始終擋不住他的步伐。
此刻只有樹上的弗里德,存在於他所屬的這個時刻。
這樹下曾埋藏著太陽的人皮,屍體的人皮也似小丑的衣裳,遮住殘破的身軀。他出門時仍然戴著銀色的鼻子,想遮蔽自己破爛的身體。然而又有甚麼遮蔽他破敗的聲音?「弗、里德……」他將聲音吊高了一些,想粉飾自己粗啞的聲音,「我──來了!」
「我想、唱歌……」他對樹上的金色影子喊,扶正了臉上的銀鼻,又試圖矯正自己方才破音的腔調,「我獻,你,相生相愛……」
「你──我,
相生、愛,
惡言,惡語……
日昇……日落,
長夜……」
長夜不再寂寞,我願與你長夜不再寂寞。可是他唱不出口了,銀鼻下的皮膚灼熱,喉頭發苦。一陣刀割的痛擰緊他的脖子,他猛然大咳了一聲,破壞了本就不成音調的詩歌。
咳嗽徹底毀了他的歌,胸膛因咳嗽疼痛,腦袋也一陣暈炫,他半蹲在泥上,頭顱低垂。精細的編髮在奔跑時便散開了不少,髮碎貼在他汗濕的臉,就像泥濘。他抬頭,樹上的月影過於燦爛,使他胸膛更發苦。
可是他早下定決心,他不顧身上的骯髒與疼痛,直視他所渴望的金色光芒。
啊,他是多麼渴望聽見這甜蜜美妙的話語。相生相愛,千千百百個日子在千千百百個吻中。眼淚自臉頰滑落,或許也落到樹下的燕子臉上。弗里德無暇顧及淚水,他鬆手,自樹上一躍而下。
落下時,狼皮斗篷上的細雪紛飛,彷彿又一場冬日未盡的夢境,彷彿他又回到深夜大雪之中,在樹林跳起美夢的舞蹈。弗里德伸手圍繞燕子的腰身,一面執起燕子的手。
「長夜永不寂寞,我的愛。」他想與燕子十指交握,卻只握到殘餘的兩指,「長夜永不寂寞,我可愛的小鳥……」
說著,弗里德垂頭親吻美麗的鳳凰,彷彿那夜大雪中的樹林,彷彿他們纏綿一體,彷彿秋季月下,直至黎明的親吻。他美麗的太陽。弗里德輕啜燕子臉上的汗水,頸窩的氣味纏繞他,吸引他前往,弗里德埋首在燕子的肩頸,彷彿他為燕子更衣編髮那時,燕子只屬於他。
「我的燕子,我的愛……」弗里德沉醉在獨自的愛情裡,手滑向燕子的後頸,「我的鳳凰,我可愛的燕子。」甜美的呼喚中,他摸到燕子繫在後腦的皮帶,當弗里德才想如往常那樣擅自摘下燕子的面具,手指卻莫名地顫抖起來。
霎時,他沒了把握。周圍開始變冷,一股寒意湧上心頭,弗里德將手收回狐皮斗篷外,抬眼仰望他美麗的鳳凰。即使初春的樹林尚未脫去冬日的模樣,他的春天卻永遠那麼明亮。
燕子是否已經察覺到他趁人之危的可恥,想以恩情換得他開口說愛?弗里德想以愛意辯解,卻發現一切的言語也失去力量,他只得低頭親吻燕子右手的布帶,遮掩自己的懦弱。
雙唇隔著布帶也感覺到燕子發熱的身體:奔過草地的血液、粗啞殘破的詩歌,暈眩發苦的歌喉……種種激動的滋味藏在赤色的狐皮底下,彷彿在他懷中。
然而,會是他嗎?顫抖爬過弗里德的指頭,也許燕子喜愛的並非弗里德,而是樹林的雄鹿,窮盡一生尾隨鳳凰,只為不求回報地奉獻愛情的鹿。
「對不起……」淚水浸濕燕子右手的白布,弗里德不敢抬頭。
身為愛情的奴僕,他始終想要的太多。
燕子本想抽開醜陋殘缺的手,但淚水使他遲疑,比起自己的醜陋,弗里德更為珍貴。「沒有對不起的,弗、里德。」燕子用二指輕輕拂過弗里德的臉,「是我對不起你……」
「我……太冷酷。」燕子二指穿過弗里德的金髮,如此輕柔,他一直以來傷害的弗里德也是這樣柔軟,卻始終像陽光一樣站在他眼前。他現在的嗓子粗啞難聽,他試著放軟喉嚨,但聲音只會變得飄渺,「我不是、好小丑,不是好人,不是鳳凰……現在……殘廢的人。」
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想來也是到了誠實的時候。二指擦擦弗里德的淚水,他微垂著頭,懺悔似的喃呢:「弗里德……弗里德,你太多愛……我,不值得愛……你想過?我像,測試你,我傷害你……」
說話漫長而吃力,他輕咳數聲,又堅持道:「我不知錯,就算知錯了……也無力彌補,我的付出,沒有價值……」
「你讓我,不寂寞……我讓你寂寞……我是壞人、壞東西,你跟我,虛耗生命。」
「我生出來就、這樣,所以……」這句話極為艱難,燕子甚至覺得喉嚨一陣血腥,隨時淹沒他,「我一生都沒法給你高貴的愛了。」
他猛烈咳嗽起來,完整的一句話有損他的喉嚨,自白的說話也像自伐。他咳出一口血,又不忍在弗里德面前落魄如此,便強行吞下了鮮血。他咧嘴笑起來,血絲尚在他齒間,頭腦一陣暈眩,但是他說:「我,慢慢想,慢慢想出,另一個答案。」
他用殘缺的三指在弗里德的臉前晃了晃,「我的破爛、缺憾、殘缺,不變……少了指頭,也不變,砍下手臂,也不變……我不過如此,我再盼望,也不會、高貴的宮廷藝人。千瘡百孔,只能是我。」
「唉……我、說甚麼?」暈眩中的說話太晦澀難懂,連他自己也迷糊了。」
秋天時他們在樹下談論日月和詩意,未曾察覺自己尚在人間,快樂卻能穿透凡俗的痛苦。不知道是凡人期望天神的快樂,還是殘破的凡人也有快樂之本?
「嗯……我只能這樣子……弗里德,我只有這個樣子……不相襯,不值得跟你,相生相愛……日月星辰,不能,陷在地裡……爛泥。」
「但是……我想,唱相生相愛的歌。」燕子笑容中夾雜無奈,卻輕鬆無比,
「你要聽嗎?」
相生相愛。
弗里德曾想過燕子開口說愛的情景,他想像的是愛意激情碰撞出火花,兩人纏綿如大浪般翻雲覆雨,不管是誰都急切地想以愛情吞噬對方。但當燕子親口說出相生相愛時,他的內心卻如此平靜,冬眠的樹林緩緩甦醒,在燕子的火光之下綻放綠意。
弗里德望著燕子,像是冬日盼到春季的陽光。溫暖的春天吹拂雙頰,愛情的熱意化開他恐懼與膽怯的殘霜。血液再度奔騰,樹林的時間再次流動,弗里德微微顫抖,彷彿此生這一刻才是他真正的活。
破爛或殘缺,那些都不是屬於你的詞。當你選擇擁抱自己千瘡百孔的生命那一刻,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比擬這份美麗,我的鳳凰,是你的燃燒成就了你的美,唯有你的燃燒才能淬鍊出真正的高貴。如此的你又怎麼會是爛泥?你是美麗的鳳凰,你高貴的愛無可比擬。
「燕子,我的愛……」他輕聲道,任由淚水大膽地流過他的臉頰,「你即是我的日月星辰,我的鳳凰,你即是我的生命。」
這一刻,弗里德再無顧忌,他拋下愛情奴僕的枷鎖,不顧分寸地把燕子攬入自己懷裡,傾身親吻他美麗的鳳凰。
他深入燕子的雙唇,一如他深入燕子的身體。他擁抱那苦澀的血腥,還以熱烈的思念,弗里德徜徉愛情的滋味,幾乎忘了說話。
「燕子……我的鳳凰、我的小鳥……」激動之餘,他僅能在親吻與呼吸交錯的片刻之間反覆呼喚燕子,「我的愛……你的愛是我此生唯一想要的東西。」
他吻著燕子的臉頰與肩頸,渴切地示愛,一次又一次,壓抑數月的愛意傾瀉而出,佔據弗里德所有的心思,一掃先前憂慮的陰霾,在自由的春季之中享受鳳凰賜予他的愛情。
弗里德在狐毛斗篷下緊擁燕子,指頭摩娑,既是回味也是期待。
他親吻燕子的耳,溫柔悄聲道:「我與我的燕子怎會不相襯?在晨星之下,月亮與太陽相生相愛,這不是很美的故事嗎?」
「既然如此⋯⋯請聽⋯⋯」
「你我相生、相⋯⋯惡言惡語⋯⋯」
「日落,長夜、咳!寂寞……」
「千千、百百……千百……」
「咳!」本就不成音調的歌聲因咳血而破碎,燕子用力拍著胸口,想將血痰都趕出來。快點、快點清乾淨,他與弗里德的歌怎能染上血污?但咳嗽無盡無止,徹底取代了歌聲。
血和口沫快要噴灑到弗里德臉上,驚惶之際,燕子不得不把弗里德推開。卻見雙手盡是血污,無路可走之下只得卻步。他跌坐在草地上,也許身上的血污染了才長出嫩芽的春草了。他頓時自覺無能而可笑,歌唱不成了,十數年來不變,他還是那麼骯髒、無能的燕子。
他走投無路,世上不可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不值得音樂,不值得任何美好的事物。弗里德背後是藍天,冬日即將過去,天空雲霧間綻放著柔和的金光,緩緩落在弗里德的髮絲之中,使他猶如天神。燕子不變的卑微也許只配得上等待這恩賜的光芒。
「不⋯⋯」
他抓著被他壓壞的草地,在模糊濕潤的視野中爬起來。他茫然而錯愕地喃呢:「一切、不會改變,我⋯⋯只能這樣⋯⋯」
他渴求著藍色的眼神。
「弗里德!」音樂早已被斬斷,他只能高聲吶喊,「我、我——不會變好,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但、我不想再、辦法⋯⋯我⋯⋯」燕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卻把大半張臉弄得更髒,他看著手上黏乎乎的血,又忍不住猛咳。這次他沒有逃跑,只是用力把血咳出來,然後抬頭嘶啞道:「去他的!」
「我不想管、音樂、詩歌、歡樂⋯⋯甚麼都可以不要,我不要了!我很髒、就這樣,我不要我自己,我要你、弗里德!」
「我、不想了,世間如何⋯⋯我想愛你!弗里德!」
他奮力將心中殘存的意志嘶吼而出,然後撲到弗里德身上,十指不全的雙手緊抱著弗里德不放。他未曾如此用力擁抱,連他的生命,也未曾感受到如此力度。然而此刻他想用全身的力氣抱著弗里德,用僅存的他,抱住他僅存的渴望。
弗里德擁住燕子的生命,兩顆心相衝的力道比他的心跳更要熾熱而猛烈,彷彿燕子是遲至夏季綻放的花苞,艷麗的生之色爆發如雨,澆淋弗里德乾枯無奇的日子。他似乎從未有過這樣大膽的悸情,或說,他至今並未勇敢,所有的時間虛擲在廣袤無盡的樹林中,長眠於年復一年的冬日中。
「骯髒?」弗里德環繞燕子的腰,傾首將自己的臉也沾上燕子臉頰的汗水與砂土,「如此,我們不是一樣了嗎?」
「當你願意為我拋下一切時,這不就是改變了嗎?」他輕聲道,手指溫柔地為燕子抹去髒汙,「我美麗、可愛的燕子,我勇敢的小鳥,我的愛。」
「我可愛的小鳥,燕子。」弗里德抱著燕子,埋首依偎在他的日光之中,「我曾在此地,告訴你我在十五歲那年離家,而你可知道,我是因為恐懼而逃離原本的道路。」
「我深怕死亡,我畏懼別離。我想著,在恆常不變的樹林中,沒有什麼是真正死去的,在寒冬中睡去的將在明亮春日的照耀下甦醒。」
「你不畏生命艱苦的身影是我的太陽,你是我的太陽,你的熱在我的林中……我開始害怕。」弗里德哽咽,他抬頭與燕子對視,滿臉眼淚,「我深怕再也見不著太陽,我的小鳥,我害怕你離去,我……我不願你愛我以外的人。」
「我的燕子,請不要離去,請留在我的林中築巢。」
不待燕子回應,弗里德便將嘴唇湊上,彼此的熱在唇面相擁而沒有流動,他急不可待,深入燕子的嘴中啜飲鮮血。那血彷彿是從他自己身上流出那般溫熱,弗里德擁住燕子的生命,寧靜的衝擊中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猛烈而熾熱。
「弗……」
千言萬語被喉嚨的痛楚和洶湧的愛意吞沒,燕子終於緊抱了他生命中的曙光。他從來都是任人索求,無論接吻,或是擁抱,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希望被飲盡。他想自己的生命被弗里德飲用,那麼自己也會成了弗里德的一部份,就如同相生相愛……
喉嚨疼痛,淚眼朦朧,口鼻裡尚是自己的血味,世間過於嘈雜,但是他知道自己擁有愛,他原來可以擁有愛……殘缺的生命又如何?他不用害怕失去弗里德的愛,也不用害怕愛上弗里德,從此他在這世上他無須再懼怕。
漫長的擁吻後,他們好像都成為了彼此的一份此,從此愛便是生命。
「我願、永遠在,你築巢。」
「巢,你我的巢……」
「不要離巢、不要、不要離開我,弗里德──」
「你、是我的巢──」
燕子實在說不出更多話了,肉體的痛楚和猛烈的情感使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纏抱著弗里德,在春日的陽光下,搖晃彼此的身體,他沒有再說話,弗里德的呼息是他的音樂。
生命的寒冬無比長久,長久得連暖意也變得陌生,但他們始終願意睜眼凍結的眼皮,用冰雪融化的手指相扣,在春日渡過彼此的剩生。
後來春日的露水滋潤了燕子的喉嚨,他像傳說中的雀鳥那樣重獲歌聲。世人又再次聽到他隨心所欲的歌謠,但世人不知,他的歌聲始終獨留了一份無畏給弗里德。
你我相生相愛,
無懼人間紛擾,
日月四季無常,
時間不再寂寞,
千千百百個吻,
又千千,百個吻,
再千千百百個吻,
你我有了千百個吻,
相生相愛,綿綿無止,
命運眼花繚亂,
只知你我不止今生來世,不止千千萬萬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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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CP的交流對了兩年,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成功完成中世紀時空
大感謝牛車中
感謝尼中也感謝弗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