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仲冬
地點:桃木村
回到桃木村住宅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封被塞在門縫裡的信。
結弦仍未習慣收到來自他人的信件。熟識的朋友本就不多,加上他行蹤不定,即使想要聯繫,也很難透過一兩封書信找到人,久而久之,書面來往自然就淡了。也就花奈偶爾想到要找他,才會傳遞訊息過來——然而,以狐妖少女的習性,當他時隔許久踏進庭院時,信封是絕不可能安安穩穩躺在台階上的。佇立於門口,思索片刻,他才想起前些日子曾在雪山寫信給幸乃,這大概是她的回信。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無論如何,這是一封不會因為太晚收件就氣得往他臉上拍的信,總歸是件好事。
暫時不太想面對滿是灰塵的屋子,他找了塊還算乾淨的地方,坐在台階上,就這麼讀起信來。信紙上是少女陌生的字跡,溫言應下邀約,並提出了另一個聚會邀請;墨痕之間,仍殘餘一絲淡薄得難以辨認的氣息。他已經相當擅長感知妖力了,儘管她本就不強大,但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大概也因為這封信被擱置了一段時日吧。
她是何時走進庭院,在門口留下回音的呢。兀自想著,結弦將信紙收起,於信封背面寫下簡短的回覆,手一揚,帶著妖力的紙張於是懸浮起來,筆直飛往不遠處的院落。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數日後,他穿過鄰近屋舍的庭院,於門廊前停下腳步。
與屋主交情不算深,儘管當了百年鄰居,這還是他第一次踏進小楠花奈的宅邸。如今看來,她雇用幸乃打理應該頗有成效;至少,比起前陣子聊天時,狐妖口中那副荒煙蔓草的模樣,眼前景象要乾淨整潔得多。隔著拉門,他與垂耳兔妖對上視線,於是朝她揮了揮手。
「午安,幸乃。」
少女打開門時,結弦微笑起來,稍稍抬起手,好讓她能看見自己正拿著的甜點,「我帶了唐饅頭給妳。」
橋屋幸乃有時會想:不知道他現在身處何處。
現在想來,付喪神確實走了太多的路,像是不屬於任何地方的觀客,用他淺淡的眼眸,去漠視這世間萬物,一如灑落街道的月光,幸乃與他走過幾段路,起初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氣味,只猜測他是太易於被世界染上氣味的存在,而她確認了,牽過那雙手,仍舊不清楚他要走向何方。
但這不是她需要思考的問題,結弦的身影只是偶爾出現在她狹隘的生活之間,他甚至不是其中之一的,不是緊迫著她的工作,也不用她敬小慎微地寫下字句。但即便如此,她仍在回信的開頭上停頓許久。
幸乃在向小楠花奈租借的房間角落裡握著筆,斷斷續續地想起付喪神來:彎起的眉眼,揚起的唇角,左側臉頰有著一道傷。不是一張具有強烈辨識性的臉龐,如果他沉默著走過人群,大概是不突兀的。她也屬於湮滅於眾人的那類,可偏對方一再走近。於是他的臉逐漸深刻。
她仿照著對方的口吻,字跡顫抖。致結弦。
橋屋幸乃行於月色之下、穿過小片竹林,越過付喪神的庭院,將信紙平穩地塞入門縫之中,安靜地注視許久,心裡想:也許,他沒有辦法在栗子饅頭的保存期限內回到這裡。
但是,那也沒關係吧。
她蹲了下來。用著類似於注視船伕記名簿的神情,伸出食指,將信件更加小心地推進門縫之中。反正她哪也沒有要去,收拾好花奈的宅邸後,可以在偌大的屋宅裡翻閱書本,渡上一段悠閒的時光,而結弦是否過來都無妨。她是那樣擅長等待的垂耳兔。
乘著夜色,幸乃又徒步走回了屋舍。
應該說得上幸運,她不至一周就收到了結弦的回覆,少女將信紙反反覆覆地讀,最後謹慎疊好,翻出木盒,裏頭是結弦的上一封信件,以及一個簡易的壓花書籤,幸乃將書籤拿了起來,端詳上方淡紅色的梅。即使做成了壓花,對結弦來說,仍舊是轉瞬即逝的吧。很快就會因歲月褪去光澤,只留下氧化後的淺褐。
結弦大概活了很久。她想起與小楠花奈提議時,狐妖少女只是無所謂地聳肩,示意隨意她使用,而她欠身以後,少女又不慍不火補上一句:只是那傢伙十天半月,甚至一兩個月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不要太期待喔。
對於結弦來說,大概幾個月也是近日吧。幸乃溫吞地把信紙疊好,放入,最上頭還是壓花書籤,自然就想起她在初雪之際討要的祝福。她於是低垂著眉眼,手掌無意識地貼上心窩的位置。
……好溫暖。
在一室寂靜裡,她聽見自己平穩的心跳。
而終於,約定之日到臨,她聽覺敏銳,因此循著聲音看往訪客,少女小步給他開了門,這畢竟是在狐妖的宅邸,保護的咒法之中,穿插了保暖的特性,屋子裡很是溫暖,幸乃便穿得不算厚重。
「午安,結弦。」她細聲回應道,看向對方帶來的甜點,邊側過身讓對方進屋,邊微笑起來:「……這下甜點要吃不完了呢。」
唐饅頭也是好東西,不曉得裡頭是什麼口味的。垂耳兔心情很好地想。
幸乃似乎心情不錯,或許是喜歡甜食吧。在少女的笑容裡察覺這件事,他側過頭,笑意於是溫和了幾分。
「啊,也對,甜點有保存期限。」
慢了半拍,對食物缺乏常識的付喪神總算意識到這點。好在沒有從雪山帶什麼伴手禮回來,唐饅頭也是這幾天才買的,應該沒有疑慮吧。將禮物交給橋屋幸乃,結弦半開玩笑地回應,「有機會的話,我去學個讓食物保鮮的法術吧,這樣就可以慢慢吃甜點了。」
不過,要是拿這種問題去問和菓子店鋪的妖怪們,或許會因為不夠尊重甜點之類的理由,惹他們生氣也說不定。分神想著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他無聲地微笑起來。
將鞋子留在門廊之外,他跟隨垂耳兔妖的步伐,走過溫暖的木造迴廊,最終抵達茶房。
雖然是短期內用不上的房產,屋內空間仍然布置得十分雅致,透過半敞的紙拉門,能看見庭院裡正紛紛落雪,枝頭因而點綴了少許潔白。微風拂過,風鈴於窗簷下安靜地飄盪,並未發出半分響聲。
「話說回來,沒想到花奈會找妳去紀花屋幫忙呢。工作還順利嗎?」於小桌一端落座,他想起信上談及甜點來由的隻言片語,順口就問了句。上回聊天時,狐狸朋友曾提起紀花屋的店員們,他沒記下太多細節,只依稀知道人手又增加了;儘管如此,她仍然找上橋屋幸乃,大概是五百週年活動太過忙碌吧。畢竟是夜魁町口碑頗佳的和菓子店鋪,倒是可以想見當時盛況。
幸乃在花奈家的店裡工作,那會是什麼景象呢。這兩名妖怪共事的畫面實在難以想像,結弦難得生出幾分好奇,抬眸望向垂耳兔妖,不無遺憾地感嘆了句,「早知道就去夜魁町一趟了,我也想看看。」
「讓食品保持新鮮的法術……那就交給你學習了呢。」
幸乃走在前頭,給付喪神帶路,不太在意地應話。茶房不遠,但短暫的幾步路也夠她認真地思索起這件事的可能性,雖然結弦和她解釋過,他那類的付喪神不需要進食與睡覺,但仍然保有味覺。那麼,不曉得是否會吃壞肚子。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方對食品沒什麼概念,學會這種保鮮的能力,就尤其重要了。
她讓結弦先行入坐,自己則是著手處理起茶水和栗子饅頭,對方帶來的唐饅頭被拆了兩顆,和蒸過、泛著熱氣的和菓子一同端上小桌,終於,幸乃坐了下來,姿勢靦腆且嚴謹,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跟著望向落雪,又回眸看向坐在對面的結弦。
隔著氤氳白霧,她有種身處幻夢的錯覺。
「我不太擅長面對紀花屋的客人,不過很快就上手了。」那是小有名氣的店鋪,她點餐時總是手忙腳亂的,幸乃想起來那時的場景,不禁很輕地笑了起來,她小口啜了茶,放下茶杯,決定先食用對方帶來的唐饅頭——主要問題在於栗子饅頭剛出籠,有些燙,為了避免燙手也燙嘴巴,她先是咬了口麵皮,咀嚼起來,少女眨眨眼,見結弦似乎有興趣,便繼續說道:「……花奈大人給店員們準備了衣服和圍裙,我的好像是臨時做的,所以是最簡易的款式。」
「唐饅頭也是和阿芙在雪山附近帶回來的嗎?」
說起來,她也有好奇的地方,她在給對方的回信裡曾說,對於阿芙的到來感到訝異:一來是結弦主動聯繫自己,二來是不明白對方怎麼又前往雪山了。那裡是能夠一再爬上去的嗎?她有些困惑,只是繼續低頭吃了一小口和菓子,黑糖餡料的,入口即化。
「畢竟紀花屋生意很好,感覺什麼客人都有。」他微笑著回應。唐饅頭與在現世時的印象差不多,嚐起來就是普通的點心,他停頓片刻,甜味溶化在舌尖,這才意識到裡面包的是黑糖。
「是在附近的店鋪買的。」少女的問句正巧落到點心這裡,結弦搖了搖頭,溫聲否定對方的猜想,「因為沒想到幸乃會邀請我來。」
獨自一人的話,唐饅頭做得再精巧,也不會產生意義吧。他沒什麼物欲,即使走在夜魁町最繁華的街頭,也很少產生購物的興致,更別說本就與付喪神無緣的飲食了。雖然想為她準備些什麼,但他對垂耳兔妖了解不深,也只能透過旅行時的經驗猜測喜好,最終選擇了再普通不過的和菓子式樣。
對幸乃而言,唐饅頭會是什麼味道的呢。
他又嚐了一口:有些濕潤,外皮並不緊實,沁著黑糖的絲絲甜味。味道如同流水,漠然地經過唇舌,無從分辨其中優劣;他抬起頭,垂耳兔妖正小口吃著唐饅頭,是與品嚐溫泉饅頭時相似的、有些專注的神情。他於是想起雪山旅行時,幸乃輕輕握住他的手,說了句:但是,溫泉饅頭真的很好吃喔。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看著眼前的景象,結弦微微一笑,短暫地靜默下來。
「……對了,說到阿芙。」
記得在回信裡,幸乃曾經提及對事情來龍去脈的好奇。如今她說起小貓頭鷹,他再次開口,於是順著話題,笑著解釋起經過,「我是去雪山散步的時候遇見的,她正在幫摔倒的狸貓撿橘子……我也不太明白情況,但他們看起來需要人手,就幫了點忙,狸貓就給了招待券作為謝禮。」
他向來不擅長解釋記憶,哪怕說了也是零碎的,省略掉不少細節。結弦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捧著茶杯——茶湯清澈,杯口蒸騰著朦朧白煙,雖然稍覺炙熱,溫度卻不至於灼燙他的掌心。隔著霧氣,他望向橋屋幸乃,想了想,微笑著又補上一句。
「雖然可以回來的時候再邀請,但也想給妳看看花,就拜託阿芙幫忙送信了。」
沒想到她會邀請他來,卻仍然買了嗎?
幸乃看向置放一旁,平靜下來的茶面,想起路過竹林時微風帶來的清淺味道。結弦會沒預料到她的邀請,倒也是尋常的想法,就算花奈不常過來桃木村的這處房產,幸乃仍舊是寄人籬下。會邀請對方,也不過是想要和對方一起品嚐唐饅頭,又剛好結弦也是花奈的朋友,提出這樣的請求並不過分罷了。
唐饅頭的滋味似乎沒有溫泉饅頭那樣好,咬起來比較沒有嚼勁,她得小心點吃,才不會一下子掉落太多糕點的碎片,而結弦將話題轉到了貓頭鷹妖怪,幸乃光是聽見女孩的名字,就下意識想要微笑起來,而後半段話,有幾分符合她的猜想。
「……前陣子,我也遇到摔倒的狸貓在搬橘子。」她眨著眼,捧著大半個糕點,聲音被膩得有些頓,她拿起茶杯,潤了潤喉嚨:「冬天是橘子的產季,所以要搬過去……嗎?」
「不知道冬末的時候還會不會有梅花?」
幸乃偏著腦袋,想起來結弦的邀約,那樣的信是為了給她帶上幾朵梅花而送來的嗎?如此聽來,是件很令她欣喜的事情,結弦大概只是無心之舉,卻讓她想起自己曾經收過來自陌生妖怪的好意,收到一個小巧精緻的、梅花造型的和菓子。
大概有幾分代表幸運吧。她有些滿足地想,感覺連同手腳都暖和起來。
「啊、不過,結弦路過阿芙就幫了她的忙,真好呢。」
她想起在收信前與女孩的經歷,心下意識顫了起來,幸乃伸出手試圖壓平紊亂的心跳。那是如此柔軟的貓頭鷹妖怪,那雪白的一雙羽翼,大概很難做到許多事情吧?她甚至無法想像對方要怎麼一顆一顆地撿起橘子。
「每回幻世開門,都會有妖怪抓人哦。有時候小妖怪也會被抓過去,似乎是有些人類會假裝成小妖怪,所以妖怪們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眼下氛圍大概是適合談及過往的,所以她嚼著黑糖饅頭,像是隨意地講起來,但嗓音還是很輕。這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談起來像是過了許久,那對阿芙來說,或許是很恐懼的吧。少女聲音平靜,看向結弦:「上次跟阿芙一起被抓了,然後逃了出來。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所以,聽到阿芙得到幫忙,總覺得很高興。」
她把剩餘的唐饅頭慢吞吞地吃了下去。
「也許橘子很受歡迎吧。」喜歡頂著橘子泡溫泉的妖怪意外地多,想像了一下狸貓辛勤搬運水果的景象,總覺得很可愛。至於梅花,他回憶片刻,笑著回應她的疑問,「雪山很大,只要是冬天,總會有地方開著花的。」
幸乃顯然很喜歡小貓頭鷹。在烤肉會上就常看見兩名小妖怪湊在一起,結弦聽見她的評價,不覺微笑起來,淺淺抿過一口熱茶。畢竟是那樣一個好孩子,遇到困難,總會想幫忙她的——記起那雙在雪地裡費力撈著橘子的羽翼,他原本想笑著回應,但少女按著胸口,語調自然,像是在談一件普通的軼聞那樣,將話題繼續下去。她談及抓捕,談及生命的危險,在格外安靜的室內,即使垂耳兔的聲音細微,依然成為避無可避的現實。
他聽著從未知曉的過去,靜靜放下了茶杯。
「……幸乃。」
自己究竟想問她什麼呢。他呼喚了垂耳兔妖的名,如同嘆息,卻不明白該如何繼續下去,望著那雙純然的黑色眼眸,一時之間,只覺得言詞全都如此無力。
妖怪會圈養人類,一如在現世時他們被陰陽師捕獵,這點結弦自然知道。他行走於各地,無數次見過那樣的場景,早已漠然,就連此刻隱隱泛起的怒意,也不過是徒勞;垂耳兔妖大概比他更切身明白這點,坐在對面,平靜而隨意地說起這件事,他卻無法對此一笑置之。
被抓了,然後逃了出來。他記起當初行走於山路,她一談及死亡,手便悄悄地握緊了。弱肉強食、造化弄人,無論哪裡都是如此,不過是他所見的尋常,但橋屋幸乃就是在那樣的現實中走到了今天。
妳想活下去吧。他想:那麼,在這些堆積起來的尋常中,妳又要如何得到幫助呢。
最終,他只是伸出手,將一個木盒輕輕推到她的面前。
「上次見面之後,我考慮過了,應該給妳什麼樣的祝福。」
話題顯得跳躍,他並不在意,盯著自己越過小桌的指尖,自顧自說了下去。結弦取下木盒的蓋子——裡頭裝著一枚櫻鈴,乍看之下,與神社販售的樣式並無區別,通體由竹子雕刻而成,當中嵌著色澤黝黑的木珠。
「我的能力有限,做不出能讓幸乃能隨時傳遞訊息的東西。」停頓片刻,付喪神笑了起來,聲音平緩如常,彷彿方才徒然的呼喚從未存在過,「不過想了想,有什麼話,當面說就可以了吧。」
取出竹鈴鐺,他在少女面前輕輕晃了晃。木珠滾動,雖然沒有發出響聲,卻有某種清冷的氣息逸散,在空中蕩開,如同一陣從飾品裡吹起的風。
「這裡面的響珠是用我的妖力做成的,即使距離遙遠,也能辨認出非常細微的妖力變化。幸乃的話,不用刻意注入力量也可以使用。」
幸乃的力量微弱,或許用不了太複雜的法術,他於是將使用方式簡單解釋過一遍。結弦想起那枚信箋——被細心塞入門縫,擱置數日,如果未曾停下來細讀,大概也無法察覺字裡行間,曾經存在一隻垂耳兔的氣息。把竹鈴鐺放了回去,他抬起眼眸,迎著少女的目光,輕聲卻鄭重地開口,「需要的時候,搖動鈴鐺,我就會來見妳。」
「……嗯?」
聽見結弦呼喊她的名字時,橋屋幸乃才從遙遠的記憶裡被拉了回來,她鼓著還塞滿食物的腮幫子,不太明白對方突然沉下去的嗓音,與平日並無太多差異,語調平穩,宛若一聲喃唸詩句的嘆息。付喪神有著這樣好的嗓音,現在卻是吐出她的名字,少女捧起茶杯,飲下一口,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也許這樣的話題還是太嚴肅了一些。
他的臉龐少見地失了笑容,只餘那雙淺金眼眸注視著她,她讀不出那種視線的涵義,像是有種隱密的情緒在那之中翻湧了起來。
但她不曉得那是什麼情緒。這不值一提,經常發生,出現在橋屋幸乃身上,也是理所當然,哪怕她崩潰大哭,藍月依舊升起,沒洗完的被褥也不會因她前一日的恐懼而消失。又倘若她講起這樣的事情,大多數妖怪只會讚歎起她的好運氣,或乾脆聽而不應,一笑置之。這大抵是能消除恐懼的好辦法,只要平穩地說起來,苦難就會消弭在他者的微笑之中,那就會是不打緊的事情。
在她近乎要道歉出聲的片刻,結弦換了話題,幸乃鬆下一口氣。她險些就要落淚了。在混亂的思緒裡,她甚至認為結弦或許正因自己被如此對待,而感到生氣。那樣的話,她肯定會掉下眼淚的。
但對方沒有繼續沉默下去,而是拿出了小巧的木盒,她捕捉了關鍵字,祝福,這讓她想起不久之前的初雪,指尖殘存了些微冰涼的濕潤,她向付喪神討要了一個祝福,對方如剛才那樣歛去笑意,簡短的應答:只要幸乃需要,我就會祝福你。
但竹鈴鐺顯然不是因為聽聞她故事而臨時做的產物,樣式精緻,中心的黝黑木珠散發著很淡的氣味,對方將其拿起,細心講解起使用方式。而幸乃只愣愣地看著他,微風吹上她頰側的碎髮,她便無處可逃地被拖回多年以前的長廊。
在垂耳兔妖曾經幾不可聞的嗚咽裡,收到了一方手帕,所以她將櫻色的、失去芯球的殘次品,慎重地交至對方手裡。那時她很輕地說,這多少沾了一些祝福的氣運。但那充其量只是猜測,並不確切。
但現在待在木盒裡的,卻是一份她無法償還的祝福,將她的聲音化為沉默的顫抖,連接到不常停滯的他的耳畔,好似他將自身的一部分嫁接在她身上,接下來就該是生根了。
房間好狹窄,少女短暫地感到窒息,喉間還卡著尚未落下去的甜膩糕點,她對上結弦的目光,連她自己都毫無察覺眼淚,很快地,她發現視野的模糊,慌忙地移開視線,雙手不安地抓在木盒子邊緣上磨蹭,直到指尖悄悄碰了那顆竹鈴,唐饅頭才肯落入胃裡。
「……那個、抱歉,我只是覺得……」
她把臉低下去,用袖口胡亂地擦起眼淚和臉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喜歡這份祝福,她需要這份祝福,這就有點像是長久以來她其實都在朝世界叩問,如今總算聽見細小的回音。但橋屋幸乃反駁了這個比擬,拒絕將一切歸功於世界的餽贈。那是付喪神傾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帶著重量的、平穩的注視著她。
結弦那樣說的:需要的時候,會來見她。這句話猶如敲響穩定心神的鐘,她心知肚明,自己一直都擁抱著某個壞掉的時鐘,但凡聽著輕巧的轉動聲響,就能找到一絲安穩,而付喪神這一舉止便是調好她的時差,讓她能以更安穩的心跳入睡,所以淚水會輕易地流下來。
結弦始終是那麼信守承諾的妖怪,隨口一提的會來看看,後又是要給予她祝福,現在是一份類似庇護的確切保證。
她確定自己沒有在流淚時,才敢怯懦地抬起臉,依舊不看向結弦,生怕對方看見她通紅的眼睛,而如此難為情的狀況,使得她整張臉都泛起紅來,她支支吾吾,細聲發問:「……包括想找你吃栗子饅頭的時候,也可以搖它嗎?」
他在垂耳兔的眼眸裡看見淚水。
庭院裡的雪早已悄然停歇,月光流瀉進來,她渾圓的眼睛盛著潔白光輝,像是滿盈的月,倒映在無邊而漆黑的幻世海裡。水光浮動,漫溢過眼睫,如同一場無聲的海潮,海潮裡他走過秋日沙灘,抬起頭,眼裡只看見橋屋幸乃紛飛的髮絲,浪濤吞噬了一切話音。
也許他該說點什麼,笑著安慰她,或是告訴她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結弦失去了言詞,在少女試圖抹去淚水的時間裡,他就只是注視著那幅景象,無法移開視線。
那是從存在到消失,都顯得毫無意義的眼淚,奪眶而出,尚未流經面頰,便被少女胡亂擦拭掉。數年以前,他在港口旅舍投宿,途經某段長廊,無意間,也曾為那樣沒有意義的眼淚停下腳步。
無比尋常的一年裡,他穿過幻世門,去見人類的孩子最後一面,將不屬於他的陽光,留給現世徒然炎熱的夏天;回到港口,他還沒想好接下來該到哪裡去,卻有一雙怯怯的手,尚未擦乾眼淚,便將殘存的祝福放在他掌心。少女有一雙從小獸化形而來的手,體溫偏高,熱度於金屬表面短暫留存,溫暖如日光。
他經歷過太多尋常的日子,忘了前因後果,只記住一名小妖怪哭泣的方式。少女在他面前流淚,攥緊抹布,隱忍而無聲,如同數百年前,那雙緊緊握住斷弓的顫抖的手,以及逐漸浸染、成為他身體一部份的淚痕。他無意憐憫弱小,不過偶然一瞥,仍舊選擇了為那樣的眼淚駐足。
幾年以後,結弦停在蹲著的垂耳兔妖身邊。這次橋屋幸乃抓住了他,沒有放開,以那雙溫暖得近乎炙熱的手,伴隨他走過海風吹拂的街道。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那孩子是妳真是太好了。他想說話,看著幸乃的眼淚,唇角卻先一步揚了起來。
「當然可以。」他笑著說,「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付喪神找回了聲音。垂耳兔妖刻意與他錯開視線,神情怯懦,雙頰通紅,倒有點像兩名妖怪剛認識的那時候,連她的話語都難以聽聞。只是輕輕一笑,結弦伸出手,並未像過去那樣,將掌心毫無保留攤在她面前,而是微微彎起指節,比出孩童之間拉勾約定的手勢。
「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搖動過這顆鈴鐺多少次,我都一定會來見幸乃。」
他的語聲平和,彷彿與少女的日常交談,卻將字字句句都讀得清晰,鄭重如誓言,「這是和妳的約定。」
那我會為了很多無意義的理由搖動它的。
幸乃想這麼說,卻只是看著結弦伸出的手,她沒有與誰做過這個動作,卻是在角落裡看過類似的場景,兩個孩童,或是大妖怪對小妖怪:伸出小指,雙指纏繞,某些還會唱著童謠,爾後將拇指相挨,作為誓言的蓋章。而今付喪神微笑著,對她伸出有些稚氣的、代表著約定的手勢。
但即使你不這麼做,你也會履行你的承諾。她看著那樣的手指,只覺自己還是不太了解付喪神,但她的手還是毫不猶豫地挪動過去,也彎起指節,碰了碰結弦那曲起的指,碰起來有幾分像竹鈴鐺。她將手指纏繞上去。在心中默念尾音的詞彙。約定。
「……那就這麼說好了哦。」
她很輕地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