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獲得生命的紙鶴振翅飛往的，正是東方的紅葉之森，而小鈴決意啟程，於一個不再飄雪的藍月。

她離開夜魁町的腳步比抵達時沉甸許多，當城鎮的影子遠去，世界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僅有柔和的月光照耀，小小的鈴聲搖曳著，往正確的方向緩步前進。

流緒收到信時，天已是更明亮的月色，新紙鶴沒有被淋濕，上面微微的濕氣證明了它曾行走過的路。將上面的的水氣用妖力除去，輕輕折起後，收在手袋之中。

他想，小鈴小姐已經走到哪裡呢？心中微隱有著自己遲刻的預感。

深藍與金相間的龍在紅葉之森上籠罩了不小的影子，收拾完手邊的物什，流緒便化為龍身，以最快的速度來到紅葉之森的入口，他還帶了一些昆布鹽飯糰。

以古樸的食盒裝著，掛在五爪上，轉以人身好好提著，在森林的入口翹首以待，或許不遠處的行者也能看見藍龍的蹤影。

興許是化妖的歲月模糊了時間的刻度，這段路程比小鈴想像中的還要短，片葉大的楓紅在轉眼間變成一座蓊鬱的森林。

她好像看見某種細長的影子竄上天，然而用來尋路的小紙鶴在此時產生了偏轉，小鈴猜想她快要抵達目的地了。

她在紅葉之森繞了好一陣子，明明已是春天，卻像是倒回了半年的季節，初次見到的景色令她感到非常新鮮。

「流緒先生！」

找到像是入口的地方，她向蒼藍的身影揮揮手，走了過去。

「小鈴小姐。」流緒露出一個笑容，他的頭髮上還落著紅色楓葉，本人卻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般，高興地詢問少女。

「妳等很久了嗎？要不要一道吃點餐食。」提了提手上的食盒，卻不太確定對方能不能進食，語氣如初次見面時溫和，

「不，我才剛到而已。」

說出某種約定俗成的句子，小鈴感到心癢癢似地笑了。

她盯著流緒提起的食盒，拉起一段髮絲在手指上纏了幾圈，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其實是付喪神吶，幾乎不曾感覺到肚子餓。

「不過流緒先生為我著想，我覺得很高興，還請流緒先生不用在意我自己享用吧。」

「這樣嗎，那我就失禮了。」

沒有多少吃驚，流緒瞭然般點了點頭，將食盒打開，邊走邊吃了起來，相較先前表現出的禮貌，看來他是真的有些餓了。

「我時常去雪山那邊拜訪……熟識的妖怪。」他清晰的話語在提到名詞時顯得有些含糊，並非因為進食，而是沉思一會兒才找到相對的定義，「走這道吧，是只有我知道的小徑。」

像是頑劣的孩童，分享秘密那樣地說著。

她乖巧地點點頭，跟著流緒走進那條秘密小徑裡。那是一條沒有多少足跡，卻相當好走的小路，穿過樹林後，巍峨的群山彷彿近在眼前。

望向那雪白的山峰，初春的雪山上似乎也依然飄著雪，她在夜魁町的時候聽說那是終年下雪的地方，積雪層層堆疊，將時間停留於永遠的冬季。

小鈴不太喜歡雪，卻對這樣的風景產生了期待的心情。

路上，小鈴和流緒閒聊著，她注意到他話語中間的停頓，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樣的妖怪？」

「啊，莫非是您之前說過⋯⋯兩百年前的鬼火妖怪？」

她想起第一次和流緒相遇時發生的事。

「⋯⋯您們和好了嗎？」

似乎有點擔心的樣子。

「哈哈，我們可沒有吵架喔。」

流緒搖搖頭，於他來說被綁在木架上，充其量只是惡作劇，反過來說，對方的怒氣也沒有被放在眼底，古怪的豁達。

「是一名老虎化形的妖怪，他誕生後，我照顧其至成年，不過最近好像進入叛逆期，總是否認我與他的關係。」

很明顯的，是被討厭了吧。流緒沒有自覺地說，腳踏在逐漸被白霜佈滿的土地上。

他叨叨絮絮的說著虎妖的幼時回憶，就在這時，頭上頂著葉子的狸貓跌倒在兩妖面前，一旁是側翻且倒出橘子的木箱。

看來是發生運送事故，狸貓看起來相當沮喪，頭上的葉子似呆毛狀垂落下來。

牠跑過來，搭在同樣頂著紅楓的流緒腳邊，同樣的裝飾非常有親切感。

小鈴聽著流緒與虎妖的故事，不禁聯想到自己在人類世界生活過的經歷，然而考量到人與妖的差異，她思索了一陣子才開口：

「這種事情很常發生在人類的孩子身上，通常放著一段時間就會好了。」

「但對於妖怪來說這段時間是多長，我不清楚。在保持適當距離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待在可以關心到他的位置吧。」

「啊。」是狸貓。

和尋常的狸貓不同，牠清澈的眼神裡帶有靈性，不確定牠會不會說話，但隱隱約約能從牠的動作裡看出牠的意圖。

好可愛，小鈴蹲下來仔細盯著流緒腳邊的狸貓看，想要伸手觸碰那像呆毛一樣的葉子，但又想著禮貌而縮回手。

流緒看了看小鈴，又看了看狸貓藍不知道該對哪個先做反應，便伸出揉揉狸貓的腦袋，然後將其捧起來遞到少女面前。

「很好摸的觸感，你要試試看嗎？」

狸貓發出了呼嚕嚕的嘶吼聲，但沒有膽子違抗明顯妖力更強的流緒，後者則瞇起他異色的眼眸，高興地笑著感謝少女。

「我會嘗試方才的建議，謝謝你，小鈴小姐。」關心總是人際煩惱上的解方。

小鈴在流緒捧起狸貓時視線依然追著狸貓，不顧牠發出的嘶吼聲，反而，又湊得近了些，純黑色的四目相交，狸貓一時之間停下了威嚇。

剎時，世界變得極靜。

少女潔白的指尖輕輕捏著狸貓那被流緒固定而動彈不得的前爪，小幅度地，上下擺了幾下。

——僅是如此，這世間一個小小的願望就圓滿了。

心滿意足的少女跑到稍遠處，貨物散落的地方，扶起翻倒的木箱，一邊擦拭著掉落的橘子，一邊說：

「流緒先生，狸貓先生一定是希望我們幫忙！」

「只要我們幫他把貨物整理好，狸貓先生一定就不會那麼生氣了。」

在少女的願望被達成的瞬間，流緒便鬆了手，將狸貓輕輕放下，瞬間將那片葉子滴上幾滴露水，葉子瞬間恢復勃勃生機。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第二次肯定小鈴的意見，流緒本想用水流解決一切，但看見對方認真用細布擦拭橘子的模樣，他便也蹲下身，不顧昂貴的下裳染塵。

「一起做的話，很快就能完成的。」

狸貓則對兩妖合起小掌，往前輕輕搖動，似乎是在道謝的樣子。

見到流緒蹲下來與她一同收拾貨物，小鈴瞇著眼睛笑了。兩妖圍在木箱的旁邊，撿起木箱外頭的橘子，一顆一顆，把上頭的灰漬弄乾淨後放回木箱裡，很快地，貨物又回到最初沒被打翻時，乾淨整齊的樣子。

狸貓好像很高興，在貨物和他們之間跑來跑去，之後，牠從整理好的貨物裡抱出其中的兩顆橘子和紙片，遞了過來。

小鈴拿起了紙片，唸出上頭的字：「……雪山溫泉招待券？」

「是雪山下那家嗎？真是幸運。」

流緒向狸貓道謝並接過橘子，將其置於已經洗乾淨的食盒中。他是那裡的常客，溫泉總是能洗滌心靈，連妖怪也不例外。

「即使不享受溫泉，單純去住宿也不錯呢。」他記得先前小鈴說過不喜歡水，也許與她付喪神的身份有關，流緒的聲音帶著笑意，意思是要少女收下。

小鈴盯著紙片上頭的圖樣，雪山、溫泉、還有像是腳印的標示，思索著流緒說的話。

「啊，」
「這一張是流緒先生的。」

拇指一推，紙片分成了兩張。也請流緒先生收下吧，她一面這樣說，一面把紙片塞進流緒手裡。

見到禮品被收下，狸貓噗通地跑回貨物旁邊，小小的身體舉起了木箱子，對他們點了點頭致意。

「那麼就，恭敬不如從命。」流緒接過紙片，即便他不缺錢，仍然收下了。

揮別狸貓的插曲，兩人繼續往前進，距離雪山只差了一條小徑，能看見台階上沒有什麼積雪，似乎有妖怪在做尋常清掃。

「小鈴小姐，我說的老虎妖怪就住在這附近，你想不想見他一面？」

他一面介紹著附近特有的植物，在閒談的尾巴，慢悠悠地接上了這個問句。

她小小地和狸貓揮手道別，便繼續踏上前往雪山的旅途。

小鈴聽著流緒的介紹，指尖在另一手的手掌上空書悄悄記憶下來，而最後的問題將她拉回與狸貓相遇之前談論的話題。

「⋯⋯如果順路的話，就去打個招呼吧！」

或許是多管閒事也說不定，但是至今為止的經歷不禁讓她產生了希望他們之間能夠順利的想法。

「流緒先生上次和他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上次嗎？」

現在是初春，流緒扳著手指算了下月份，「是初雪的時節，他讓我去掃雪山階梯上的積雪，我用水流好好掃乾淨了。」

「還帶了一名後輩跟他打招呼，他看起來也因為認識新朋友也感到高興……若是，小鈴小姐方便的話，我們就去見他吧。」

他的語調與之前相比，變得高昂許多，這個提議似乎讓流緒感到相當雀躍。

「他讓您⋯⋯掃地嗎？」

小鈴想起方才走過的階梯，上頭確實非常乾淨，她聽流緒說得雲淡風輕，或許對他而言，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她盡量不讓心頭轉過的思緒浮現在臉上。

不過這些話讓小鈴鬆了一口氣，能夠被這樣使喚也是感情好的證明，她的回應也變得輕快起來：

「一點都不會不方便的！我也很期待能和他見面。」

「太好了，那麼就去拜訪他吧。遙深的嘴巴雖然壞了點，但並沒有惡意的。」

穿過山上的小路，一間古樸的民居映入眼簾，木質屋簷微微翹起，屋旁轉動的水車發出輕微枝椏聲，這裡還不算太高，所以流動的水並不會結成冰。

流緒動動手指，一道水流敲擊屋旁的鈴鐺，一聲又一聲，清脆作響。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木門被打開，亮黃色的少年一臉不滿的看向兩名妖怪。

「都說了不要敲那麼多次！你有沒有聽懂啊？」路遙深的頭髮亂翹，似乎是正在午睡，不過現在距離正午也有段時間了。

「你、又帶了新的妖怪過來？」頭上的虎耳動了動，以妖力幻化出的人耳掛著「王」字的耳飾，也隨著動作輕晃。

她悄悄地把那位徒弟的名字，和有點個性這件事也記在先前空書的地方。

跟隨流緒的腳步，小鈴好奇地張望著沿途的風景，最終抵達的是一間與自己所認知的房子相同的住處，不高興的妖怪從裡頭跑了出來，她一時只是聽著他和流緒的互動，及盯著那對可愛的耳朵和普通的耳朵瞧。

而當提到了新的妖怪，少女漾起笑容，稍微往前踏了一些。

「初次見面，我叫做小鈴！」

鈴聲透過那一踏響起。

路遙深眨了眨他金色的眼瞳，在他視野裡，是一名黑髮黑眼的少女，五瓣小花作為裝飾，肌膚蒼白如紙。

「看來妳還挺守禮節的，我是路遙深。道路的路，遙遠的遙，深淺的深。」

他洋溢著笑容，「那麼你們這次打算要做什麼，不是上門拜訪那麼簡單吧？」

流緒笑了出來，「這次呢，我打算和小鈴小姐一起探索雪山。」

「遙深你也是，別總待在這座山頭上，年輕妖怪就該保持青春的模樣。」

流緒絮絮叨叨的說法，顯露出他的年齡，妖怪們都有的壞習慣，自以為擁有長久的歲月，路遙深輕哼一聲，沒放在心上。

「遙深先生⋯⋯請多指教！」

她將那名字寫在手心裡，墨色的影子消失之快彷彿錯覺。

小鈴聽流緒和路遙深對話，倒不覺得虎妖有多叛逆，或許也有可能是她與遙深的年齡相近一些，在說教開始延長之前，她順著先前流緒的說法將話題拉回旅路。

「如果有住在雪山上的遙深先生同行的話，這趟路途一定會更加順遂的。」

她說起在夜魁町打聽到的雪山傳聞，像是町主正高價收購龍血草與冰魄，說不定這項情報對路遙深會有幫助。

「另外就是⋯⋯去年冬天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一場雪崩。」

她琢磨了一會兒詞句，希望這些傳言能引起虎妖的興趣：

「有一座因此變得清澈的湖，聽說在那湖的底部，藏著特別的寶藏。」

「您知道那湖在哪兒嗎？」

「啊，我記得那場雪崩，剛開始是輕聲的隆隆作響，接著開始晃動，讓人完全沒辦法睡好午覺，那湖就在隔壁山腳下。」

「順著月亮的方向一直走，拐過山洞，就能到達清澈的湖，但既然妳說有寶藏……」

「我就大發慈悲跟你們一起去吧。」路遙深語調高傲，頤指氣使的說著，尾巴的晃動卻暴露了他興致勃勃的心情。

「小鈴小姐。」

流緒笑了笑，他此時是此地最高興的妖怪，能夠與其他妖怪相遇，並結識成朋友，可是再好不過的事。他推開竹製的窗，光落在地上，將影子給照射出來。

「真沒想到能說服遙深，妳真厲害啊。」他的語氣非常真誠，只是深深又直白的讚嘆道，許久以來都是獨自旅行。

「流緒先生過獎了。」

她輕輕笑了出來，卻又怕觸及年輕虎妖的傲氣而壓低音量，然而少女愉快的神情就像被誇獎的孩子那般得意。

「那我們就趕緊出發吧！」

在虎妖改變心意之前，小鈴拍了兩下手敲定這次出行。她在夜空中尋找月亮的方向，蔚藍的月正遙掛天際：

「遙深先生說月亮的方向……這裡的月亮難道一直都待在同一個位置嗎？」

她好奇地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