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燈紅酒綠的城裡散步。
散步,涼城想著,確實散步。結弦已經放開了他,但仍然負責帶路,在夜魁町裡左彎右拐,走走停停。他跟在後頭,看著付喪神拿出一枚夜判,真的開始擲正反決定是否進店。
在第七次停在陌生的店門口時,涼城劈手奪去結弦拋起的夜判。
「就這家了——」這回由他抓住結弦的手腕,不由反駁地拉入店裡:「第七家了!這裡所有店都和你的夜判相剋嗎?」
他們位在小巷裡頭毫不起眼的店面,燈色昏黃,桌椅舊樸,小店裡人客三三兩兩,響起不太熱烈的一句歡迎光臨。狐妖有些氣悶地找一處桌椅落座,那只倒楣的夜判被他按在桌上。
丟夜判不過是一時興起的遊戲,被青年打斷,他倒也不甚在意,很是乾脆地放棄了這個選擇方式。
「年輕妖怪就是沉不住氣啊。」
結弦沒有掙扎,笑吟吟地被拖進店裡,途中還有閒情逸致來上一句感慨。他不在乎年齡,妖怪們的壽命太長,彼此之間其實也不怎麼講究輩分差異,但這不妨礙他用來消遣眼前忍耐到極限的狐狸——畢竟這傢伙的反應還算有趣。
忙碌的店員途經桌邊,送上兩杯清水,不忘遞過來一份稍顯陳舊的酒水單。他看都沒看,順手往狐妖懷裡一塞,「自己點吧,你不會想讓我碰菜單的。」
在街巷裡走走停停,兩名妖怪為了選擇酒家消磨了好一段時間,天色早已晚了。支著臉頰,結弦自顧自看向窗外,藍月漸漸隱沒於樓房之間,在明亮燈火的照耀下,就連月光也顯得淡薄。經歷短暫的騷動,夜魁町依舊熱鬧,隔了好幾條街,方才的一切就像是從未發生過。
「你應該不是第一次見了吧。」付喪神開口,絲毫不在意話題的跳躍。
他的語調不含疑問,只帶著若有似無的淺淡笑意,似乎在說出口之前便肯定了這個事實——青年對那副光景的深惡痛絕,並非源於初次見面。這樣活著真醜陋啊,他聽見狐妖這麼說,盯著眼前正無可奈何上演的慘劇,帶點諷刺意味,又彷彿評論起許久以前的記憶。
早就離他們相遇的街道很遠,結弦隨手朝外一指,也不在乎自己比劃的方位,「我是說,魍魎。」
「不是、你⋯⋯」涼城險些又要爆跳起來,想著人在店裡堪堪控住情緒,只好又抓起夜判,「你這夜判也沒問題啊,小爺都快以為是雙反面的⋯⋯你運氣很爛欸?」
他毫不客氣地接過酒單,見識過結弦駭人的美食鑑賞能力,一點詢問的打算也沒有,在種類不多的列表裡挑了點串燒和涼菜,再叫了壺清酒,自顧自和店員確認。付喪神在對面也毫不理會,涼城回過頭來,看見安靜的側顏朝向窗外,依然是薄薄的笑意。
他大概無法明白那樣的笑。
「⋯⋯自然,雖說是比你年輕,但怎麼會沒看過。」他向後倚著椅背,學著也以手撐上臉頰,眼眸上看,瞥了下付喪神的手指,勾唇一笑:「你倒是方向抓得很準。」
「第一次見才不這麼回事。」
他說得淡,乾脆明白地講了,顯得有些沒心沒肺,仍舊咧著嘴角。你見過溺水的傢伙吧,結弦。他道。差不多是那樣。
就像溺水的人,只是下方的漩渦是連片的未知與萬劫不復,要被這片無止盡的夜吞噬入腹,所以觸手能及的都要拚命去拉扯,那般的記號此時留在他身上,這個岸邊的人。他踩踏的陸地是吞吃人類的泥潭。
他斟了酒,一杯推向結弦,一杯留在面前,沒有一口飲去,而是轉向繁榮迷離的窗景,沉吟片刻,單手執杯輕碰額角,一處即離,接著飲酒下肚。
「喔,我只是隨手亂指的。」他這次回應得很誠實。或許是想到狐妖剛發過的牢騷,他指了指夜判,像是回敬一樣地答,「大概是運氣很好吧。」
連擲七次反面怎麼能算運氣差呢,結弦笑瞇瞇地想。總得有這樣不受命運眷顧的日子——畢竟,幻世大陸實在不是多麼大的地方。道路合該漫長,於是目的地愈是撲朔迷離愈好,否則在這遠比土地來得遼闊的歲月裡,他又能走到哪裡去。
他終究未曾多言,只是看著青年端起酒杯,輕輕一頓,彷彿某種致敬的儀式。儀式,將如此隆重的詞彙安放在恣意而活的紅狐狸身上,總覺得有些沉重,但看著那張沐浴在萬家燈火裡、笑容一貫張揚的側臉,結弦自然而然就不作他想。
「……說你年輕,指的不僅僅是年齡。」
他淡淡地開口。結弦偏過頭,仍支著臉頰,懸在耳際的紅流蘇因而滑落於手背,柔軟地垂落,如同指縫裡流淌而過的血。付喪神輕輕晃了晃酒杯——於他而言,酒與清水無異,既嚐不出其中優劣,也牽動不了喜悅與悲傷。儘管如此,他依舊笑著舉杯,酒液流過喉頭,悄然無聲,像是嚥下那些刻印著人類舉止的日子。「不過,像是溺水啊,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
溺水,多麼具體的形容,大概是因為直視過將要被恐懼淹沒的眼睛,被絕望的手掌拉扯過,才會說出這種話吧。
「想活命的人總會掙扎的。」他在心底把這個比喻重複了一回,面不改色,只是將兩杯酒重新斟滿,「雖然掙扎也無濟於事吧,尤其是在這種地方。」
「你這亂七八糟的運氣。」涼城唸了一句。
「⋯⋯年輕啊。小爺當作稱讚了。」
妖怪可以長久地年輕,長久地興盛。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不下太多痕跡,甚至可能沒多少意義。時間的長河會兀自流淌。結弦說的大約是他一身張揚與不羈,那些更容易被沖刷磨平的尖銳事物,易逝的焰火流光,反倒成了年輕的具象。年輕與否,向來不是他在乎的,也撼動不了他的哪怕一點念頭。他只是一直如此,無所謂年輕與衰老,又或許哪天不再如此的他,或許回望時也會說上一句年輕吧。
輕透的酒水沖在杯裡,將釉燒的深黑色澤柔軟地晃漾起來,光線映射,成一圓月亮,覆在墨黑的海上。他伸筷去夾酒菜,漫不經心地吃,狹長的金色目光經過酒面,而後是一窗燈火,最後望向結弦。
「是啊,總會掙扎的。」
幻世本身是無邊的妖海,只向著同質的存在升起一彎承載的陸塊,月光輪轉於上,是以深黑的死海表面浮動起惑人的亮光,虛幻破碎,卻也是溺者唯一觸手可及的。於是,成為一片晃蕩的希望假象,成為飛蛾去撲的火,消耗肺腑裡殘存空氣、加速死亡的元兇。
即便如此,即便一回回地只抓下破亂的黑色碎沫,人們還是反覆地掙扎,在他安然踏穩的土地之下,如黑影裡掙動的扭曲指爪。而他明白,在一回又一回目睹裡明白,那些黑浪終究向著絕望,在失去氣息時徹底被幻世之海吞吃,殘落於他鞋襪與衣袍的求生的暗色水痕,彷彿成一場無用的笑話。
但是。
「⋯⋯但是,你花了多久明白掙扎無濟於事呢?」
他喝下浮動的月光,再放下時,液面下降,杯壁遮去部分光線,成一輪更小些的月。
他望向淡然的面容,類似現世的神像,永遠平和、波瀾不驚,儘管萬物行來走去,儘管眾生於前悽苦哀鳴。他想,但或許不過只是見過太多回月亮了,於是紅的與藍的,圓的與缺的,空中與水中的,終究那樣相似。
而凡人終其一生,又見過多少回月呢。
「是稱讚喔。」
他悠然回應,哪怕狐妖大概不需要這句確認。杯盤的另一側,青年仍說著話,隨意地動筷,視線在言辭間逕自投了過來;那樣的色調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結弦微笑著,毫不避諱地與其對視。
那是一雙難以被磨去稜角的眼睛。兩名妖怪相遇在數月以前,落葉遍地的森林裡,紅狐狸留意到他的旁觀,只是站在溪水裡懶懶望向岸邊;打從那時起,他就從未改變過想法。青年有著野生動物的豎瞳,目光燦然,有幾分漫不經心,卻如同一道銳利的線,抬眸之間,便切割出將要行走的道路。
他並未詢問過狐妖的確切年齡,也沒想過要問。那恐怕是最無關緊要的小事了,數字太過單薄,即使得到答案,依然無從定義那樣的眼神。
「誰知道呢。」關於對方的提問,他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幾十年、幾百年?對妖怪來說沒那麼重要吧。」
倒不是打算迴避問題,結弦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掙扎只是無謂,無謂仍然掙扎,他以數十年看著孩童長大,一步步走成族譜上蒼白的名,又以數百年時間,看一個家族興盛又衰落,連熟悉的宅邸都被砲火盡數吞沒,史書甚至不曾留有一筆。他在那樣的光陰裡明白了所有嗎?又或者,早在誕生為人形之前,從人們的耳語當中,他聽聞曾經最偉大的家主已經逝去,就已經預見了這無可避免的結局?
一旦留意到這份無力,過往懵懂的日子便盡成空白,隔著數百年,成為甚至令他懷疑是否存在過的記憶。他本就不屬於其中——結弦生長在人類的世界,在那裡,只有生命才會論及年少與老去。狐妖可以年輕,人類可以衰老,付喪神從未將自己安放於那些詞彙當中,心臟徒然跳動,並不屬於他的歲月,不過區分成漫長與短暫,過往與當下。
掙扎的本質與器物無關。哪怕度過再長久的時間,他也未曾想過要否認旁人眼裡的意義,一如不久之前,駐足於狐妖動手的街頭,旁觀殺戮與被殺,厭惡與凋亡,只是報以不輕不重的注視。
「我也沒打算評論什麼,想怎麼活,怎麼死,到頭來都是個人選擇而已。落……」
話說到半途就沒了聲音,付喪神保持著一貫的微笑,只是閉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落涼殤繁華風城凌亂,你的名字太長了,真的有夠煞風景的。」
他注視著結弦的注視,裡頭什麼也無,並不會連帶而來任何動作,也不挾帶多少意義。就只是很純粹的目光,淺金色的,如同日月,他想著,灑落時不必過問理由。如同一柄空弓。
他想,或許掙扎這個問題問錯了。他不知道結弦的來處,但人類在綿長的生命之河裡相對小如溪石,沉落在遙遠的上游裡,壽命難以計量的妖哪些日子裡隨波漂流,又哪時候成了人形得以走走停停。河水如同他望著自己那般望著他嗎,眨動萬千場東升西落灑下的波光,瑩亮而毫無意義。
是那樣的河水浸出的目光吧。他同屬於水面的月影,且更似人世的,更淡漠而涼而色彩清淺,錯視的目光,徒勞伸往的手,沉落的氣泡,一次次穿開水月,又歸於平靜。他只是在數不盡的每場浪動裡頭,笑著說上一句,眼前狐妖掀動的是屬於年輕的浪。從浪花判斷的嗎,是褒是貶嗎,狐妖得到了回答,卻也不需要回答了。
一切對水上的月並無意義。他喟嘆一句,像是朝著酒裡的燈影說。浸染過他的血也映上相同的月光,與血無關,不分他我,只是月光。
「⋯⋯這也挺好的。」
他就著結弦認真唸出的長名放聲大笑,彷彿是多有趣的笑話,手裡的酒杯重重落在木桌面上成一聲鳴鼓,伴上髮間的小鈴搖晃,似乎也隨他樂起來。
這也挺好的,無論掙扎,無論生殺,桌對面淺金色眸光的付喪神對此並無所謂,卻是怨了句他那字數多得沒多少人記住的化名。他端杯朝結弦一抬,笑意明朗,率先乾去整杯。
「你分明記住了,這不是很不錯嗎?」
涼城是有點驚喜的,畢竟結弦每回見面盡亂喊幾個字來拼湊,這回卻說得分毫不差,顯然早有記下來了。他重新斟上酒水,才又迎上那張面容。
聽著好笑,卻分外認真的呼喚,涼城因此斂了神色,剩餘淺淺笑意,他道,難得換了字語的口吻:「是什麼讓你如此呼喚我,結弦?」
「也許下次我又忘了呢?」
他隨意地回應,端起酒杯,卻也不禁低聲而笑,彷彿比起千百年來的滾滾紅塵,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更能觸動付喪神徒然存在的心弦。遙遙一敬,他飲盡杯中酒,感受著那並無意義的滋味,有如兩名妖怪間不著邊際的漫談;滿室瀰漫酒香,再濃烈仍無法令他醉去,結弦身在其中,清醒著,聽狐妖獨自奏響散亂而隨性的樂音。
即使了無意義,他依然拉著青年走過夜魁町的街道。狐妖叫住他:結弦。與對方相比,顯得簡單而平淡的名,一如弓弦,橫過樸素而修長的弓身,許久未曾鳴響,卻仍在一次次呼喚當中,將他遠遠牽繫於這熱鬧的塵世。
他想:言詞終究無用,不管他如何開口,今夜大概什麼都改變不了。眼前是如此熱烈的一名狐妖,活在他甚至從未真正踏入的世間,結弦欣賞那樣的率性,即使偶然途經青年佇立的溪流,仍願意停下腳步,多看上兩眼;兩人都只是為彼此短暫停留,正因如此,他的言語也終究會是空談,落在風中,影響不了對方將要走的任何道路。但紅狐狸問了,他沒理由不答,且只能無比坦然地答——那畢竟是不會因他而動搖半分的身影。
「……可以的話,別太早死了。」
他說。聲音落在夜魁町一角,不算熱鬧的酒肆之中,清晰可聞,卻也很快就會被熙攘人群沖刷殆盡。付喪神眼裡是燈火燃燒的街,妖怪們喧鬧著,點亮屬於他們的城,彷彿沐浴在一場並不炙熱的焰火當中,即使不如人世短暫,或許也有燃成灰燼的一天。狐妖呼喚了他的名,他於是分給對方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色澤淺金,笑意與話聲同樣淡薄,「活久一點吧,就像個妖怪那樣。」
生命自有去向。既然是如此絢麗的火光,哪怕只餘旁觀,也讓他注視得長久一點吧。
那是他未曾想過的答覆。涼城在燈火的重影裡短暫失了聲,時光穿越長生的妖怪向無盡遠處奔湧,在那之中無數生死和去留,林木樓房生長又倒塌,如千百次搭建與撤去的戲台。在此之中他向自己說,別太早死了,可以的話。
就像用寂涼的手拉住才染滿鮮血的他。但此時的拉扯更輕,甚且不如要領他去喝酒的手勁,他思及結弦早先的話:你要是想做些什麼,我不會阻止。可以二字鬆散地落在腕上,如纏繞的紅繩,軟藤或血管。
「你是覺得小爺不惜命還是命運太無理了?」他咧著嘴,應得太過沒心沒肺。
兩者約莫都是答案,於涼城而言。他無所謂地繼續吃小菜,並沒有給出直接答覆,甚至不爭辯他們之間誰能存活更久這事,未來永恆充滿變數,所以也不必多說了。狐妖差點要脫口一句玩笑,如果我說我明日就要離去、你難道會拉住我嗎?
但他只是一口悶了清酒,明白自己不想也不必聽到答案,都只不過在路途裡相逢,杯盞交錯如淺淺地擦肩而過罷了。如此問話,像要得到什麼承諾似的。
「⋯⋯那你多請小爺喝幾回酒吧。」
這樣足夠了,對誰都是。
狐妖晃了晃酒壺,倒滿自己的最後一杯,將幾乎見底的壺推向桌對面。
「不對,還有,」他冷不防補上話語:「如果花奈還請你來什麼聚會,給小爺好好分辨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那或許我們都能活久一點。」
倒不是能吃死誰,是他會不會生氣的問題。
「你自己也有答案吧。」
接過酒壺,結弦慢悠悠地替自己斟酒,並未看向狐妖,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想來青年也不需要回答,他索性什麼也不說,只是晃了晃杯盞,將最後小半杯酒連同言詞一飲而盡。
「行啊。」並非提問的另一句話語,他反倒答得爽快,「如果還會遇見的話,隨時奉陪。」
如果還會遇見,如果還有下次見面。現在想來,當初在溪畔短暫相遇時,他大概也是這麼告訴青年的。他探問的興致暫時盡了,依舊對狐妖一無所知,離開這座酒肆,就算要找,也不知該尋往何方;儘管如此,在偶然相逢時,為對方空出一場對飲的時間,倒也不算多麼困難。
他不缺錢,更有得是時間,足以堆砌出一段無所謂分量的交情。
「我努力看看。」
聽著狐妖陡然轉變的話題,他不覺笑了起來,悠然回應,也不曉得是要努力學習分辨食物種類,還是努力不被暴怒的狐妖殺了。
結弦攤開手掌,幾枚夜判落在桌面,反正必然足夠,他索性不去細數金額,就當作為酒菜結過了帳。被狐妖夾手奪走的那一枚,他也不甚在意,就算是送對方了——反正不久之後,這恣意行事的傢伙大概也會順手花掉,帶著上頭或好或壞的運氣,再次流入幻世無數的妖怪之手。或許哪天,他又會拿到同樣一枚夜判,屆時兩名妖怪的氣息早該消磨殆盡,既不存在狐火炙熱,也沒有死物的冰涼。
但那也無妨吧。起身離開,結弦不曾提及自己要去往何方,途經青年身旁,只是搭著他的肩頭,不輕不重地拍過兩下,眼含笑意,未置一詞。
「再見了,狐狸。」他說。
再見。付喪神說得輕描淡寫,話音遙遠,卻有種莫名的篤定。彷彿只要走在這漫漫長路之上,他們必然還會重逢,共飲一番,無論在繁華街道,或是紅葉滿溪的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