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仲秋 . 今
地點: ?
「午安⋯⋯還是該說晚安?」
真是太糟糕的一天了,是吧——當她看見他時,大概會這麼想?藍月逐漸西斜,涼城站在路口,愉悅地打量前方棕髮棕耳的兔子妖怪。
他日常無所事事——指的是這隻狐妖並沒有任何工作——依著心情在森林裡或出來街上找樂子玩,多半沒有特定目的,見熱鬧就湊,偶爾會打架鬧事。他認為是偶爾。不過今日不同,今天目的明確:找一隻兔子。
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了,至少長久得紅葉之森近雪山那一帶的野兔多半都清楚:這隻瘋狐狸喜歡下廚、還總是抓兔子強迫試吃,兔群爭相走避,導致他近期只能外出尋找。人形的兔妖也可以吧?他打量了會橋屋幸乃,沉在自己的思緒裡,點了點頭。
「吶,是好消息,沒有要欺負妳。」他笑容滿面,狐狸眼瞇起時總顯得惑人又危險,其中隱約閃動碎金光芒,但難得收著氣焰,語氣一如既往地隨性,「小爺上回說肯定會招待妳,日子到了。」
即便散漫,又聽得出其中的邀約是不打算被拒絕的。
「只是用餐邀請。」他自喉間發出低低的笑聲,「當然妳是客人,橋屋幸乃。別用那樣的眼神看小爺嘛。」
少女把打算後退一步,但她擔心自己移動會惹怒面前的妖怪,只好溫順地看著他,後來幸乃打聽過了,這傢伙是紅葉之森的危險份子之一,謠言四散,她只記住了別人說他是隻瘋狐狸、以及不確定的名前。
這個「日子到了」就彷彿敲響她命運的喪鐘一般,幸乃覺得呼吸快要停止了。誰來救救兔子啊。
「落涼大人……」
她的稱呼在喊到一半,身體猛然滯空,幸乃後句拒絕的話被強制嚥下,她下意識掙扎起來,卻只見到那雙有些渾黑的爪,正牢牢環過她的腹部,橋屋幸乃近乎要悲鳴了,從那裡貫穿的話必死無疑,所幸她只是被以貨物的姿態抓起來,她試圖蹬腿逃跑,卻見狐狸輕巧一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高了救命啊!
她的腦中有聲音在崩潰了,但狐狸當然沒有放過她。
待幸乃被暈乎乎地放下來時,眼淚已經掉了滿臉。
「好有禮貌、好有禮貌。」
涼城撈起兔妖,還充滿閒情逸致地誇讚對方的稱呼,一手將小小的身板打橫環扣在側腰處,活像是抬米袋的姿勢。狐妖腳下蓄力,猛地縱身一躍,一腳踏上屋瓦,衣襬翻飛,以夜空為底色的金眸燦如燈火,遙望向遠看如連片火海的紅色森林。
「走啦——」他愉悅地踏開腳步,蹬著就快搆不上房檐的月色,朝紅葉茂盛之處跑去,嘴裡還說著嚇兔子的話語:「回狐狸窩!」
不多時,他在森林裡的居處映入眼簾。涼城嘴裡稱是狐狸窩,但實際不是什麼野生動物的草窩或山洞,而是獨棟的單層樓房屋,類似現世百年前的建物風格,但毫無歲月磋磨的破舊之感,斜頂散落著紅葉而成了火色的屋頂,狐狸停在門前,懷裡夾著他所謂客人,徑直開了門進屋。
屋內寂靜。相較起傳聞裡瘋癲可怖的妖怪形象,居處卻意外整齊,與普通的小型民居類似,只是懸掛擺放不少色澤古樸的器物與掛飾,形成某種奇異的美感。一扇門虛掩燭光,飄散餐食的香氣,他總算在玄關放下橋屋幸乃,垂眼就看見慘白的臉上掛滿淚痕。
「⋯⋯哎呀,哭了?」嘻笑的口吻裡毫無憐憫,「脫鞋進來。」
擄人的行徑之瘋狂撇開不談,涼城確確實實是煮了菜餚招待,信步穿越寬短的廊道,推開門,一室裡菜肉飄香,沿牆處是灶台與料理區域,一側角落是儲放食物之處,另有十數個覆上布帛封緊的陶甕,看上去像釀酒或醃菜的存放手法。
灶裡的火平穩地仍在燃燒,上方持續熱著一鍋濃湯與一鍋蘿蔔燉肉,房間中央的方桌擺放了三四盤葷素菜色,各自份量稱不上大,卻香氣誘人,餐具也是準備好要招待客人而擺放的雙份,飯碗旁各備了杯茶碗蒸。
「半碗飯?」涼城拿過仍然空蕩的飯碗去盛,碗側釉色漂亮,是黑底與深金棕色的圖騰,似乎也不是便宜之物:「自己坐下,隨便吃。」
而他在兔妖正對面落座,彎著眼笑,率先夾了口菜放入自己碗裡。
「小爺真的沒有吃飯時殺生濺血的興趣,可太浪費這一桌了。試試吧,小爺想聽心得。」
她已經聽不見狐妖說的話了。垂耳兔妖一隻手護住胸前放置物品的口袋,另一隻手則掩住兔耳朵,少女不敢掙扎,只見身旁一切事物在轉瞬間晃成虛影,在被迫當乘客的時間裡,她感覺對方的手宛若利爪,嵌在她的腰腹之間,屬於太危險的姿勢。橋屋幸乃想,大概她輕輕一動,那隻手就能貫穿她的腹部。
直至周遭慢了下來,四周是鮮紅的森林,無數層疊的紅葉下,她看見狐妖猖狂的笑容,這幾乎成為他的保護色,垂耳兔妖甚至來不及看清眼前事物,就被放了下來,腳都虛虛地軟下來,有些癱倒似的待在玄關,對方逕自脫了鞋,轉身看向她,唇角笑意不減,語句強勢,少女惶恐地點點頭,用袖子擦乾了眼淚,勉強止住了,手腳卻依舊顫抖,她深呼吸一口氣,想應話,對方卻轉身進屋,不留半分情緒給她。
幸乃安撫自己:會沒事的。手則伸向自己的鞋,以很安靜的方式脫去,隔了幾步遠,乖順地跟在狐狸身後,青年開了門,飯菜香味飄逸,她看向餐桌:如落涼所說,這確實是招待客人的模樣。那為什麼是自己呢?兔子的味覺應該不怎麼好,更別提是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的自己。
她看了看菜色,花上一些力氣才說服自己,她應該不是這餐的主菜,妖怪也沒什麼先吃飽再殺害的傳統,消化到一半的飯菜在腸胃裡,大概也不是什麼好處理的。幸乃聽著青年的話語,落座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對於他的話語,也不知道做何反應,只好很小心地點點頭,輕聲細語。
「……謝謝。」
她捧著碗,面前的食物香氣四溢,她還沒有吃過這種看上去就很昂貴的東西,有點類似夜魁町店面所謂的定食料理嗎,她拿筷子的手在顫,眼眶蓄滿眼淚。面前坐著堪比天敵一般的存在,她實在冷靜不下來,哪怕對方再三保證。
至少,橋屋幸乃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好妖怪,會為了請她吃一頓飯,就從港口小巷裡把自己綁到紅葉之森來的。
但順著對方心意走總是正確的,少女安靜地戳了戳其中一塊肉,聞起來應該是正常的雞肉,她搭著一口飯吃,肉裡能咬出湯汁來,醬汁和半熟的蛋混在一起,很難想像那樣的狐狸擁有這一番好手藝,這幾日雖然在找到工作的狀況下,生活獲得改善,但第一個月的薪水沒下來前,她還不敢亂花,天天啃著沾鹽巴的飯糰,現在能吃上一口熱飯,眼淚突然就抑制不住的留下來。
她不敢看狐狸,只是肩膀小小地抽動,也沒有如他所願的說出心得來。
「⋯⋯吃好料的又哭,小鬼。」
涼城悶著聲笑,卻只是笑。他坐在一整桌的料理之後,瞥了眼哭泣的兔,毛茸茸的長耳向下垂著,像這一種族天生就掛著眼淚般的圖符,小小的棕色腦袋向下幾乎像打算埋入飯碗,單薄的肩膀聳動,但沒有溢出哭聲。
他動了動手指,原先擺在灶旁的瓷碗與湯勺擺動起來,盛上一大份燉肉,搖搖晃晃地飄到桌面中央,磕了一下菜盤邊緣,才終於落定。不太常用此種術法的狐妖不甚滿意地檢查盤子的磕碰處,然而他現在不太願站起來,只能如此將就了。
再頻繁起身,橋屋幸乃不曉得會不會當場昏厥過去。他在想像裡不禁微笑,大發慈悲沒有實行,只比劃著她沒動過的菜色,口吻全然是發號施令。
「沒吃過好料的就在這幾盤裡面比較,選個喜歡的也行——都得吃過,必須吃飽。」
浪費食物可是小爺的大忌。這話不說也罷,他知道那對垂軟的耳朵靈敏得足以聽懂話外之音,甚至他沒太過在意的瑣事,也會被怯怯地嗅出來。今天大約問不出多細膩的答案,這在他的邀兔子試吃遊戲裡不是少見的事,說穿了比起獲得感言,嚇兔子是其中更為有趣的部分,況且感想說得不好反而可能惹怒這隻自大的怪狐狸。
惶恐吧、落淚吧。戰戰兢兢地遵循於我並對如此遭遇困惑,又將困惑夾入料理偷偷嚥下,將自己收蜷成最不引人注目的球,又在我的領地上無所遁形。
他晃動狐狸尾巴,愉悅地就此配飯,掃空一大半的餐食。
她沒有抬頭,只是乖順地點了點頭,扒著米飯,拿著筷子的手有些抖,更多的是不太能拿穩,幸乃雖然化形也有五十餘年,在幻世同人一樣生活的也只有七八年,她曾在樹林中窺視過人類的一言一行,加以模仿過,慢慢習得了語言,也習得了許多常識,但更多的是捧著人類遺留下的書籍,緩慢的咀嚼文字。
然而餐具的拿法並不如待人禮節那樣需要,幸乃在旅舍裡更常吃到一些可以握著的、藏在懷裡的飯糰,方便她時不時啃上一口,而現在她手裡捧著碗,另一隻手顫抖著拿著筷,把食物緩慢地夾進碗裡。
這樣的狀況下實在很難吃上太多。
但在紅狐狸的注視下,她還是戰戰兢兢地每一道菜都嘗了幾口,好好且完整的把白飯一口一口配完了,她的食量本來就小,得幸虧對面的狐狸也有動筷,才不至於使得餐桌上都是殘羹剩飯,而她終於把飯吃完了,放下碗,感覺自己都要飽到吐出來了——當然,這只是形容,她沒有真的想吐,只是對面狐狸的視線讓她壓力太大了。
幸乃此刻已經止住眼淚,有些困惑地用眼角餘光偷看狐狸,在對方的微笑裡指出幾道菜,那大多都是青菜比肉更多的餐盤,口味也清淡了一些,十分彰顯這隻兔子的偏向和真心。畢竟她要是指向什麼大魚大肉就太隨便了,幸乃收回了手指,小聲道:「比較喜歡這些,很好吃。」
「我吃飽了。」她小聲道,再次道了謝。希望如此一來這隻狐狸就能徹底放過她才好:「……謝謝您,落涼大人。」
這頓飯很愉快地迎來結尾——當然是以他的視角。垂耳兔的食量很小,卻還在他預估範圍之內,涼城將桌上的每盤菜餚逐一清空,吃得滿足,暫時沒在管對面的兔子。但橋屋幸乃還是伸出了手指,小心翼翼指了幾個碗盤,表達了喜歡。
他仍然微笑著,挑眉示意自己收到感想,卻沒有做出半分要紀錄的舉動,只繼續著光盤任務。
坦白而言,可能要有兔子尖叫起來,痛哭失聲說哪一道料理驚世駭俗的難吃,他才會對這樣的意見採取行動,否則就是大略記住,當作統計幾道受歡迎的菜餚。至於所謂的採取行動,八成是處決掉那隻兔子吧,他在思考過程裡喝掉最後一口湯,想著,不過兔子幾乎不會尖叫,是以暫時沒有這種困擾。
「小爺也吃飽了。」他彎著眼雙手擊掌,而後看向面前的客人。
青年自餐桌前起身,拉開餐廳的門,像這個場景與隨附的平靜即將失效,幸乃很會察言觀色,所以他指指玄關的鞋。
「是這樣的。」
屋主狐狸垂眼看著嬌小瘦弱的妖怪,單薄得不必多少力氣就能撕扯開來,被吃人不吐骨頭的森林瓜分殆盡。以此而言,他能算上非常友善的招待者了。紅月已然升空,黑暗裡不安分的眼眸在這個時刻蠢蠢欲動,他可不會讓弱小的客人涉險啊。
「妳大概不會想自己穿過這片森林,」他攤攤手,長臂一攬,又如法炮製扛上兔子:「小爺會體諒妳剛吃飽飯,稍微跑慢一點的。」
他邁開步伐,朝林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