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完總算可以來寫觀後感了，一刷看到工作人員名單時就已經確定，《鬼才之道》是我心目中近二十年台灣國片的第一名，也是第一部看完之後心中冒出「酣暢淋漓」感想的國片。最近一次讓我有這個想法的是西區音樂劇《SIX》，單指電影的話則是《聽說，桐島退社了》電影版。當時我是在搜刮電影DVD時才第一次看見《聽說，桐島退社了》，某天下午想說來驗個貨，沒想到就連看了三次；一刷完《鬼才之道》後也給了我相同的極度想重新看一遍的慾望，終於在上個星期完成了二刷，希望金馬入圍可以讓這部電影在院線上久一點，好讓我再揪人去三刷w

前言說完了，不免俗地還是要來免責（？）聲明一下，以下內容僅針對提及的作品與劇中角色而言，並不涉及演員本人。且我觀劇的習慣為，在寫完我自己的觀後感之前，不會去看任何該部作品相關的影評、劇組訪談等，以下觀後感僅依據我自己的觀劇經驗、體驗而言，如有冒犯、疏漏、不足之處，敬請海涵。如有錯誤之處，也煩請不吝指正。感謝各位。

〈荒謬又溫情的眾鬼狂歡〉

從前在文學概論上學習到科幻、魔幻的題材總有一個要旨，那就是「對現實的反動」；我認為這個概念可以涵蓋至所有可以歸類為這兩者的作品，電視劇、電影、舞台劇、遊戲等，放諸四海皆準。在遊戲跟電影兩大領域中，近年最能呈現「對現實的反動」這一類型要旨的剛好都是賽博龐克風格的作品，也許是與近幾年AI技術顯著進步有關，透過賽博龐克再次揭櫫自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以來，對於科技、人性的不信任感與反思，同時融合了近代對於大資本把持科技，從而造成社會M型化、掌控政治、操作財富分配的憂慮，彷彿這是自十九世紀之後，縈繞於人們心中、再度復甦的夢魘。

而科幻、魔幻題材之所以可以乘載這些恐懼和憂慮，甚至進一步地假設人類的悲劇陌路，是因為其比起其他類型的作品更多的虛構性，這樣的虛構性帶給了觀眾與讀者安全感，讓觀眾和讀者可以將自己當作「局外人」、做為一個他者觀看、觀察這虛幻世界中的一切，而不會因為過於「現實」，使自身焦躁不安、產生排斥感，而不願繼續觀看作品。

但恐怖片，又或者說與《鬼才之道》相同的鬼片，往往與上述二者相反，為了讓觀眾產生恐懼，並達成驚嚇的效果，鬼片常使用人們所熟知的都市傳說、民間傳聞，且將鬼融入到現實世界之中，使觀眾相信劇中所演的皆為真實。但若從中國古典小說脈絡來看，鬼、妖一類在恐怖之外，也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形象呈現於文學和傳說中，即是做為失意文人的幻想投射，一名不在乎書生貧苦的天女、一隻只想跟農夫過平凡日子的女妖、一個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的女鬼。

自《搜神記》以降，這類有「識人之明」、「幫夫運」的天女、女妖、女鬼的形象便與「恐怖」、「惡鬼」的樣貌分庭抗禮，甚至勝過後者（或許這也是在《鬼才之道》的世界觀中，女鬼會這麼吃香的原因吧）。清代的蒲松齡在《聊齋誌異》中更是大大提升了女妖的形象和品德，用以對比人類的醜惡，可以說善良的女鬼或女妖是漢文化圈熟悉的設定。只是不知為何，在近代華語電影中，女鬼、女妖卻較多以惡鬼、妖魔的樣子出現，與作惡和悲怨牽扯不清。在《鬼才之道》中又讓鬼們──尤其是女鬼──重新找回了可愛可親、有情有義的形象，但真正讓我喜歡、讚賞之處在於《鬼才之道》的女鬼們，並非是前述所提的那些存在於文人幻想中、失意男子投射安慰的對象，而是與活人一樣努力「存在下去」的個體。

一、努力存在的眾鬼們

一開始看到電影簡介時，以為這是和《可可夜總會》一樣的設定：「只要被人遺忘就會灰飛煙滅」，實際看完之後發現《鬼才之道》的設定是「不被看見就會消失」，所以即使同學的家人們並沒有遺忘她，但當她在陽間「被看見」的獎狀遭到丟棄時，她的魂體出現了雜訊、面臨到只剩三十天就會消失的命運。

魂體的「雜訊」加上鬼消失時是用映像管電視關閉的音效和視覺，以及在影片一開頭凱薩琳和潔西卡的路線之爭，可以理解到這部作品第一個反映現實的地方就是傳統電視媒體與新興網路自媒體的相互對抗與競爭。也如媒體的生態一般，除非有外力介入，否則沒有人看的節目（是否嚇得到人）或電視台終將遭到「關台」的命運，隨之被人遺忘。不過這個對抗並沒有被《鬼才之道》深入探討或敘述，我想大概的原因也就如當前電視媒體與自媒體的情況一樣，兩者皆沒有被任何一方殺死，反而是開始攜手合作，成為電視台、自媒體讓更多人看到的媒介和手段。「被看到」、「怎樣可以被人看到」、「怎樣才算是被看到」才是《鬼才之道》想擺在觀眾面前的問題。

之所以用「擺在觀眾面前」形容，是因為我自己認為《鬼才之道》沒有解決「怎樣才算是被看見」的問題。一如結尾同學所說的：「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怎樣才算是被看見」；且同學也沒有完成觀眾期待的角色成長，後段的最後一次跳樓，以為她要迎來角色成長最高潮、最熱血的一幕時，最後依然跳歪了，她沒有成為「特別的孩子」、也沒有變得比較不廢，依然和生前一樣努力之後的結果依然不盡人意。

同學是「怎樣才算是被看見」問題的具現化，可以說同學的角色動機就是這個問題。依照常見的敘事手法應該會讓同學完成自己的角色成長，讓她在那一跳中獲得成功、一個拯救凱薩琳和潔西卡兩個鬼后的新人完成她厲鬼生涯中最完美、最帥氣的一次嚇人；然而《鬼才之道》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是給了一個反高潮的失誤。但是沒有從「廢」進化成「不廢」的同學，卻救了本應該失敗的雙女鬼聯手嚇人，原本是個反高潮的段落，卻讓觀眾的情緒又到達了一個高峰，不管是在同學喊出「我怎麼那麼廢啊」，然後憤怒地追著KOL時觀眾們的失笑，又或是看見旺來大飯店的眾鬼們穿著水手服一起上去追人時露出的姨母笑，那是被另一種熱血感染的愉悅和感動。

雖然沒有解決問題、同學也沒有成長成她目標本本上的人/鬼，卻拯救了這場失敗的嚇人盛宴、免除了自己、凱薩琳和潔西卡消失的命運。《鬼才之道》用這段示範了甚麼叫做有效的反高潮，既沒有扼殺觀眾的情緒、也沒有拖到電影敘事的節奏，還給了一波更有能量的高潮。（對我就是在說你《還錢》）

《鬼才之道》還是有表現出劇組對於「被看見」和「才華」之間關係的見解，就是凱薩琳在派對上跟同學說的「只要被看見，就是有才華」。選秀選的不是誰比較有「才華」，實際上整部戲也沒有人出來定義甚麼是「才華」，而是誰能夠「被看見」。同學家裡櫥櫃擺的各種獎狀、獎盃、書籍，那些屬於個人成就的象徵物、鬼界象徵厲鬼成就的剪報、影音平台的影片和報導，都是強調「被看見」，看似「才華」與「被看見」是必然的正向關係。有才華就能被看見、沒才華就不會有人看見，這似乎是一個絕對正確的真理，但《鬼才之道》用凱薩琳和玉山小飛俠告訴觀眾，並非如此。

凱薩琳的414號房被人遺忘的原因，不是她沒有才華，這在同學初見凱薩琳時，就已經將凱薩琳專業又帥氣的救場能力呈現在觀眾眼前，不會有人說凱薩琳是因為沒有才華才嚇不到人、不被看見；接著在派對中消失的玉山小飛俠更為直接地證明不是有才華都可以被看見、不是因為沒有才華才會消失。他們的共通點其實就是守舊，守著活人已經不復以往的生活型態、守著讓他們「存在」的必殺技，也可以解讀為守著他們曾經的輝煌，守到他們不願或不會變通創新，而是相信過往讓他們無生存之憂的必殺技，也還能創造出和過往一樣的效果。

然而這樣的守舊終究會被觀眾遺忘、嚇不到人，從而造成消失的結局，只是凱薩琳選擇放下自己守的那個舊，讓她走向跟玉山小飛俠不一樣的道路。另一組也能說明有才華不等於被看見的鬼是辛亥三姊妹，她們加入潔西卡後，是扮演潔西卡的分身嚇人，不是發展自己的事業，而她們嚇人的技巧也被潔西卡挪用在雙女鬼嚇人的執行上。可是這樣不也算是被看見嗎？一如辛亥三姊妹一臉不滿地無法否認自己沒有被看見，她們被看見，但被看見的不是她們之前精心經營的設定和必殺技，而是成為了潔西卡，即使她們和潔西卡一起被看見了，活人們和眾鬼們看見的還是潔西卡自己的設定。

由此觀之，我們可以確定真正重要的是「被看見」，而非「有才華」，或者說「有才華」不是「被看見」唯一必要的條件。

這個「被看見」昭示的就是當代的眾人因為通訊硬體、軟體的升級、社交媒體的誕生，無論是否為公眾人物，終究有一股想被人「看見」的心態。所以我們才會把自己的心情、狀態、生活公開在網路上，縱使是鎖好友、非公開，依然希望被人看見才會PO文貼圖，如同陶淵明在歸隱山林時寫的那些詩文。如果真的歸隱了、不在乎外界是否聽得到自己的聲音、知曉自己的意見，那麼那些詩文寫下來之後、抒發己懷以後，就應該被燒掉或是處理掉，不會讓後人有機會看到他這麼齊全的作品。

就連過去我們寫的私人日記，也多少會分享給親近的朋友或是伴侶看，真正屬於自己的紀錄屈指可數。社交媒體的誕生不但放大也促進了每個人「被看見」的慾望，這個「被看見」不一定等於出名或成名，而是被觀看到了，從而具現化成觀看數、瀏覽人次、訂閱人次。又當社群媒體從藍海變成紅海以後，創作者無一不要思考更能奪人目光的題材、拍攝手法，維持自己在觀眾眼中、演算法中的存在感，即所謂的「面目全非」。

至此，我們可以理解到《鬼才之道》雖然將虛構的世界觀嵌入現實中，也與現實連結，反映了現實人們所遭遇到的存在感危機、被看到的渴望，以及懷疑自己的憂慮，但又用鬼做為這些危機、渴望、憂慮的載體，將觀眾劃歸為活人那一邊，可令觀眾舒適地觀看眾鬼們使出渾身解數的掙扎。即使有過不安，那也是給鬼的，而非針對觀眾自己的。不僅沒有失去鬼片的「現實感」，也兼具科幻、魔幻題材必備的「保護罩」。其之巧妙，不言而喻。

二、完成了角色成長的前鬼后：凱薩琳

上述說到女主角同學沒有完成自己的角色成長，綜觀整部電影似乎只有凱薩琳一角完成了角色成長。從守舊到為了同學的存在而承認了自己的過時，並成為同學的替身。

凱薩琳這個角色讓我想到音樂劇《貓》的魅力貓，沉浸在自己過往的回憶中、離群索居、被眾貓排擠。凱薩琳雖沒有像魅力貓那樣被眾鬼排擠，反而像是作繭自縛地，把自己隔絕在414號房、不想承認自己不主動出擊就有人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想承認潔西卡透過網路傳播的路線才是符合這個時代的，不想丟棄這個讓自己成名的舊。

在派對一場戲中，我們可以知道因為自身必殺技而「被看見」的鬼可以得到眾鬼們的尊重、被眾鬼們看得起。辛亥三姊妹成為潔西卡的替身後，沒有被眾鬼們多麼尊重，反而是潔西卡繼續被眾星拱月，甚至開拓市場到國外去了，眾鬼們讚嘆、尊重的還是詛咒影片的原創主角潔西卡。所以當凱薩琳宣布自己是詛咒手機女鬼的替身時，包含潔西卡在內的眾鬼們才會如此驚訝。每隻鬼的必殺技被其他鬼們看得起的「才華」，沒有鬼會想要被其他鬼看不起，又要看一下辛亥三姊妹了，她們會心不甘情不願地「與有榮焉」，也是因為她們被迫放棄了自己的「才華」。

而凱薩琳的這個轉變令觀眾玩味的是，為什麼是在幫助同學嚇人的時間點，而非潔西卡想要以網路作為傳播途徑的那時候？撇除故事要製造衝突的這點，從最後再旺來大飯店，凱薩琳跟潔西卡的對話可知，兩者就是強強對撞，潔西卡為了讓凱薩琳認同自己的必殺技、看得起自己，決定獨立出來，讓凱薩琳以外的鬼們、活人們認同，從而證明自己值得凱薩琳看得起的。

可潔西卡沒有料到的是這麼做卻造成凱薩琳更不諒解、自己和凱薩琳的關係更加對立；也是如此，當派對上凱薩琳摸著同學的頭，並稱讚同學「成材」時，潔西卡的表情才會那麼委屈、憤怒又帶點難過（就是這一幕讓我入了薩琳西卡坑((？），她想要的認同凱薩琳卻給了別的鬼。因此她在名鬼會客室上才會播出同學參加選秀的影片。

我認為那個片段不是故意羞辱同學，畢竟潔西卡沒有深刻厭惡同學的理由，而自信驕傲強大如她，也不太會是因為一個新秀崛起而感到自己的地位搖搖欲墜。那個片段更像是給凱薩琳看的，她或許想透過選秀片段告訴凱薩琳，即便詛咒手機女鬼在現在有多成功、多爆紅，都改變不了同學是個沒有「才華」的鬼、是個弱於自己的鬼，也或許同時希望凱薩琳能夠收回對同學的認同，也和她看不起自己一樣看不起這樣廢材的同學。

潔西卡大概想不到，正因為同學的「廢」、「沒有才華」，才讓兜哥可以用「苦肉計」去感化薩琳，讓她幫忙同學一腳，讓同學終於在第三次跳樓的時候自己跳下，最後旺來大飯店其他四隻鬼都心甘情願地成為同學的替身，一起去追KOL，這跟潔西卡吸收辛亥三姊妹成為自己的替身意義完全不一樣。

不論是凱薩琳對同學的母性爆發，還是吃軟不吃硬，又或是時機未到，過去沒有一個雙女鬼嚇人、同學因為被打擊到自信再次低下、危及存在的時機，可以使凱薩琳好好思考414號房對於現在自己的意義、在嚇人上的效益，以及她想要維持自己存在的原因是否只能透過414號房才能達成的這些問題。

旺來大飯店的鬼們，之所以努力地維持自己的存在（蜜拉除外），都是他們還有執念，同學對於家人的執念、柯國隆對於線上戰友們的執念、凱薩琳對於前男友的執念、兜哥對於凱薩琳的執念，也包含消失的玉山小飛俠對於自己生前伴侶和家人的執念。他們盡力地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只為獲得被看見的機會，就是因為還想留在與活人相同維度的世界。因此如果守舊只會跟玉山小飛俠一樣，這就違背了凱薩琳想留在陽間的執念，而她不繼續守這個舊，也不代表她沒有才華，或被比了下去，只是自己的必殺技不合時宜，現在有一個更合時宜、更具有效益的方式在，何不就成為同學的替身，反正以她的「才華」救場只是小事一樁。

這裡也對應到了電影開頭凱薩琳的救場，雖然角色不一樣，但同樣專業又帥氣，尤其是搶走潔西卡的Jump Scare那段，一次抓住了嚇鬼跟嚇人的Timing，果然薑還是老的辣w

不過也因為這樣，更想知道潔西卡跟凱薩琳過去更多的互動，這兩位感覺很多東西可以深挖，希望有個前傳短片甚麼的。

總之，凱薩琳是這部電影中唯一完成角色成長的主要角色，也是我認為本部電影最有魅力的角色沒有之一，從一開始的颯爽救場（那個側滑真的帥爆）、傲嬌地幫忙同學製造出她的必殺技、最後說出只有入住旅客才會說的「打擾了」轉身成為同學的替身。從習慣自己總是被看見的鬼后，成為只要被看見，無論是誰的必殺技、誰的設定都可以的高級替身。所以即便知道凱薩琳會去幫忙，當看到她穿水手服出現的時候我依然被感動到了。

這也是這部電影另一個值得稱讚的點，她沒有太多地方意想不到，可以說是很多時候你都想得到接下來怎麼發展，但真正呈現給你看時你依然會跟著哭、跟著笑、跟著熱血、跟著叫好，且敘事流暢、節奏明快，對於某些議題點到為止、沒有探討過深，顯現這部電影很清楚自己不是來「解決」問題或是「說教」，而是呈現這樣的情況給觀眾看，讓觀眾自己因為這樣的故事而自動去思考、或不思考只單純沉靜在電影給的荒謬與歡樂，最重要的是她做到了講好一個精彩的故事。

有些台灣國片為了烘托情感、深入議題，而忽略了敘事的節奏和故事的完整性，《鬼才之道》並非沒有缺點，特別是當觀眾去思考某些特定的設定時，就會發現有漏洞或是不那麼具有說服力，這個世界觀有點坑坑巴巴的，並不如觀影時感覺的那麼完整，但這也是好故事的特徵，好的故事、或講得好的故事會讓觀眾忽略那些坑坑巴巴，即使發現了也無礙於觀賞這部作品。

寫到想睡了，後面有點語無倫次，再請見諒，之後有想到甚麼再補充。

還是要喊一聲，沒看過的趕快去看！《鬼才之道》值得那個票錢！

以上。

買了噗幣更正了錯字跟漏字，果然寫觀後感的時候精神還是得好一點

發廚1：看著我的影心才想到，凱薩琳也是柔情似水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