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暮秋
地點: 夜魁町
她停在店門口,回過頭去。
月光薄如蟬翼暈開街景,將明與暗混成柔軟不清的邊緣,迷離而恍惚。面容相似的黑影來來往往,聲響混雜,卻都不是她回頭的原因。
紀花屋閉店時間將近,熱門的和菓子多半已經賣完,客人三三兩兩,多半是正要離去,偶有認得這位小店員的常客經過時,投來略帶困惑的目光。阿芙盯著對街的角落,那裡街影拉得深長,再更裏處浸入陰影,連她也看不清晰。
——救、沃⋯⋯喀⋯⋯咔啊⋯⋯
陰影彷彿獲得實體,在詭異而不協調的幾聲雜響裡,光與影的交界扭曲、變形,小貓頭鷹妖怪的頭羽直立,無法理解的噁心感湧來,看著那一方街影皺摺、顫動,生出似又非人的輪廓,隨著移動,形貌逐漸清晰,才看得出一張面孔,她慌張地倒退,下意識將翅尖按上胸頸處懸掛的物體,她看出那東西並非陰影成形,而是陰影中正在被什麼吞食的、人——
「花、花奈⋯⋯花奈小姐⋯⋯!」
「我在這裡哦。」
幾乎是話語落下的瞬間,小楠花奈自屋頂的房樑上一躍而下,她的裙擺及薄紗揚起,不偏不倚地抵達小少女身後,阿芙只要輕輕向後靠,就能觸碰到花奈溫熱的胸腔,狐狸少女湊在她耳邊低語,將小貓頭鷹圈在懷裡。
她的一隻手掌覆蓋在阿芙的眼前,阻礙了所有視線,成為親密的一層保護網,吐息都湊在對方耳上,拂動雪白的髮絲。
小楠花奈不需要阿芙作出解釋,逕自朝女孩對立的方向揚起笑,犬牙展露出來,並不冷清的夜魁町街道中,來去紛攘,她順著阿芙的方向,明確了目標。她擁有一雙太敏銳的眼睛,被詛咒的桃粉眼眸甚至流淌著碎光,妖冶的、無情的,有妖怪同樣發現了踉蹌走出的陰影。
多麼醜陋的模樣。花奈在幾名妖怪發出嫌惡地嘖聲時安靜地想,那已經不能稱作人類了,魍魎半邊臉腐爛著,另半邊腫脹變形,大塊肌膚萎縮起來,長出犄角,骨頭承受著莫大力量,正被壓縮起來。狐妖沉默地看著那樣的姿態,聽聞他破碎求救的字音,譏諷地彎起唇角。
你在求救什麼呢?要不是懷裡還有著顫抖身軀的孩子,她甚至會這麼開口說起來:在這樣永夜的世界裡,你想和誰求救呢,人類?
但魍魎看向她,並認出她來,花奈短暫地想起來對方身上的服飾。是曾來過紀花屋的客人,曾與她嘆息人世可沒有這樣好吃的糕點,那時她愉悅地笑起來,客人就是客人,忽略一切身分,她真心地說,既然如此,那紀花屋永遠歡迎你再次光臨。花奈想起來,卻是溫和地微笑,阿芙能聽見她的聲音,但看不見她要做的事情。
「我會幫你的。」小楠花奈這麼說。
霎那之間,對巷的陰影驟然發亮,是狐火,黑影近乎尖叫起來,聲音被卡在火焰裡,為了懲罰那樣不乖順於她的聲帶,於是對方的脖子也起火,花奈感覺手掌下的眼睛正怯生生地眨,彷彿是初生的獸,她憐憫地垂下目光,另一隻些微張開的手自小指至上地緩慢收緊,魍魎被狐火包覆,身軀跟著她手比劃的姿勢扭轉了起來,最終形成廢炭,花奈對著手吹上一口氣,看不清模樣的一團黑就又退回陰影之下。
不到五分鐘。毫不費力。
她很輕地為女孩撇開遮擋她眼睛的手,來到少女的身前,露出一如既往地微笑,開口呼喚。
「阿芙,張開眼睛吧。」
她落在溫熱的懷抱裡,世界消失,剩一句如狐狸毛柔軟的安撫。正如花奈小姐說的,假如她對著胸前的狐石誠心呼喚——她的花奈小姐幾乎降臨般地到來,阿芙覺得心臟劇烈地跳,撞在胸前暖和的玉石上,那裡寫著:給飛鳥。
我呼喚妳的話,妳便會到來。
世界依然運行。她還是無法停止顫抖,只一眼的畫面殘留在腦海,讓她更篤定那確實是人,貨真價實的人類,然後呢?即將不再是人類嗎。女孩眼睫顫動,因為這般念頭而惶恐,她不曉得人在這個世界裡會有的下場。
她不想看,她閉眼是黑暗,睜眼是花奈小姐的掌心,很模糊柔軟的灰,花奈小姐知道她不想看嗎?像縱容著孩子那樣,她以手覆去她的視野,替她面對前方,像這一切她不知曉也無妨,只要留在此處、只要呼喚她,其餘都不必擔憂,都與她無關,與這個溫暖柔軟的擁抱無關。
於是她又閉上了眼,直到那隻手揭開,落進眼裡的是熟悉不過的狐狸眼睛。她張開翅翼,擁住花奈的腰,將自己重新埋回溫暖裡頭。
「⋯⋯死掉了。」
阿芙很輕、很輕地說。
並非疑惑,沒有探究,不是猜想。她知道的。她試過、自從名為飛鳥的妖怪初生,開始聽見那些聲響開始,她試過太多次,閉起眼、捂起耳、屏去呼吸,生命殘落的念想還是進入她的腦海,大約就是對街的距離以內,聲響哀戚且破碎地,她會聽見逝者的最後一句心音。譬如剛才。
可她還是這樣開口,彷彿在期待花奈小姐反駁她的話,輕巧而堅定地說些什麼。
儘管她心知肚明。那是比任何她聽過的更為殘破的心音,幾乎已然難辨半字,這般情況她在現世也未曾遇過,即使軀體再如何傷損,心念的聲音多半還能組成句,但偏偏她聽見的是如碾壓零落的雜音,毫無章法,就像在死去以前,軀殼內早就已經面目全非。
人怎會那樣死去呢。她停斷了思考,變成一聲悶響的嗚咽。她來到幻世的年份至今無幾,並不清楚人與妖在此處的相對關係,在她色彩難辨的眼裡有時甚至相似得無法區隔,混淆成茫茫的海。
「嗯,死去了。」
小楠花奈幾乎殘忍地覆述。
狐妖少女以那雙清亮過份的眼眸看向懷中的少女,依她的視角來看,只能看見背後柔順的雪白髮絲,以及因鳥身而有些凹凸不平的背脊,她將女孩擁入懷裡,摀住她的眼睛,只是眼睛。就算如此,花奈也沒有能全然遮掩過女孩的自信,她幾乎憐憫地張開懷抱,任由小貓頭鷹在她懷中築起溫暖的巢。
就如她曾說的:阿芙什麼都看得到。
鳥類擁有比各類生物更敏銳的直覺與視力,自上俯瞰世界,氣流與風聲也都能成為視覺,花奈喜歡鳥,喜歡那樣可以飛的物種,宛若世間萬物無法困住牠們,而當她遮住阿芙的眼睛,女孩也只是顫抖的待著,心甘情願地躲進她的傘下,任她張開一柄傘。
真正安心的地方是不會矇騙你的。花奈這麼想,用那隻遮擋過女孩眼睛的手,細細為她撫摸背脊,小楠花奈面對死亡,像是她手心臥著此生無法輕易越過的巨大壑谷,那是如此蠻橫無理的命運,將死一字寫進她如桃花般燦爛的瞳孔裡。於是她聽見嗚咽,不清楚淚水,只是溫和地、從容地擁抱她。
「人類的宿命是死亡。」花奈以極輕的聲音說道,過於柔軟,有幾分像幻夢之中的囈語,而非她真實的聲音,這些話阿芙大概是聽不懂的,但她依舊說了:「萬物的宿命是死亡,就算是妖怪,也會走向那一步,只是他們比我們更擁有時限,因此在那之前能夠決定之中的路途該怎麼走。」
就算她不殺掉那樣的存在,他依舊會死,如若生命走向醜陋無望,那還不如結束在此刻。小楠花奈掙扎過,流過血淚,她第一次踏訪現世,勢將當初咒詛的那家找出來滅跡去,見到的卻是無止盡的血海,烽火狼煙燻開她淺黃色的皮囊,她自屍骸之中走過去,鞋底偶然染了血,又在無數踩踏著泥土之下看不出痕跡。小楠花奈頓時瞭然了生與死的巨大命運,彷彿一把直指她頸脖的刀刃,高舉在她面前,而她無論再如何繞開來,底下都是漫山遍野的狐狸屍骨。於是她不願再久留一次現世。
萬物終將死去,屆時你要為我流淚。
小楠花奈沉默地想,她輕柔地讓小貓頭鷹自懷裡起來,用雙手捧起女孩白淨柔軟的臉龐,在並不顯眼的淚珠掉落之前,她親吻上飛鳥的眼皮。你是飛鳥啊。她感受到眼皮底下的顫抖,一時之間分不清是那雙為悲哀而流淚的眼睛,還是狐狸最為柔軟的唇瓣,究竟何者正灼燒著?
花奈不在乎問題的解答,她只清楚自己正在困住一隻鳥:你不該受限於此。但我抓握住了,你要為我流淚。
她勢必有要守護的事物的,小楠花奈在學會禮貌性的微笑之前,更先學會了這個詞。這兩者與生俱來,接近本能。年輕到不該有記憶的時光裡,美紀小姐會握住她的手,捧著她的臉,輕盈的以最柔軟到嘴唇觸碰她顫抖的眼皮,嬰孩流淚可以因為各種理由,也能夠毫無道理。但屬於她的每一次的淚水都被拭去了。花奈從小小的辭典裡知曉如何定義這種行為,守護一詞可以於是她理所當然地也要守護美紀。可是美紀是要死的。
可是小楠花奈也是要死的,萬物無法恆久抓握,而狐狸深信及時行樂,哪怕只有此刻,她擁抱住的,那就該是她的。
「沒辦法忘掉的話,就一起回屋吃一串三色糰子吧?」她盈盈笑起來,溫柔而繾綣,恢復平日的聲音,愉快地說:「美紀小姐留了幾串給我,阿芙的話,我可以分享的哦。胃暖暖的話,心情也會高興起來。」
小楠花奈勢必要有守護的東西的。
她最為親愛的小楠美紀,與其最在乎的紀花屋,那份想要永久傳承的手藝,厚重的筆記。這是她要守護的。她真摯的那一段友誼,與狐狸少年踩踏過的森林枝椏,上百年來而無比重要的交情。這也是她要守護的。她要將小貓頭鷹納入其中。
「走吧。」她攤開掌心,好讓小貓頭鷹能將翅翼放到她手心上方。
萬物的宿命是死亡。她聽見花奈小姐並不真切的話,比平時更朦朧一些,因為整個人埋在她身子裡頭,聲響在胸腹裡共鳴,雜入髮絲摩擦衣帶的噪音,混淆得更難以明白。
死亡,萬物的死亡。那是她想了很久才明白的事情,注視著一整片森林時,生命會層疊地興盛與衰敗,類似冬與夏在更迭,彷若死亡在此無足輕重,只是必經的一處歇腳。可人類面對死亡的目光全然不同,那裡頭太細碎難辨的意義,無法對死亡淡然處之。她後來想著,或許當你只注視一個人時,他的死亡便是哀戚的最末頁。
此後還有千萬書頁接續著層疊起來,還能回首再翻同本書籍,也甚至還能謄寫、續存於他者的紙頁之中,卻不會再增添那唯一本裡的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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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呢,花奈小姐,妳不也在萬物之中。她覺得心臟少跳動了一下,後頭的步調便亂了起來。人的視野很窄,還桎梏在自己搭建起的樓房之隙,侷限得只看見身旁的存在,此時她也這麼人立著,在狐狸小姐的擁抱裡,只能想到:那麼妳呢。
可她移不開視線,因為花奈小姐抱著她。
或許是這樣嗎?曾俯瞰森林的飛鳥在地裡明白,當妳被誰擁抱過,死亡便悲傷了起來。所以人類的悲切和憤怒突然自混沌的灰濁裡頭有了明暗,曾經注視向她的萬千目光、令她只想重複著原諒我並且逃離的所有伸向她的手掌,突然都很明白了。
或許都有一個誰,是那些猙獰的指掌,曾經如同花奈小姐此時這般溫柔地、隔離一切地撫在誰的背上。
所以死亡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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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個擁抱像要融化她一身經久不散的雪,將她圈入只剩餘唯一的注視對象,剝去她鼓動翅翼升騰至天際的空間,就剩下一點點的縫隙,在她胸口,那裡躺著花奈分給她的溫柔。
所以她只能想著,不要有那麼一天啊,狐狸的懷抱溫熱得有些昏眩,她溫暖明媚的花奈小姐怎會這樣告訴她,怎會說萬物終將死亡,怎會語調朦朧得像說出的字句同樣費解、用上自己無法脫開關係的詞來。可她的翅翼抓不住也振不起,圈陷在臂彎之下,甚至連一點衣角也揪不皺。
「花奈小姐。」
後面她沒說下去,說不下去,她的花奈小姐分明還無比鮮活,妖怪的生命漫長太多,漫長到應當根本沒多少必要談論死亡,她更不該在她的懷抱裡往那兒揣測的。所以別那樣說啊,她有些幼稚地在心底想到,別說什麼妖怪也會走向那一步,就像是妳也踩在其中。
花奈小姐的吻落在她的眼上,那麼溫柔,那麼炙痛。她差點要問,為什麼親吻阿芙呢?又或許那些道不明的話才是理由,可她仍聽不懂,只下意識地閉眼,睫羽顫動,任由溫熱的唇覆上,任由暖流沁入,幾乎將她融成更燙的淚水漫溢下來。她不該為此而哭的,小少女的心臟吵鬧起來,反駁墜落的眼淚:這麼哭泣,就像是她真覺得花奈小姐要離她而去。
那些遙遠的未來,是不是用人的腳掌緩慢行走,就會更遲些到來?她搖搖頭,甩去這些想法,她的花奈小姐,只與和菓子的甜味相連就好了。她還會一如既往地伸手,一如既往地向她垂眸。阿芙那手心一望,眼眸轉動間水珠擦過纖白的指尖,墜在磚道淺淺的沙塵上頭。小少女一翼放了上去,另一只往臉上胡亂地抹,用力點了點頭,讓殘存的淚雨留在此地。
她抬腳背離了只相距一條街的暗影,覺得自己自私得有些殘忍。原諒我吧,飛鳥想著,我確實、真的、是想逃離的吧。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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