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房間的時間不晚,幸乃便先坐在床邊吃起她剛買來的饅頭,每一口都吃得很謹慎,不讓食物碎屑掉下去,一來是不浪費食物,二來是不想造成打掃的妖怪太多困擾。她咀嚼著,紅豆的香味蔓延在鼻尖,似乎也將剛才在溫泉中的幸福感帶了上來。幸乃吃完饅頭,舔了舔嘴唇,就準備洗漱後好好閉上眼。
她這夜睡得很熟,大概是覺得這裡足夠安全。
真的安全嗎?在她沉沉睡去之前,有了片刻的懷疑,外頭是狸貓老闆娘和狸貓妖怪們,就算這裡建造多年,但她也應該警惕的,洞穴暫且不能安居,這處應當也是,恐懼很緩慢地在潔白被褥裡淹上來,但幸乃已經閉眼了,以一種蜷縮的睡姿,雙手抵在胸前,耳朵陷入過於蓬鬆的枕頭之中,她近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有點吵。她安靜地想。為什麼呢,這裡分明和倉庫一樣難以安寧。
可莫名的,她就是睡著了。她猜想有其他因素作祟,關乎心臟的悸動,有其他聲音在細小地迴盪,一束溫馴的金色,有幾分像在現世見過的日光。
垂耳兔妖睡醒時,頭髮程序一片凌亂和蓬鬆,她因陌生的環境嚇了一跳,才想起來自己正在與付喪神的旅行中,一頭栽了回去。她有點依戀床鋪,雪山旅館的床溫暖且舒適,讓人有點擔心這是否會是狸貓變得,昨日見的狸貓太多,所以她短暫地做了一個被狸貓環繞的夢。
旅伴還沒來敲門,大概是因為還沒起床嗎?幸乃好心情地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從事過相關行業的少女明白無論自己弄得多亂,對於工作的狸貓而言,都是一樣的,索性便把棉被弄得一團糟,才起了身,將自己洗漱打理了一番。想起等會又要啟程走路下山了。
話說回來,結弦會快速傳送的術法,為什麼他們總是用走的呢?還是這是旅遊的特性?
沒有和人一同旅行過,幸乃邊打理著自己的衣衫,邊有些混亂地思索著,她將浴衣摺疊好,輕巧地放入提袋之中,帶來的東西不多,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她看見自己弄亂的床鋪,意識清明下來,就發覺這種行為很孩子氣,趕緊把棉被摺成規整的方形。
她小心翼翼打開房門,不曉得現在有多早,怕打擾到人,動作看上去就有幾分偷摸之感,視線略略一抬,看見付喪神半倚在房門口,手裡有和她相似的提袋,不知道站在這裡多久了。
你昨晚難道一直站在這裡嗎?幸乃差點把這話脫口而出,之所以沒問,並不是因為覺得失禮,而是對方既然換掉了浴衣,那肯定是有進去過房間的。
「……早安,結弦。」她輕聲道,想起了對方所說的不需要睡覺,那句你起得好早的問候就卡在喉間,換了語句,她停頓幾秒:「你等很久了嗎?」
「早安,幸乃。」
直到橋屋幸乃出聲呼喚,結弦才從漫長的思緒當中回過神來。他是算著藍月升起的時刻出門等待的——妖怪們相當隨性,不見得有精確計算分秒的習慣,但是廣泛而論,藍月時仍是多數妖怪甦醒的時候。或許是不習慣同遊,又或者彼此之間的氛圍太放鬆,他沒想起來要問旅伴打算何時啟程,索性一早便在門外等待。
那倒也無妨。無須以睡眠填補的夜裡,付喪神有得是時間。他數著層層疊疊的木紋,專心致志,偶爾次序亂了也不介意,只是換成新的一塊木板,重新計算過來。
垂耳兔妖起得確實不算晚,或許是習慣了上班的緣故,他似乎沒站著多久,一旁的木門便悄然打開了。至於少女有些猶疑的詢問,他不以為意地一笑,搖了搖頭,「沒有很久。」
他想,這是句好用的話:一次月出、一朵花的凋零、一整座山頭的融雪,全都是稱不上漫長的時間。結弦不需要睡眠,本就比其他妖怪多出許多可以浪費的時光,那麼,漫長就該是個更加彈性的詞彙。並不長久的此時,他想要等待橋屋幸乃,於是就這麼做了。
沒有多說什麼,結弦只是笑了笑,向少女伸出手,示意隨時可以出發。
「啊,溫泉饅頭很好吃。」手被握住的那一刻,他記起昨天答應過的事情,於是開了口,並無前因後果,只是單純陳述著,「是紅豆和砂糖的味道。」
他記得豆沙餡的香氣——還在現世時,偶爾能從廳堂聞到甜膩的點心氣味,孩子們會偷偷剝下一塊給他,後來認識了小楠花奈,即使他們不常碰面,時不時也會收到來自紀花屋的節日食盒。他的味覺不敏銳,嚐起來總覺得有些遙遠,但至少能分辨出帶粒紅豆餡的口感,以及其中絲絲浸透的甜味。
溫泉饅頭上標示著「經典」字樣,對多數妖怪而言,這應該是他們認定的美味,是橋屋幸乃喜歡的味道。夜晚未曾入駐的房間裡,他讀著外包裝的文字,默默記下來了。
既然結弦這麼說了,她便信了。有那麼一小許的瞬間,她思考起對於付喪神而言,沒有很久會是多久呢,有什麼對於他來說很遙遠的事情嗎?
橋屋幸乃握住了那隻朝她伸過來的手,彷彿這動作已然做過無數次,她牽住了,那就不疑有他,作為再次要踏上路途的開頭。
「是這樣呀。」幸乃溫聲回覆對方的話語,昨日她那樣說了,付喪神說過不食言,那這回的心得就在情理之中了,她近乎同頻地和對方走下樓梯,愉快地說:「你也覺得很好吃,就太好了。」
結弦總是很平靜,或瞇著眼睛微笑,而後踏上漫長的路途,行走於各處,而他如今選擇暫且停滯在她身側,她借著旅館休息室的光,叼著吸管看向付喪神。他談起自身,談及種族,用著不關己事的態度,溫和且平靜,過度的平靜就讓她覺得憂傷,於是她主動伸出手,觸碰著那隻帶有傷痕的手。
橋屋幸乃其實不記得他早些在湖畔受傷的是哪隻手,只是對方兩隻手都生著厚繭,所以哪隻手都有傷,來自她不曉得的無數過往。
在結弦接過她的鑰匙,要歸還給狸貓的對話裡,販賣部還開著,幸乃注意到這個,簡易地表達自己想再買饅頭回去吃的念頭,這個時間的販賣部很冷清,只有櫃檯的小狸貓還勤奮地待著,少女獲得了允許,快步拿了想要的商品結了帳,生怕耽誤到時間,連忙又回到結弦身邊。
這時候結弦已經在玄關前等著了。
一顆包裝完好的饅頭塞進袋子裡。另外兩顆剛蒸好、用紙袋大概包住的則拿在手上,她將其中一顆往結弦手裡塞,空下的手就又可以牽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她眨眨眼,後知後覺想起自己什麼都沒有解釋。
「……早餐。」垂耳兔妖小聲地說,臉龐因小跑而浮上了淺粉,一顆心砰砰地跳:「我知道你不用吃早餐,但是,但是,一起吃也會很好吃的。所以買了現蒸好的。」
大概是因為她這樣的舉動顯得真的十分貪吃吧。她為自己輕顫的聲音找到藉口,不禁越發心虛起來,聲音也越來越輕。
「那就一起吃吧。」垂耳兔妖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點不確定,他於是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很真誠地微笑起來,「謝謝妳,幸乃。」
在相對陡峭的山坡路之前,有一段平緩的小徑,一邊散步,一邊吃熱騰騰的溫泉饅頭,大概是相當愜意的行程吧。況且,今天是沒有風雪的好日子,無須擔心食物沾濕,也不用停下來拂去肩頭雪花;他推開旅館大門,月光並未被任何雲層遮掩,毫無保留地灑落於門廳。
「今天是個好天氣呢。」想起昨日在房間看見的天色,他的語調有些愉快。
雖然不再飄雪,道路仍積著昨日未融的一片白。旅館門口有勤奮的小狸貓負責剷雪,走出一段距離後,積雪便漸漸沒過腳踝,他們橫越其間,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足印。路不算好走,結弦放慢了腳步,好讓幸乃不至於走得太費力。
他用餘光望著身旁小小的垂耳兔妖。拿著溫泉饅頭,少女身上裹了厚厚的禦寒衣物,正安靜地於山道步行。兩人的旅程總是如此靜默,他習慣了安寧,此刻卻不由得想著:既然是橋屋幸乃,說點話也不是不行吧。
畢竟,來時的路上,少女也曾開口向他提問。那甚至是個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他不曉得她為何而開口,自己的回答又代表了什麼——一把弓,曾經奪人性命,那樣的答案對垂耳兔而言,或許有些殘忍。但幸乃仍然牽著他的手,力度不大,卻從未輕易鬆開,指尖悄然勾住他的手指,彷彿也撫摸過那些濺上的鮮血。
大概什麼也不是,但是在這裡。橋屋幸乃用她絲線般的聲音回應了,他看見少女眼底朦朧的淚花,並未落下,即使真的漫溢而出,或許也不會有多少人在意。
【幻世】結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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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站在她眼前的,是由不為人知的淚水形塑而成的付喪神,那令結弦幾乎要苦笑起來:他不可能忽略這一切啊。湊本結弦有過那樣一個主人,如此偉岸,如此茫然,直到數百年後,那曾經受人景仰的名早已磨滅,自己的血氣裡也依然沾染著眼淚。
「……和我說說妳自己吧。」
結弦平靜地望著前路。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山間小徑上,昨日的雪被踩得厚實,反射出有些晃眼的銀白月光。長年遊走於人群之外,他早已忘記該如何深入探詢他人的過往,但垂耳兔妖就在身邊,他想知道,就這麼笑著開口了,「什麼都可以。幸乃,我想聽聽妳的事情。」
他想:橋屋幸乃,告訴我那些妳未能落下的眼淚吧。
手心被很輕地捏了兩下。
興許是時間尚早,天空晴朗無雲,藍色的月亮在頂上,如同一隻沉默凝望的眼睛,幸乃只看了幾眼,收回視線,垂下腦袋,細心注視自己踩踏過的雪地,在細碎的步伐中,她小小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食物,散著暖意。
「……我嗎?」
幸乃嘴邊還沾著紅豆餡料,有些不確切地看向結弦,但這不算一種反問,而是停頓,她像是認為對方問了什麼令她不解的問題,在聽見對方的補充後,徹底困惑起來。
我有什麼好說的呢。橋屋幸乃這麼想,除了這編造起來的名字之外,她似乎什麼都沒有,在幻世的日子、在現世的日子,那些全都不值一提。沒有人會在乎她的這些。記憶蒙塵太久,她甚至不曾任何人說起這些,反正不會有人想聽。橋屋幸乃,垂耳兔妖,實力弱小,四處奔波討著生活。這些都是一眼可見的事情,誰又會想聽見她的聲音呢?
對方是結弦啊。橋屋幸乃沉默下來,只是手還牽著,他們仍然走在雪地之中,沒有雪飄下來,但氣溫依舊很冷,她的手和結弦的手牽在一起,那是一雙如同器物般稍冷的手,底下依舊有血液在流動,因此將手捂得很是暖和,她於是想起了繁華的不夜城街口,無數妖怪擦肩而過,而她步履謹慎,一眼望去,便見到了微笑著的付喪神,用著他平穩的聲線,呼喊起她為安全而搭建起的姓。
簡短的應答中,她記得結弦是怎麼說的,也記得自己的詫異,心險些漏跳一拍,她是那般怯懦的兔子,不將任何人的允諾放在心頭,但對方為她停下來了。結弦。她甚至想避開問題反問起來了:是什麼讓你想要這麼問的呢?
她只是再平凡不過的野兔,經歷過無數將要死去的瞬間,流過太多毫無意義的眼淚。這之中有什麼好說起的呢,又該從哪裡開始說起。
但是,這可是結弦啊。是因為隨口答應她了,便找上來的結弦,為了她而走往夜魁町的小道,又與她共行好幾段路的妖怪,在那些她放棄的句子裡,細心撿起,並注視她再尋常不過的眼睛。是這樣的一名妖怪,她又該如何以她也不知道去拒絕他的提問呢?
橋屋幸乃沉默著,這個停頓有些長,長到他們又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反應過來,手裡的溫泉饅頭有些冷掉了,她再次低頭,吃了一小口,麵粉和餡料融化在口中。她吞嚥下去。
「我呀……原本是隻野兔。」
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但結弦說了什麼都可以,她就這麼開頭了,橋屋幸乃很緩慢地說,幾乎是怯懦的,像是一邊說一遍絞盡腦汁,才從她不太明晰的日子裡摘出幾片葉來,她吞吞吐吐地說起來,這是連她自己都不曾釐清的事情:「不是原本就是妖怪的,在現世待了很久,直到七年前的時候,才來到幻世。」
「好幾次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都沒有。」她很輕地說,平穩的陳述起來。差點死去,然後活下來。這可以概括她所有生命,而提到死,在骨子裡騷動的恐懼掙扎起來,她握緊結弦的手:「雖然不知道怎麼變成妖怪的,大概是得到憐憫吧。」
幸乃這麼解釋著自己,想了想又否定掉這話,她有什麼好被憐憫呢,山那樣大,兔子又是如此之小。她胡亂猜測道:「也可能,誰把不要的東西亂扔了,掉到我身上。」
「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
幸乃結論道,將目光放在遙遠的地方,溫泉饅頭在對話途中吃完,她安靜地把自己拉了回來,看向結弦,有幾分難為情。
「……抱歉。」她細聲道了歉,很少見地,主動為自己解釋起來,真心地說:「因為,我沒有跟誰講過我自己,所以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以穩定的步伐踏過積雪,他並不開口,只在萬籟俱寂裡耐心地等待。
結弦向來不在乎沉默——他有許多時間可以旁觀一切,是以無所謂等待。說到底,旁人最終的選擇,願意訴說也好,始終靜默也罷,那些都只屬於當事人自己,與偶然聽聞的他無關。但此刻又不太一樣,橋屋幸乃的聲音稍有停頓,隔了許久,才低下頭去,小口地吃起溫泉饅頭來;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道路上,留意著危險,也彷彿注視著這片漫長的寂靜,從未移開目光。
在無人交談的時間裡,他望著少女的沉默,目光專注,一如平時注視她的眼眸,拾起她的每一段言詞。
幸乃終究開口了,帶著怯意說起話來,就像兩名妖怪剛認識的時候,她回答他隨口提出的問題,總是帶點遲疑,語句斷斷續續。談及死亡,他能感受到幸乃的些微動搖,儘管語氣平穩,與自己相牽的手仍然悄悄收緊。
那是生物本能的恐懼吧。結弦想著,握住她的手不著痕跡地換了方向,指尖觸碰指尖,滑進指縫,動作緩慢而堅定,包覆住她小小的手掌。兩人的掌心更加貼合,他用自己習於探向死亡的指節,與橋屋幸乃還有些緊繃的手交握,彷彿十指相扣,便足以靠近她溫熱的、鮮活的夢魘。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了。
「很夠了。」他輕輕搖頭,語聲帶著淺淡笑意,示意她無須道歉——畢竟問這種問題的人是自己。即使沒有什麼解釋的必要,想了想,他還是側過頭去,短暫望向那雙漆黑的眼睛,「妳願意說,這樣就足夠了。」
他看得出橋屋幸乃的赧然。那張柔軟的臉龐上,除了冬日冷風凍出的紅痕,還有著幾分難為情,大概正如她所說,講述自己面臨的日子,是垂耳兔妖從未有過的經驗吧。並未多說什麼,他看著那樣的一張臉,而後移開視線,再次望向他們將要走的漫漫長路。
「是得到機遇後,才變成妖怪的啊。」
結弦感嘆似的說了句。他見過不少妖怪,知道動物妖中不乏此類機遇:受到自然或他者的垂憐,因緣際會下得到靈智,故而化妖。想起幸乃所說的,那個織就她姓名的御守,他不覺淺淺一笑,溫聲回應,「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那是一句未曾指涉對象的話語。結弦沒有漏掉她在解釋生命來由時的言詞反覆——即使是幸乃口中,連用上「憐憫」二字都有些許遲疑的普通野兔,對她自己而言,橋屋幸乃的存活本身應該也是一種幸運吧。對他而言,那也是一樣的:在無數次的將死與未死之間,垂耳兔活了下來,在每一個無法看清的明日裡掙扎著,最終走上這樣一條尋常山路,靜靜握住他的手。那只是發生在世界一角的瑣碎小事,與他偶然關聯,卻共同走過的每一段路程裡,變得日漸重要。
沒打算把這樣的念頭告訴橋屋幸乃,結弦只是笑了笑,轉換了話題,「不過,我也是在現世待了很久以後,才到幻世來的。這點和幸乃一樣呢。」
橋屋幸乃衡量時間的尺度與他不同,即使未經詢問,他仍然明白這一點——垂耳兔妖實在太年輕了。他不清楚幸乃的確切年齡,但是對妖怪來說,年紀與實力強弱常有一定程度的關聯;顯然,她屬於弱小的那一方,付喪神見過許多人類,將他們視為脆弱易折的代名詞,但似乎連人類都能扼住垂耳兔的脖頸,都有足以傷害她的能力。
但那又如何呢,漫長本就是個彈性的詞,對她而言的長久,也是一種無可否認的真實吧。結弦想著,自然而然地,視線又輕輕落回她身上。
她是直到結弦也開口的時候,才意識到在沉默中,結弦的手指纏了上來。嵌入指縫,以一種過於密合的狀態,牽住她的手,成為了這片巨大且空曠的雪地中,幾乎唯一不斷發燙的熱源。令她想起心臟。
付喪神依舊目視前方,宛若箭矢。知曉對方是和弓之後,幸乃就無法再忽視那一抹掩藏不住的銳利,對方以沉穩的視線,貫穿了整個幻世,似乎要看透所有傾覆一切的雪白,一路射往回到桃木村的路。
橋屋幸乃的手沒有掙扎,依舊柔弱而乖張,待在付喪神的手掌中,想來她慣是如此,再這樣親暱的接觸裡,她想起了在幻世裡的日子,生活便是這樣覆沒她的,而付喪神的靠近一如似此,對方邀她同行一段路,她便接受了,而她在這次的垂眸裡伸出一些細小的勇氣,去挪動掌心,調整成一個她也能牽住對方的位置,一個能更安心地戰慄的位置。
結弦回頭望向她,以不輕不重的力道,她卻看清裡頭的懇切來,幸乃突然發覺,結弦似乎從來不吝嗇視線,他總是溫和地看入她膽小怯懦的眼珠,用那雙看過無盡風霜的眼眸,去注視她那戰戰兢兢、不斷沉睡的眼睛。這樣就足夠了。這次結弦第二次如此說,帶著輕巧的語調,比落雪還要不值一提,他於是將視線離開幸乃身上,而她得以喘息的空間。
而付喪神的話語,緩和了那被捏緊的氣氛,垂耳兔妖沒有插話,在那些本該對話的時間裡,她傾聽著字句。獲得奇遇的動物妖怪與付喪神的組成,大概是相似的吧,因為人類或上天,在現世裡成為突兀的存在,脫離了本身的性質,卻依舊與萬物共享同一片天地。而就算並不是這樣的相似,幸乃也始終認為,大概這一切都是無太大差別的,妖怪與人類如是,日月星辰亦如是。
在提供旅人休憩的亭子裡,他們停下腳步,幸乃將手中東西短暫地放下來,手鬆開來,並肩和付喪神坐在長椅上,仰頭看向那無垠的天,以及在上方無聲的月。幸乃想起在數月以前,她曾在心中悄聲形容結弦的眼睛,說那是銳利、殘忍,卻也平等的眼睛,可當如今結弦望向她,某種天秤得到了傾倒,就像那裡頭的懇切,成為了為她而來的垂憐。
於是橋屋幸乃再一次拿起提袋,將手與付喪神的手貼近,有些不太自然卻執著地將手指輕輕放入對方的指縫。今天是個好天氣呢。付喪神在幾刻前如此感嘆,而她看向剛走過的路,認同了這個說法,很好的天氣,沒有飄雪,所以踩過的足印和語句都沒有被雪覆去。
「我也覺得,」少女在踏出步伐時,狀似無意的開口,她回望了那樣的視線,並以她那曾遺失在溝壑間的嗓音,輕輕地說:「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在緊貼的掌心中,她如此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