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盤一輪萬里清,四方江湖同見月。
夜深巷隅千燈仍燃,不過旁兒夜市販舖已然打響著收聲,街上人流漸稀,買賣的、逛市的、相伴的,已然各自相回為圓這月圓團圓夜。
而那身道衫一樁伶仃,有影相伴。
他相隨著人來,相隨人去,來時肩上一包袱,回時多了一只葫蘆懷中揣著烤串肉,行中影搖搖,紛沓間給人問上。
回首是方才相熟面兒,塵九吆呼一道:
「阿、這不武當人好認嘛。」
形色中,怕是僧袍惹眼,第二便是道衫了吧。
他慢下步同陸忘衫一行,畢竟他倆兩人,而他一人,孤行總是快些的,爾後塵九向他師弟總提於口中的那人頷首示禮一笑。
方是思起他師弟那一問,往哪去,他道:
「沒往哪兒,尋思個兒⋯⋯」
「去堤旁坐著吧,這不方好有酒有肉——有月麼。」
不過是方好到這鎮上便遇這上好秋節,他早是挨個店問上,沒個店可住,連打尖去處皆是個題兒。
不過人生哪兒沒去處。
塵九估摸著去泊堤上坐歇,打坐總會到天明的。
相較於眾多在武當山上修行的同門,青年是從來認為自己實屬是其中異人,穿一襲衣裳不循常制是一奇、揹一桿長槍不習劍法更是二奇、懂一套玄卦不卜他人再是三奇,但他是從不介意這份反常,實際也曾聽過有人說他反骨、古怪。是以,當他這回下山遊歷,人們見他欲稱呼時還是一聲道長時,被喊上的那會兒也總讓他莫名得趣。
「哈哈、說的是。下了山,外頭人家瞅一眼又黑又白,便能猜下一句必然會有聲道長。又藍又白,那猜個華山弟子是八九不離十。」聞言,陸忘杉不禁失笑,一邊答著也同旁人換個眼色,竊笑道:「不錯吧。」
「於我這裡不錯。」雲卻海答,倒也沒有要向眼前第三人隱藏身份的意思。
「去堤邊坐著?都這時辰了,師兄還是好興致。」接下了話,陸忘杉一邊說也看一眼天上,那銀蟾這會兒已經躍得高遠,夜已深。而對方這麼晚的時間還沒想著歇息,於他的印象裡是有些違常。而要說這月夜裡獨坐吃串飲酒望月,倒讓他想起在武當山上頗同他交好的林師兄,可那人望月時的背影總是滄桑。
「師兄明兒不趕路,打算陪月一個晚上?」陸忘杉關切地問,在心裡頭也盤算著他這麼一問總不會對那人心頭上那麼一扎?
陸忘衫這一問可正中。
說扎也不扎,就是扎破了塵九那點兒小赧然,長吁一口間道袍本便鬆寬,此會子更垮了些。
「唉、好吧,行吧⋯⋯」
「這不——沒找著住店盤算著陪月一晚嘛。」
他抬手一指天上月,一輪明落夜清明,這上好秋節孤行者,今兒不再孤行,至少有月相伴,酌酒風間天上月何償不是個江湖風采。
不過他大抵露宿,更想個暖窩兒。
「幸虧祖師爺眷顧,方才不方好有酒麼?這露宿也暖了身,不比我倆那武當冷。」
道袍間是一只葫蘆酒提著,晃蕩間壺酒玲瓏響,聽是一番意,飲是一番意。
原是如此,那眼下這般不尋常就是再合理不過。陸忘杉默想,也擱放等著塵九應答前正一邊以手玩繞的髮辮子,一綹纏褐三股又靠回肩頭,如是那由題得解,方能落了實的真相。
「哎!武當是真冷真涼真沁爽,但在那兒你我還有簷能遮風避雨。這外頭⋯⋯」陸忘杉道,未有震驚流露,而直向尋思,沉若熟茶的瞳間於不一時間彷彿也隨感情的兌入而掀動一霎,猶是風過湖波搖一頃,息吹杯盞盪一時,瞬息融盡,又是端平。
合理合據為一道疑的終結。但對知悉者,這麼發展是否合情那便再成一道底,只是——只是他此際還得問問另一個答案,便先瞥向身旁友伴,這回不打趣、不尋開心,純把一個眼色投以徵詢。
熟人默契,雲卻海自是瞭然那句無聲的問語,於焉心中亦有底,便接下話開了題:「九公子」
且稱呼公子吧?雲卻海頓了頓,雖耳聞得知名姓,但眼前青年陸忘杉喚的是師兄,可於他而言,門派不同自是不當如此。又看來年齡相仿,差距不大。要叫上一句大哥,他也覺古怪不合;叫一聲兄?跟陸忘杉不同,他不與對方交情深厚,也是近套莫名,或還是公子合適。
「住的煩惱我們同樣有,與你相比是不同情況,也小得多。那掌櫃的給了我倆剩的一邊間大房,挺舒享的。就是⋯⋯兩人入住三張床。」他說,說著話也邊觀察人面上,「身上兵武、包袱、衣裳放上均不適當,正空著留給月亮躺。」
「那不如來我們這住吧。剛好!」人才語畢,陸忘杉便繼續說下,而那時的他笑得跟剛在街邊解了一道燈謎時一樣。
當人言起武當寒薄滲涼,透藍一眸可打著玲瓏亮了,就是尋找了相投之人。
不愧是他師弟,不過山座上師傅可不了。
「遮風避雨嘛⋯⋯我這一路下山也沒少的露宿哈哈哈,武當這下山路未免太長了些。」
畢竟塵九後來一語可不著師傅的鍋兒。
武當冷峭山高,路行飄渺如行云仙境間,不染紅塵,人間煙火迢迢,未免他這徒兒迷途那會子塵九的師傅可是打點了江湖輿圖,不說費了他老人家人緣及心思,該記著不該記著,全註疏上了。
老先覺再是老先覺,也料不著徒兒卜卦下山路。
孤山他行過,長江他渡過,宿野林,餐野味,塵九這一路可沒少過,便說江湖一遭。
不過有人相邀豈能不應,應得可快決了:
「行行行,這床仨兒不便是老天爺給的緣麼,可謝過雲公子和師弟。」
「不過住店錢我可付阿。」
一眸透色打的更亮了些,大抵是有了落腳處得了幸,塵九應著雲卻海相稱得爽利,半點思量也毋,一把搭過旁兒陸忘衫的肩。
搭了幾把,權作是說這兒夠義氣。
「帳結了,就罷了。我同雲兄這局如何已定了,師兄好意我們心領。而且談錢傷感情,咱們別當那麼刻薄關係。」雖給人搭肩,要擺擺手還是不妨事,陸忘杉笑說,簡單帶過了兩人在歷途上連這件事都拿來做樂子。這一路上要住要吃,誰來付帳憑得多是運氣,旅途數日,倆之間誰也沒有計較花費是誰出得多,倒是記得誰勝誰負了幾回。
前次他負這回他勝,此時便笑得有些得瑟,引來雲卻海朝他慍了一瞬眼神,但在人前是嘴角猶揚。
陸忘杉也不說,只是想起事情再回味一番。昨晚好友猜錯那會兒表情可精彩,不只幾夜店錢,貫日裡習養那一身禮雅,少爺品行到了最後也都輸給黃湯,人沒荒唐但是脾性張狂,回旅棧時問一句扶都要先撫人氣焰。
真是好脾氣好善心。要他都不免讚譽自己。
「師兄那酒就當請我們如何?要再來點什麼,要不講講師兄你先前往臉上抹的那方子怎麼調?我給你說哈,能有點認識還都是雲兄教我的。你給他分享分享,你倆交流交流。」
別當那麼刻薄的關係。
這一語,他與陸忘衫相覷一眼,是一笑。
「話說的好阿,行行,我們師兄弟不算帳阿。」
人那話兒說來爽利,如此一聞塵九那搭肩的掌復是拍了幾響方是一放,可聞著心生意滿,有著那江湖一酒泯天地之感,便是暢快。
道袍輕衫彎了幾許,他一眼便可望上雲卻海,瞇眸笑至,搭言一道:
「不過這葫蘆酒可少了點阿。」
「抹臉事兒這好說,指不定是雲公子給我分享呢,雲公子可是我聞師弟提及已久,我想認識認識可久了阿——」
「我倆可是同道中人嘛。」
言至久,所言不假是真久了。
年拾伍上武當,一室小房山澗上,那年道門修整樓瓦幾許月,便是沒料著日日拜門弟子可多著,新進道生沒處兒去,僅好同人擠擠房挨挨榻。
方好甫入武當不著一年的少年——沐塵九,同新拜門的另一名少年——陸忘衫擠房挨榻了。
處了一段清山中歡聲日。
「加上我們的也不少,只要咱仨沒人貪杯就足了,除非——有誰人喝著喝著犯上了頭,想一醉方休。」陸忘杉打趣道,視線打量過二人,那時嘴上言語聽不出暗示又或假設,面上興致勃勃模樣也不知究竟是對於三人共飲的期待,猶是等著彼此中誰要先輸給了杯中物。總歸不是他。這方面的事情他還挺自信的,無論酒量還是自制。而他友伴雖是酒量不差,偶爾卻多進了盞,說是人在江湖,總要染點芳醇酒香,因那絕非調和能成。
「巧了。」提及美容事養顏物,雲卻海登時表露得意神色,在塵九這麼久仰其名一說下,慣性地撥了下額前瀏髮,再添幾分神采昂揚,顯然很滿意對方說法,「昔日魚雁往返,字裡間陸三也曾與我提說,說是遇著一師兄與我有同樣愛好,若有緣得見必是投緣,看來就是今日不錯。」
「現在東西不在身邊,包袱裡頭有些存用晚些能讓九公子試試。住店不遠,就邊走邊說吧!」
「哎,好帥弟阿,沒料著書信裡可以師兄我呢。」
聽聞雲卻海一語,道袍輕袖間打了個響掌,可精神著,側首還道給他照面上透眸湛湛——
可說是稱人厚道有義。
如此之義,怕是三壺酒不暢快。
天上明月照前路,一道三影相伴行。
三言兩語間早是入了城中巷道,相隨人行,客棧一樓便已是映眼於前,是不著奢靡堂皇,便是實樸堂正,同這江湖遊是此不錯。
明燈晃晃招客臨,他仨六履入門檻。
小二早是見相熟客寒暄幾兩,亦不耽擱,塵九便也順著同人登階入偏隅廂房。
僅餘廊外窗櫺框景中,一縷風清月映。